荒城之月

第一章跟土方组关系不大,就不放了

 


 

(二)

戊辰年的正月三日,伏见。天上刚下过雪,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印出凌乱的车辙和脚印。

周扶起一位跌倒的老人,老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在周的搀扶下站稳之后想向周道谢,但抬头看到他身后站着几个佩刀的武士,便吓得变了脸色,慌忙跑远了。

周本想揶揄身后的人几句,然而前方传来的嘈杂声打断了他,原是大阪方向又来了一支兵马,写着“会”字的白旗竖在队伍的前方,里面的人都穿着黑色的军服,手里拿着枪支,前头的武士正用枪头的刺刀凶狠地驱逐着逃窜的人,刚刚他扶起的老人跟其他町民一起被迫挤在了路边窄小的店面里,为这支军队让出前进的道路。

“是会津藩。”陆奥守吉行点出了这支军队的所属,眼看这支队伍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补充道,“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去巷子里吧。”

于是一行人躲进了巷子里,一边看着军队从街道上走过,一边梳理着情况。

在出发前,周已经给他们交待过任务信息了,这次溯行军的目标是幕末的关键事件——戊辰战争,这场战争的交战双方是以萨长联盟为首的新政府军和以德川家为首的旧幕府军,战争的成败将决定明治维新的发生与否,决定着日本近代史的走向。

“1868年1月3日,看来传送地和时间都很准。”根据刚刚看到的情况,周判断出了目前所在的时间地点。

戊辰战争的首战——鸟羽伏见之战的爆发地之一——伏见。会津藩是旧幕府的主要支持者,也是旧幕府军的主要战斗力来源,数量可观的会津藩武士出现在伏见,跟德川庆喜将要上洛有关。

“时间溯行军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根据其他本丸上交的报告分析,溯行军出现的时间并没有规律,会攻击的目标也具有不确定性,所以我们要一直保持警惕。”

“这还真是难办。”

“目前能确定的是溯行军会在鸟羽伏见地区出现,并会做出影响鸟羽伏见之战进程的举动,那他们攻击的对象定会是这次的交战双方,特别是新政府军。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严密监视对战双方的一举一动,做好溯行军出现就开战的准备。”

“是!”

“伏见这里屋舍林立,巷子又窄,要是发生战斗,我跟一期都会施展不开。”鹤丸国永观察了四周,对一期说道,“我跟你负责鸟羽那边的侦查吧。”

“好。”

“那伏见这边就交给我和国广还有陆奥守吧!”和泉守兼定兴奋了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们是什么人!在那里做什么!”一个人出现在了巷口,眼神警惕地盯着他们。

来人穿着黑罗纱筒袖的阵羽织,乌黑的头发浓密蓬松,眼睛有神,长相可以用俊俏来形容,但这美男子一般的容貌并不会让人轻视于他,原因在他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他腰间别着一把打刀和一把胁差,是个武士,他身后跟着不少人,高高竖起诚字旗让人立刻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土方先生……”和泉守兼定低声喊道。堀川国广偷偷拉了拉他的衣服,把他从失神中拉回。

周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的痛,他可没想过这么快就跟重要的历史人物有接触,现在只能按设想中的应对来做了。

“求你们帮帮我!我被这几个武士老爷威胁了!”周装出弱小无助的样子,看着新选组像看到救星一般,央求着。

周的行动并不在计划中,所以其他人都一副茫然的表情,看着周突然开始表演。

还是鹤丸国永反应快,摆出一副轻蔑的表情,用不屑的语气说道:“新选组?啧,区区下级武士要管到我头上来吗? ”

“你!”站在土方岁三后面的新选组队员怒目圆睁,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把上,准备给对面那个轻视新选组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您是哪家的公子,现在这片区域很危险,我劝您尽快离开比较好。”土方岁三抬手示意,让身后的人按下怒火,“您也可以跟我到伏见奉行所,我派人送您回家。”

这里第二上道的是陆奥守吉行,他配合着鹤丸国永的表演,状作小声实则大声地说道:“少爷,我们还是快回去吧,被老爷知道你又私自跑出来就不好了。”

“啧,这次先放过你们。”鹤丸国永顺着陆奥守吉行给的台阶走,拉了拉一期一振的衣服让他跟着自己跑。

陆奥守吉行则拉上还在木然的和泉守兼定,醒悟过来的堀川国广在和泉守兼定身后推着,跟着鹤丸国永一溜烟跑了。

药研藤四郎本想跟着一起跑,结果被周死死拉住了衣角,没跑成。

“非常感谢各位的帮助。”周装作送了一 口气的样子,实则心中还在紧张着,毕竟他要面对的是土方岁三,根据资料记载,这人十分机敏,要是不谨慎应对,被他察觉到不对劲,后面的工作想要展开就难办了。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给各位武士老爷去酒馆放松放松。”周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钱袋,双手递给土方岁三。

“是个生面孔,你从哪来的?”面对着周,土方岁三就没刚刚对着鹤丸国永他们那般客气了,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那人便上前接过了钱。

“我是从清国来的商人,这是犬子。”周扶着药研藤四郎的肩,自我介绍道,“我们初来乍到,日语也不是很好,看到这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慌了神,不小心得罪了那几位老爷,被他们围困在巷子里,幸好遇到了您出手搭救。”

“清国来的啊,那边的日子不好过吧。”

“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洋人来了之后被那些洋布洋纱抢了不少生意,前些年还被太平军折腾了不少家底,才想来这里谋个出路。”周长叹一气,不管后世过了多少年读起那段历史都夹了不少的悲与恨,他这一声叹息融了不少真实的感情。

土方岁三看他的反应不似作假,便放下了戒心,问道:“你是要到京都去? ”

“要到大阪去。”

“我送你到路口吧,这里不安全,尽早离开。”

“谢谢您。”

土方岁三率着新选组,带着周一直来到了伏见奉行所后的宇治川的丰后桥上。

“过了这条桥,沿着这条川走可以到淀城,再往南走便是大阪了。”

“非常感谢您。”周按照日本礼仪,朝土方岁三鞠了一躬。

土方岁三点头,承了这份恩情,便领着新选组转头离开。

周这会终于结结实实松了一 口气。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药研藤四郎揶揄道:“犬子? ”

“不然呢?你这身高。”周在自己胸口前比划了一下。

药研藤四郎决定自己大度点,不跟周计较。

“真险啊。”鹤丸国永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后面跟着一期一振他们,原是他们表面上离开了,实际上却一直悄悄地跟在周他们身后,好找准时机重新汇合,“虽然很刺激,不过还是希望你下次能提前说一声。”

“这不是突发情况嘛,要解释一个平民百姓跟几个武士平安无事地站在一起很麻烦的,只有敲诈勒索这一条说得过去。”

一行人重新集合了,几人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讨论,然而和泉守兼定却变得心不在焉。

“兼先生。”堀川国广有点担心,和泉守兼定的心情他何尝不懂。

戊辰战争是土方岁三人生的转折点亦是终点,沉浸在接到出阵任务而兴奋的心情里的和泉守兼定,在与土方岁三相遇的那一刻,想起了这一点。

维护历史就是要看着土方岁三死亡,这一认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兴奋的火焰。

堀川国广对这件事比较坦然,他比和泉守兼定诞生的年岁要长,经历得也更多,自然能处理得很好,然而和泉守兼定不一样,他诞生后就跟着土方岁三,在土方岁三死后也没有第二个主人了,他就像是为土方岁三而生的。

“那就按照刚才商定的,我跟一期负责鸟羽的侦查,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在哪里汇合?”

“就在这里吧。”

“那我们过去了,这里就靠你了。”鹤丸国永意有所指。

“我知道。”周应承了。

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往鸟羽街道的方向离开了,而留着原地的几人却都没有行动。

周觉得的太阳穴又开始痛了,本阿弥在给他讲任务注意事项的时候不是没有提醒过他这一点,他也思考过应对方式,但真的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处理。

“好了!我们也去执行任务吧,伏见就交给我们了!”在周开口前,和泉守兼定似乎缓过了神,恢复了活力。

剩下的几人都心照不宣,附和着他的号召,潜回了伏见。

周在药研藤四郎的帮助下,爬上了一处屋子的房顶,这里的视野还不错,对旧幕府军盘踞的伏见奉行所以及与其对峙的萨长联军所在地都能一览无遗,一旦有事情发生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这是一座空屋,这家屋子的主人早已逃离了伏见。几个付丧神约定轮流换岗,累了能到屋里休息。

鸟羽街道方面,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躲在了秋之山内,说是山,其实只是个覆盖着竹林的小土坡,是隐藏身形的好地方,且秋之山正对着萨摩军和幕府军交涉的地点,能很好地观察双方的动向。

鹤丸国永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点心,用手帕包了一半分给了一期一振。

“这是?”

“在町里休息的时候买的。”

一期一振有点无奈,同样是第一次出阵,在他紧张地注意着局势的时候,鹤丸国永倒是舒坦得过份了。但也是这种过份的坦然,让他也稍微舒缓了一下神经。

接过点心,一期一振把注意力放回了战场上,经过一天对双方的侦查,让他不由得发出感叹:“在萨摩军严防死守的时候,幕府军虽然带了充足的兵力配备了最先进的武器,却一点战意都没有,失败也是意料之中了。”

“毕竟谁也没想到,新政府军真的会对他们出手。”

“的确,向德川家开战,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吧。”

“但也是在这个时代,有人不仅做了这件事,还做成了。”鹤丸国永咬了一口点心,酥软的外皮掉落了一些细屑在白衣上,他毫不在意,只兴奋着道,“真是有趣啊。”

“幕府军动了。”在不远处休整了大半天的幕府军整理起了队伍,此时的太阳快要不见踪影了,只剩余晖照着街道,昏黄一片。

一期一振看到萨摩军的指挥官示意着士兵举起手里的步枪,一股阴冷的感觉突然从心底冒起。

“一期!”鹤丸国永严肃了表情,看来他也有一样的感觉。

两人从地上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萨摩军扣响了扳机,走在前列的幕府军纷纷中枪倒地,队伍陷入了混乱,埋伏在一旁的萨摩军在此时冲了出来,给混乱的幕府军再一记沉痛的一击。

与此同时,一道时间缝隙凭空出现在了战场上,一只又一只形象诡异的妖物从缝隙中冒出,给战场带来了更大的慌乱。

“啊!这些是什么东西啊!”手里最先进的武器都调转了枪口指向妖物,但都难以给予他们致命一击,这更加崩溃了他们的认知。

一期一振和鹤丸国永拔出了刀,朝他们的敌人冲去。

鸟羽街道的隆隆炮声传到了伏见町内,是战争开始的讯号。町里的萨摩军率先以炽烈的火力向伏见奉行所开火,紧跟着设置在奉行所东北方向的御香宫、桃山里的萨摩军炮兵阵地也猛烈地炮击奉行所,奉行所里的幕府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这一切都被周一行人看在了眼里。看着火光遍地的伏见,周忍不住皱起了眉,但现在有一个比这更需要他担心的问题出现了。

“来了!”药研藤四郎喊道。

在屋里休息的陆奥守吉行快速地攀上了屋顶,众人严肃着表情观察着战场的状况。跟鸟羽街道那边的场景一样,时间溯行军通过一个缝隙被传送到了战场上,此时夜幕已降临,在夜色的遮掩下,溯行军出现在窄小的巷道里,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

只见溯形军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撞见他们的不管是幕府军还是新政府军都被一一砍杀,两支军队手里的武器均对他们无效。

有两只溯形军离开了大部队,朝着东北方向跑去,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看去,诚字旗在战火中屹立。原是这时候的土方岁三已经意识到了要解决高处炮兵阵地的问题,正率着新选组往御香宫方面进行白刃反击,企图夺取桃山炮兵阵地。

看到此情此景,和泉守兼定再也按捺不住,率先冲了出去,堀川国广则跟在他身后。

陆奥守吉行加入到战斗,跑到缝隙跟前,解决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溯形军。

“药研,你也去吧,溯形军的数量比预估的要多,光靠他们三个有点吃力。”

“那我先送你躲回到屋里。”

“不用了,我就留在这里吧,看不到你们的情况只会让我更不安。”

“好,你注意安全。”

说罢,药研藤四郎也加入到了战斗。

周紧绷着神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上的变动,虽然溯形军的数量偏多,但战斗力不强,药研藤四郎他们几个都是在虚拟战场里身经百战的付丧神,应对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和泉守兼定消灭了追击新选组的溯形军之后便返回到了主要战场上,跟堀川国广配合着逐一解决溯形军。

胜利的天平逐渐向我方倾斜,然而周并没有感到乐观,溯形军源源不断地通过缝隙传送到战场上,而付丧神都在尽全力抵抗着,没有后备力量进行替换,体力这样消耗下去,情况也只会变得不乐观。

伏见这边都如此艰难,周不由得担心起了鸟羽那边的情况。幸好,在付丧神力歇之前,缝隙消失了,鸟羽伏见之战的第一 日也以新政府军占据优势告终。

按照之前的约定,众人来到了宇治川边汇合。

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互相搀扶着出现,两人身上都没受多大的伤,只是面对数量可观的溯形军,持续不断地战斗,使得体力消耗得十分严重。伏见这边的四人也一样。

所以汇合之后,大家都躺在了川边的草地上修整了起来。

“啊,今天不是满月啊。”鹤丸国永恢复得不错,吃着剩余的点心,欣赏着天上的峨眉月,感慨道。

“今天是三号,当然不是满月。”周也躺着,没有耗费体力,但紧绷着神经也是一样的累人。

“那你要错失一个美景了。”

“什么? ”

“伏见在平安时代可是有名的赏月圣地。看到那座山吗?知道叫什么吗? ”

“那是什么山? ”

“指月山。”一期一振似乎对这很熟悉,接上了鹤丸国永的问题,回答道,“太阁殿下曾经在那座山上修筑过一座城堡。”

“真是厉害啊,一期,那你知道为什么叫指月吗? ”

“因为在山上能看到四个月亮,天上月,川中月,湖中月,杯中月,川就是指这条宇治川,湖是指这一片巨椋池。”

“知道得很详细嘛,有看过吗? ”

“跟随太阁殿下的时候,有幸见过。”

“我也在伏见呆过一段时间,那个景色真不错啊。”

周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背对着宇治川,正面对着的便是巨椋池。峨眉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印出淡淡的清晖,要是满月的话会更漂亮吧,然而听着两个付丧神的对话,比起欣赏美景,他却是徒生出了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

“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周幽幽念了一句诗。

说是诗好像不太对,这是一句歌词,词作者是个诗人,说是诗也没错。词来自日本的一首歌谣叫《寂寞的荒城》,也叫——

“荒城之月。”这歌谣传唱度很高,是付丧神也有听闻的程度,鹤丸国永打趣道,“还真是应景,这歌跟戊辰战争也有一点渊源。”

“实际上,这歌跟我也有点故事。”周说道,“我的母亲很喜欢一本小说,里面有一个日本人为了在战火中保住《永乐大典》而死,他在故事里会给小孩唱这首《荒城之月》。我的母亲很欣赏他,便把他的名字给了我,叫明泽。”

“听你这样说,你今日会来到这里,竟有种冥冥之中的天意在了。”陆奥守吉行对他们的对话很感兴趣,听得认真,觉得周会有今日的经历是一种命中注定。

“可能这就是历史吧……”周感慨着。

“这就是历史……到底什么是历史?”许久没说话的和泉守兼定听着周的感慨,突然问了这番问题,“改变了历史会发生什么呢?”

众人噤了声,大家心里知道和泉守兼定问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堀川国广看不下去了,想要批评他这种行为。

“什么都不会发生。”周开口了。

众人愣住了。

周继续道:“这段历史要是改变了,什么也不会发生。”

“人类一般会把历史比喻成长河。假如历史是长河,那人便是组成这条长河的许许多多数不清的细小的支流,一两条支流干涸了并不会影响这条长河滚滚向前。”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保护历史?

“对长河来说不会有影响,但对依附于这条支流上生长的事物来说,那是翻天覆地般的毁灭。”周怕讲得不够透彻,便寻了个生动点的例子,“假设我现在去到镰仓时代,杀害了粟田口吉光,日本历史并不会因此遭到什么改变,甚至日本刀的发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一期一振就会从此消失。”

“请您不要举这么恐怖的例子。”作为被当作论据的当事人,一期一振并不觉得这个例子有多生动。

“抱歉,下次我会换个别的。”周笑嘻嘻地回应了一期一振后,又正了神色道,“这就是我的答案,保护历史是在保护现世的每一个事物,我所热爱的事物。”

“当然,这只是我的答案。对于你们来说,保护历史意味着什么,还需要你们去寻找答案,属于自己的答案。”

 


 

(三)

在京都休整了一天后,周一行人就被传送到了江户,两个半月后的江户。

江户街头熙熙攘攘,店铺在叫卖招揽生意,小摊贩在卖力吆喝,母亲带着孩子停在卖菜的小摊前,装满货物的大板车从他们身后经过,迎着大板车而来的是某个贵族的驾笼。

溯形军没有因为在伏见鸟羽战争中的失利就撤退,反而瞄准了戊辰战争中的另一个关键事件——江户无血开城。

“新政府军已经到达江户了,西乡隆盛也已进入江户,今天是他跟胜海舟谈判的日子。”前去侦查陆奥守吉行带了情报回来,让周确认了现在的情况。

周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他们来到江户之后就找了一家旅店落脚,在陆奥守吉行回来之前,他一直倚在窗边,望着江户的街道。

“历史上,今天的谈判顺利进行,新政府军取消了全面进攻江户的计划,一个月后江户实现无血开城,德川幕府对日本的统治在形式上彻底瓦解。再也没有能阻挡明治政府推行改革的力量了。”周回忆了一下看过的历史资料,“也就是说溯形军这次的目标是破坏谈判,引发双方的战争。”

“但是,鸟羽伏见之战已经让新政府占了上风,在江户引发战争也不会改变新政府已经掌握了统治权这个事实。”鹤丸国永觉得溯形军的这个举动很奇怪,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的确,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在鸟羽伏见之战里对溯形军的行动进行了观察,我认为他们改变历史的方式过于粗暴了。”

“怎么说? ”

“没有目的,且不够精准。”周解释道,“正常来说,想快速且不费力的改变某段历史,直接杀掉关键的历史人物是最好的选择,像这次的戊辰战争,杀掉西乡隆盛显然更容易达到改变历史的目的。但溯形军却只在事件发生之前出现,且进行的是无差别大范围的攻击,即使也能达到改变历史的目的,然而这种方式费时费力,对历史的破坏性也没有前者大。”

“确实是这样,溯形军即便把鸟羽伏见里双方的军队都屠杀殆尽,萨长联盟、德川幕府也依旧能派出军队再次进行战争。”一期一振顺着周的思路也琢磨出了点感觉,“这样看,溯形军的举动的确很奇怪。”

“不过看他们的形态,跟怪物没什么区别,可能仅有的智力水平不能让他们进行这样深入的思考?那他们是怎么诞生的呢?”周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搁置,解决了任务再想,“我先把这个记下,等回去之后向时之政府反映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要先完成任务。”

“根据刚刚的分析,那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驻扎在江户周边的新政府军。”药研藤四郎听完对溯形军的分析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不一定,胜海舟虽然是恭顺派,为了谈判能顺利进行,还把城内的主战派都找理由派遣出去了,但面对新政府全面进攻江户的计划,也是做好了战斗准备的。所以溯形军也有可能是攻击城内的旧幕府军,使得新政府认为旧幕府在城里埋伏军队并不是诚心恭顺。”周根据看过的史料梳理了此时新政府和旧幕府的状态,反驳了药研藤四郎的想法。

“也就是说……”

“我们又要兵分两路了。”

“那就按照上次的分工来吧。”鹤丸国永再次承担起了到郊外盯梢的任务。

“我没有意见。”一期一振配合着说道。

“辛苦你们了。”

“包在我身上!”

鹤丸国永带着一期一振离开了房间,余下众人在面面相觑。

自从前天晚上,周在宇治川边说了那番话后,和泉守兼定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堀川国广跟周说,他是在思考重要的问题,让周放心。

周哪放得下心,借着这个机会,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既然目标可能是在城里的幕府军,走走总比守株待兔强。”

“周说得没错,我们出去动一动吧!”陆奥守吉行有着好动的性子,前天窝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地盯梢,他可是抱怨了好一阵。

堀川国广也借着这个机会邀请和泉守兼定一起去走走,和泉守兼定答应了。

于是五人来到了江户街头,矮小且促狭的木头房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两旁,拥挤程度不免让周觉得些许压抑。难怪说“吵架和火灾乃江户之花”,作为日本最大的城市这样的人口和房屋密集度,没有吵架和火灾才不正常。

走到某户贵族宅邸时,视野稍微开阔的一点,宅邸的院子里有一株垂枝樱,枝条颇为茂密,正值花开时节,粉白的花顺着枝条垂下,煞是好看。有几支枝条伸到了院子外,还撒了一地的花瓣。

同样在赏花的町人在讨论着事,周也不是有意偷听,是他们没有收住音量,让他听了一耳朵。原是有传闻,说新政府军所到之处,天贡减半,江户周边的农民都躁动起来了。有町人对农民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认为既处幕府天领,是幕府的百姓,就该支持幕府到底。

周觉得有趣,幕府倒塌是历史上铁板钉钉的事,但也不知是何原因,佐幕还是倒幕的争论却是从古到今都没停过。

陆奥守吉行看着热闹不嫌事大,竟问起了周选佐幕还是倒幕。

“我谁都不支持。”周回答道。

“是因为这是已成定论的事,这种争论没意义吗?”陆奥守吉行又问。

“不,我支持通过这种方式的争论去挖掘更多的史料还原历史情况。但无论还原出来的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支持其中一方。”

“在二十世纪初,有一位叫黑正的学者统计过,在德川幕府统治的二百六十五年里,发生过五百七十四次农民起义,甚至有学者统计超过一千次。”周看了一眼已经散去的町民, 继续说道,“至于新政府……那些町民说得话你们听到了吗? ”

“嗯,有人在宣扬新政府所到之处田贡减半,这怎么可能呢。”

“没错,新政府利用减免赋税做幌子吸引农民充当打败德川幕府的力量,在胜利之后便开始镇压农民起义。那个提出减免农民赋税的人最后被新政府以冒充官军的名义被捕杀,他叫相乐总三,死亡的日子便是这个月的三号。”

付丧神们听得有些许茫然,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怕是从来没了解过这些,亦或者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所以没放在心上。周的话让他们似懂非懂,他们能理解周的意思,但又不懂周为什么要关注这些。

“啊,我好像说了什么让你们感到难理解的话,理解不了的话,当没听过就好了。”周笑嘻嘻地把刚才的话揭过,继续赏起了花。

“说起来,本丸这时候,也是赏樱时节。”陆奥守吉行想活跃活跃气氛,他是本丸里最早显形的一批,在那里赏过枫叶赏过雪,就是还没赏樱,借着这景色,他开始怂恿道,“后山的樱花都开了,不如? ”

“回去之后不如办个赏花宴吧。”堀川国广顺着陆奥守吉行的话也开始谋划了起来,“烛台切在周的指导下学了不少中式点心,这次又可以让他做点应景的点心了。兼先生您觉得呢?”

没人能拒绝烛台切光忠的手艺,和泉守兼定也不能,他也想加入话题,然而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你……是之前在伏见遇到的,清国来的那位商人吧?”

这声音,对周来说,很是熟悉,他一天前才遇见过声音的主人,可对于这人来说,周与他的相遇可是两月前的事了,竟被记住了。

“您是……土方大人吗?”周被吓了一跳,小心谨慎地跟土方岁三打招呼,他可没想到在江户还能碰到,这时的土方岁三该被胜海舟遣去讨伐新政府军才对啊。

“你认错人了,我是内藤隼人。”

“啊?”周想起来了,土方岁三为了不给幕府惹麻烦以及躲避新政府军,此时用的是化名,于是他顺着土方岁三的话改口道:“看我这记性,您换了身装扮我便认不出了,您的确是内藤大人,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今日碰见的土方岁三脱下了那套阵羽织,上身穿着仿西式军装样式的黑色木棉布筒袖,下身是配套的棉裤,各类旧式甲胄都被去掉,头上裹着白色钵卷。发髻也被剃了,若不是腰间依旧别着两把武士刀,显示着他的身份,那都与新时代的人无异了。

“每次见到你都被武士围着,想让人不记住也难。”说罢,土方岁三打量起了围着周的人,神色怪异,“你们几个好像是上次……”

许是这时候的土方岁三已经被晋升为寄合席格,属德川幕臣,他对陆奥守吉行他们的态度也没有之前那般客气了。

周急中生智,胡掐了个借口:“他们是我请来的保镖。”

“保镖?”

“您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像我这种每天带着大笔钱财货物游走各藩的商人,自然要请人护着了。”

“是这个理,那怎么请了之前抢劫你的人?”

“这不就巧了,我按照您的指示,到了大阪,又碰到了他们。恰逢萨摩藩和长野藩来攻城,我问他们能否护送我跟家人出城,我可以给酬金,他们答应了。护送途中我觉得他们还算可靠,便雇了他们当保镖。”

“能从大阪护送到这里,也是有几分能耐。”土方岁三看向三人的眼神变成了打量。

“内藤大人,上次见您还穿着和服,怎么如今换了西式服装了?”周努力地想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观察得太仔细发现什么端倪。

“我在学习洋人的战斗方式,如今是枪炮的时代,还那么不知变通拿着刀剑去战斗,可派不上用场。”

“的确,现在是枪炮的时代,刀什么的派不上用场了。”陆奥守吉行对这点最有感悟,竟有感而发回应了土方岁三的话。

“土佐腔……”土方岁三打量着陆奥守吉行,发现了他腰腿处挂着一把枪,“你熟悉枪吗?”

“当然!”陆奥守吉行宝贝地拍了拍身上的枪。

“那要不要加入新选组? ”

周感觉气氛有点凝滞,他主要是觉得尴尬,第一次见当着老板的面挖员工的。最别扭的还是属陆奥守吉行、和泉守兼定还有堀川国广,他们三现在的表情,微妙得令人感受到不少乐趣。唯一不受这气氛影响的便是药研藤四郎了,他看向周的眼神带着戏谑,想看周如何应对。

“不必了,我收了他的钱,就是要护送他到最后的。内藤大人也不喜欢随意脱队的家伙吧。”陆奥守吉自己回绝了,省去了周想理由。

“的确。”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土方岁三,他打消了招揽陆奥守吉行的想法。

他似乎还有什么事,跟周道别后便向着相反方向离开了。

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头。当周以为和泉守兼定又要说些什么话的时候,竟是堀川国广先开口了。

“土方先生现在肯定充满烦恼吧。”他没有向周提问什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把他所知道的那一部分的土方岁三都说出来,“甲州胜沼之战失败之后,队员四散离去,他要到处奔走去招募新队员,要让近藤先生振作起来,要继续跟新政府军抗争。可惜……”

可惜土方岁三面临的只会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并且痛失最好的伙伴。在江户城无血开城的两周后,近藤勇被斩首,又再两月后,冲田总司病逝。

文久三年从武藏国到京都一心想成为武士的试卫馆三人,创造过奇迹,获得过殊荣,却在五年后的江户落得如此的结局,余下一人为着一个飘渺的信念支撑着一路向北。

后世人惋惜他们生错了时代,但这样的悲情真的仅仅是时代造成的吗?

堀川国广没把话说尽,周却顺着他的话想到了很多很多,挑起话题的人收拾好了心情,而他却还呆愣着。

夕阳西下,把江户城的一边染的火红,淡色的花瓣也在这天然染剂下成了火红。

药研藤四郎想把周的魂叫回来,好去下一个地方看看,但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从心头冒起,让他立刻拔出了刀刃戒备。

其他人也心有所觉,纷纷拔出了刀。周被这一动静唤回了神,警惕地看向四周。

缝隙在街道中央出现,从里面出来的妖物惊跑了在场的人,尖叫与混乱在江户的这个角落炸开。不知是何人踢翻了烛台,大火在一户人家降临,快速地朝四周蔓延开来。

“要尽快控制住局面,不然只会引发更多的伤亡!”

“是!”陆奥守吉行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和泉守兼定不甘落后紧跟着加入战斗,堀川国广随在和泉守兼定身后,跟他打起了绝妙的配合。

药研藤四郎留在了周的身边,在这样的混乱之下更要保护好审神者的安全。

“铛铛………铛铛。”周听到了钟声,是示意町火消要出动了。

他们动作很快,几组人马拿着工具出现在了火灾现场。

“这些是什么!”众人看到了在那胡乱攻击的溯形军,都被这妖物模样的东西吓了一跳。见状,陆奥守吉行想把溯形军引去别的地方,被周阻止了。

“把战场转移到别的地方只会给江户城带来更多的损失,把战场控制在这个范围内!”

“是!”

和泉守兼定挡在了溯形军的一条进攻路线上,但也只是堪堪抵挡住了攻击。溯形军挥舞着太刀重击在打刀的刀身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另一个溯形军举着打刀紧跟其后,但和泉守兼定腾不出手去应对了,其他队员也在抵挡着溯形军的攻击,无暇他顾。

此时,寒光闪过,刀锋划过打刀溯形军的腰,将其腰斩,又反手捅穿了太刀溯形军的腹部,两个溯形军就此烟消云散。

和泉守兼定呆愣着看着前来相助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土方岁三。

“战场上发什么呆!先解决了这些妖物!”土方岁三大声喝道,吓了和泉守兼定一跳。

“是!”

药研藤四郎解决了一个不长眼往周这里跑的苦无,随后看到这一幕,感到有点惊讶。

“为什么时间溯行军能被土方岁三伤到?”明明在鸟羽伏见之战里其他人都做不到。

“他手里的是和泉守兼定。”周解释道。

町火消的人虽然被溯形军吓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因此退缩。几位队旗手往自己身上浇了一桶水,扛着“缠 ”穿梭在火海里,通过队员架设的梯子手脚利落地爬上了屋顶,寻找最佳的灭火点。扇子手挥舞着大扇子,为队员驱散火星和烟雾,平人举着消防钩和钢叉在旗手的指示下拆除房屋,空出了一个灭火隔离带,把火势控制在了这一片地区。

“药研。”

“在。”

“保护好火消的人。”

“那您?”

“我还是很能躲的。”

“那您要躲好了。”

药研藤四郎加入到战斗,把战场缩小了一个包围圈,给町火消的人腾出了灭火的空间。

众人已经架起了“龙吐水”,冲天的水势从水泵口喷出冲向火场。剩下的人也没闲着,正拎着桶持续不断地往玄番桶注水,接力灭火。

周观察了一会,判断溯形军还攻破不了包围圈,便跑到了町火消的人跟前,提起桶想帮忙,结果被火消们制止了。

“外行人凑什么热闹,快躲到一边去。”

“我也想帮忙!”

“我们还没有无能到要外行人帮忙的地步,快到一边去。”

周还想争取一下,但越来越多人往这里跑来了,竟都是火消。认识到自己在这里确实帮不上忙,只好躲到一边去了。

刀剑有人类干涉不了的使命,人类也有属于自己的战斗。两者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出现在同一片战场上,微妙地互相影响着、保护着。周像个观影者,看着这历史如长河,在面前奔流不息。

“吵架和火灾乃江户之花”,因吵架而起的火焰最后都会被扑灭在团结共济之下。

溯形军的数量在急剧减少,在缝隙消失之际,预示着火扑灭的钟声也被敲响了。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付丧神们喘着气来到了周身边集合。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还沉浸在跟土方岁三一起战斗的震撼里,周看了一眼他俩,然后跟陆奥守吉行和药研藤四郎说:“等下一人架一个,在我数到一的时候,赶紧往旅馆方向跑,原因回去再解释。”

“是!”

“三、二、”周看到土方岁三已经缓过了气,视线转向了这一边,“一,跑!”

等众人在急速奔跑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回到旅馆的房间里了,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早已在屋内,倚在窗边看着月光吃着从街上买来的点心。

周喘着气朝他俩投去谴责的眼神。

鹤丸国永假装没看见,还把递了块点心给周,好奇地问:“有溯形军在后面追?还是你们闯祸了?”

“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跑?”陆奥守吉行不解地问,“因为土方岁三吗?”

“难道你们要留在那里给他解释什么叫时间溯形军,为什么你儿子这么能打,为什么他手上也有一把和泉守兼定,并向他介绍说这是你的刀?”

土方岁三是何等聪明,随便找借口搪塞过去肯定会被找到破绽,还不如跑为上策。

众人深以为然,精神放松之后疲惫感就上来了,纷纷坐下休息。

“今晚的火灾,会影响到谈判吗? ”一期一振问了比较重要的问题,“历史上,今天的江户城可没有发生火灾啊。”

“没关系。”周平时缺乏锻炼,这一跑着实是累着了,连坐姿都随意了很多,“这次何谈能成功,最主要是新政府那边退缩了,幕府这边几个人可没这么大能耐。”

“为什么这么说?”

“新政府在倒幕中用到的新式武器,很多都是英国提供的。这次全面进攻江户的计划最终被英国否定了,要是执意进攻将会惹怒英国,新政府会因此损失很多武器支援,这不利于他们继续追击旧幕府势力。所以他们会听从英国的意思,放弃进攻,这一次的火灾不会影响到结果。”

“原来是这样。”

“回去之后全员给我恶补日本历史。”

“啊,大家战斗一晚上都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不是还要去下一个地点吗!”听到周这样说,鹤丸国永带头打起了马虎眼。

其他人积极响应,一个接一个说要洗漱休息了,让周说不出话来。

明月西落,周突然从梦里醒来,睁眼发现有人倚靠在窗边。

是和泉守兼定。

土方岁三致死贯彻着忠义,为着幕府是为忠,为着新选组是为义。

他作为他的刀自然继承了这份忠义。正如陆奥守吉行今日回绝土方岁三的话里所说,周现在才是他的“君”,是他要贯彻忠的对象,即便他一直坚持自己只是管理者的身份。而土方岁三是他的义,他对土方岁三的感情让他难以面对这注定的死亡。

忠义两难,只能余下痛苦在撕扯。

周看了他一会,继续闭上了眼睛。

审神者不仅仅是本丸的管理者,更是付丧神的指导者,要在关键时刻给付丧神指明道路,这样才能让付丧神更好地履行职责。

理论上说,这时候他该跟和泉守兼定谈谈,但他总感觉还未到时候,这时候去谈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他要等一个适合的时机。

直觉告诉他,这个时机快到了。

 


 

旅馆的窗开了一宿,早晨起来能看到窗边落了一层粉白的花瓣。

周没有看景的心情,经历了昨天的疲于奔命,缺乏锻炼的他现在两条腿都酸痛着,差点起不来床。

一夜未睡的和泉守兼定就不一样了,他十分精神,似乎是恢复到了刚接到出阵任务时的状态,好像这几天以来的颓靡都是大家的幻觉。

周有不好的预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新任务便下达了。

“这次的任务时间是1869年6月20日,地点在日本北部的虾夷。”在这一年明治政府给了它一个新名字,叫北海道。

周想撤回之前说溯形军是没脑子的妖物这句话,看他们出现的时间地点,不能说是故意而为,那也算得上是精挑细选。周甚至在怀疑是有人在指挥他们。

他们一行人被传送到了函馆的五棱郭内,此时正接近晌午,四处炮声轰鸣,杀声四起,也就没人发现角落里多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

“新政府军在攻击函馆。”周在这个角落里小心地张望着,五棱郭内是乱作一团。

“战争已经开始了,溯形军呢?”药研藤四郎注意到不一样的地方,“前两次攻击都是在事件发生之前,但是这次事件已经开始了,溯形军却没有出现。”

“看来这次不会像前两次那样给我们缓冲的时间了,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周综合了这次得到的溯形军情报分析道,“目前为止传送的地点都没出现偏差,所以溯形军定会在这五棱郭内出现,按照他们粗暴的做事风格,大概会无差别攻击城里所有的人。这些人,特别是虾夷共和国的领导层在战败投降后都成了新政府的一员,为日本近代化建设做出了不少贡献,损失其中一个都会对日本历史有一定的影响,所以绝对要守住!”

“是!”

众人提高了警惕,进入到了随时战斗的状态,关注着城内的动向。

“出现了!”

和前两次相同,溯形军从时间缝隙中涌出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争斗中的人,士兵们吓得乱作一团。

付丧神迅速包围了溯形军出现的时间缝隙,一个接一个地把溯形军斩杀。

此时,有一两只身形更为小巧的苦无形态的溯形军在时间缝隙里出现,趁着众人被太刀和打刀溯形军牵制的时候,冲出了包围圈,往南方沿海的弁天台场飞去。

“药研!”周大喊道。

药研藤四郎闻言,便想追去,却被两把打刀拦在了路上。

“药研,快去。”一期一振替他接下了打刀的攻击,掩护他从战场中脱离。

药研藤四郎提快了速度,跟在那两把苦无身后,很快身影消失在了城门处。

苦无出现之后,缝隙就关闭了,余下的溯形军似乎被什么牵动了,纷纷往苦无消失的方向集中攻击,想要冲破包围圈。

周观察了一下城内兵荒马乱的环境,觉得不利于付丧神的发挥,便命令道:“把他们带到外面去。”

付丧神稍稍收住了攻击,引导着溯行军往城外去。

走出了一段路,溯行军还没有停下的迹象,还在继续往前冲,沿着这个方向再往前,便是一本木关门了。

“不能再往前了!”鹤丸国永加快了攻击速度,冲上前去拦着溯形军,把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赶,“把他们引到林子里面去。”

众人一同经历了两场战斗,已经积累了一定的默契,跟溯行军对战起来是更游刃有余了,很快就把溯行军扼杀在树林里。

最后一只溯行军被和泉守兼定捅穿,溯形军消失了。

人类的战争还在继续,四处硝烟弥漫,风裹挟着枪声,远远地传来,这是幕府时代的终章。

“任务基本完成了。”周说,“我们可以回去了。传送的钥匙在药研身上,我们原地休整,等他回来。”

所有人都坐下休息,周找了个木桩坐下,皱着眉看手里的地图。

堀川国广找到了一处被落叶覆盖的松软的地面,正要叫和泉守兼定过来坐下,却发现和泉守兼定目不转睛地看着某个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堀川国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道木门中央,骑着高头白马,长刀指向前方。他比守着的关门更像一道关卡,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道关卡,他就是旧时代最后的防线。

那是土方岁三。

是了,堀川国广想起来,这时候的新选组被新政府军围困在了弁天台场,土方岁三这是率军去救援,亲自镇守在一本木关门。

最后——

“兼先生!”堀川国广喝止住了和泉守兼定想上前去的步伐。

和泉守兼定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土方岁三的身上,他反问道:

“国广,难道你不想吗?”

“兼先生……”堀川国广有点动摇,但很快坚定了下来,“我们现在的使命是守护历史。”

“只是在这里救下他,他活着也不会影响到历史不是吗?”和泉守兼定低着头,逆着光,表情模糊不清,“函馆还是会被新政府军攻陷,戊辰战争会顺利结束,只是原本死了的人活下来了而已。想让他活下来,只有这种方法了不是吗……”

周听明白了,原来和泉守兼定昨晚彻夜未眠是为了想解决方法。

“周!”和泉守兼定猛然回头,他的声音近乎恳求。

周松了一口气,整理了表情。和泉守兼定的爆发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这个时刻的到来并没有让他感到紧张,组织语言后,他回答道:

“土方岁三死亡与否确实不会对戊辰战争有什么影响,也不会影响历史进程。”

和泉守兼定露出欣喜的神情,回头张望着土方岁三所在的方向,脚步却还没有移动,等待着周的首肯。

“但是……”周问道,“你有想过活着的土方岁三会过着什么生活吗? ”

和泉守兼定的目光一顿,他依旧看向土方岁三所在的方向,没有回答。

“戊辰战争结束之后的武士生活。”

是啊,这让他怎么说出口,戊辰战争之后就不再有武士了,新政府的一道道命令、一次次镇压之后,武士不复存在了。

如果他跟随土方岁三活在这样的时代里,他也不会有机会跟土方岁三一同作战。

他会被交公,或者就静静地趟在家里的刀架上,不会再被使用,唯一的用途是等到主人没有生活来源的时候去奉献他最后的价值。最后,他还是要离开他最敬爱的土方先生。

“你要让一生都以当武士为目标的土方岁三,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吗? ”

没有近藤勇和冲田总司,没有新选组,也没有武士和刀的时代。

和泉守兼定见过那样的人,失去刀,失去武士的身份的人,没有了生气,谁都能往他身上踩上一脚。那不叫人——那只是在新时代徘徊的——旧时代的鬼魂。

他不忍心去想象土方岁三变成那个样子,他止不住的颤抖,连刀都握不稳了,也没心思再去周说什么,唯余寥寥几句能飘进耳朵里,又用力地砸在心坎上。

“对于人类来说,那样的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土方岁三也不会甘愿活着这样的时代里,他会尽自己所能,战斗到最后一刻。因为他是土方岁三,不是吗?”

周走上前,捡起和泉守兼定掉在地上的刀,双手捧着举到他面前。

“那么,兼定,你在为什么战斗? ”

和泉守兼定思绪都还没理清,他无法回答周的问题,但他还在颤抖的手握上了刀柄。

他还在眺望土方岁三的方向,却没有前进半步。

“小心!”药研藤四郎突然出现并冲上前,拎起周的后衣领,往后一扯,瞬间离远了刚刚的地方。

堀川国广迅速地拔刀,为和泉守兼定挡住了一道攻击。

是溯形军。

在周跟和泉守兼定对话的时候,溯形军又出现了。

药研藤四郎把周安置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便跟着陆奥守吉行他们加入到了战局。

一支溯行军从新出现的缝隙里出来,他们的目标是弁天台场到一本木关门这段路上的明治政府军。

“绝对不能让他们离开这片树林!”

“是!”

这里不是五棱郭城内,众人施展起来也少了顾忌,也更顺利了,但场地过于开阔,防守的战线被拉长,就会容易有漏网之鱼。

新政府军在学习西方军事的时候,学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战术——培养狙击兵,在战场上狙击敌方指挥官。在鸟羽伏见之战中,他们便靠着这个战术狙击了旧幕府军的临时指挥佐久间信久,使得旧幕府军方寸大乱,错过了追击新政府军的最佳时机。

和泉守兼定追着越过了防线的打刀,来到了一人高的树丛边,那里埋伏着一个狙击兵,他手里举着一把枪,正瞄准一个骑在马上的人,那人手里举着一把刀,时刻准备着把想从这里逃走的士兵就地砍杀。

狙击兵很专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

和泉守兼定深吸一口气,如果狙击兵被溯行军干扰的话,土方岁三就有可能活下来,但是——“因为他是土方岁三,不是吗?那么,兼定,你在为什么战斗?”周的话还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刀调转了方向,刺入了溯行军的形体。

枪声响起,溯行军烟消云散。

和泉守兼定躲在一棵树后,隐蔽起身形,听着狙击手完成任务在草丛里摸索着离开,听着虾夷政权的军队溃败,士兵大叫着从一本木关门逃离,听着副官大野右仲惊恐的呼喊,风声里似乎还有新选组如赤子丧母般的悲鸣。

「孤臣身殉虾夷岛,忠魂永卫东方君。」

和泉守兼定想起了土方岁三的辞世词。

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土方岁三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他还有些东西想不通,他还是给不了周答案,但他知道还有事情要做。

和泉守兼定回来汇合的时候,众人发现他有了一点小不同,他不知从哪摸来了一条钵卷,佩戴在了额上。

“我还没有找到答案。”他对周这样说,“但我想我有方向了。”

树叶挡住了炽烈的太阳,但挡不住他眼里的坚毅。

“任务完成了,我们回去吧。”

周宣布道。

回到本丸后,众人受到了热烈的迎接,有人趁机喊办个宴会。得到周的首肯后,本丸又热闹了起来。

御殿的大广间里摆好了桌案,菜品上好了桌,付丧神围着桌边落座。一期一振被藤四郎缠着,让他说这次出阵的见闻,几天没见,他多少也挂念着这些孩子,满口答应了会当睡前故事,哄着他们先把晚饭吃了。

周艰难地在藤四郎这一桌坐下,酸痛的大腿让这动作充满难度,还有脖子传来的隐约的痛感,感觉自己是在拿命在出外勤。

“药研,打个商量,下次别扯衣领。”

药研藤四郎放下筷子,瞥了他一眼,突然扯着嗓子说道:“没办法,您这身高。您要是能长高点,我下次可以扯腰带。”

听听这熟悉的话,周有理由相信药研藤四郎这是在打击报复,于是他看向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看不懂周这是让他严加管教的意思,毕竟认儿子那段他不在场,不知道自己跟着平白无故多了个爸爸,只见他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道:“您好像不能再长高了。”

鹤丸国永和烛台切光忠笑得不能自已,杯里的酒都洒了好几滴,大俱利伽罗还是很高冷的样子,如果没有捂住嘴就更好了。

周只能郁闷地埋头吃饭,思索着明天去找本阿弥申请个工伤。

“我跟你们讲,这家伙长大了!”隔壁桌偶尔会传来陆奥守吉行调侃和泉守兼定的声音,以及和泉守兼定不满的回应。

周想起方才的事来,在宴会开始前,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来到了书房,为自己在战场上的行为请罪,同时提出了去修行的请求。

“我想去了解更多的土方先生,以及去寻找自己的战斗的理由。”

周应允了,不过他觉得还有事能提醒一下,于是他问道:

“你觉得付丧神是什么? ”

“是故事。”和泉守兼定回答道,“是关于刀的故事。”

“不完全是,刀的故事就是关于人的故事。”周继续说道,“你们能诞生于此,依托的是土方岁三的故事,是后世人传唱他的故事。”

“兼定、堀川,你们是土方岁三的一部分,是他永远活着的证明。”

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的脸上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记住这一点,然后去找答案吧。”

周这样说。

这也算个不错的结局吧。

因着明天还要去给本阿弥做汇报,周吃着饭,脑海里不断复盘着这次的任务,打算回书房写个总结。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第一次见土方岁三的时候,那一袋上贡的钱。

“兼定。”他叫住了喝得正高兴的和泉守兼定。

“怎么了?”和泉守兼定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茫然着。

“你今年的新衣服没有了。”主债刀还,天经地义。

“诶?”

“等等!”堀川国广比和泉守兼定本人还要紧张。

“求情的也没有了。”

“诶!”

狠下心不理会两人的哀嚎,周吃饱了饭,回书房写报告去了。

第二天,他来到了本阿弥的宅邸里,跟他汇报了任务经过。

本阿弥邀他到书桌前坐下,桌上摆着一方棋盘,他执黑棋,周执白棋,就这样下了起来。

“你有困惑。”本阿弥先手,在棋盘中央落下一子。

“什么是武士道?”这是周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翻阅了很多资料,但还是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到满意的答案。

“道是什么?”本阿弥反问道。

“路。”

“路是什么?”

周的脑子里只蹦出来一句名言:“这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才成了路。”

“没错。武士道就是武士走的路。”黑棋堵住了白棋的去路,“在最初只是一种职业道德,领主给予奖赏,武士便付出忠诚,领主给不出奖赏,武士便另择明主。”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仅靠金钱维系的忠诚你觉得能让领主安心吗?所以武士道变了,由武士决定自己的路变成了由领主决定武士走的路。不仅如此,领主还要用一些高尚的字眼去掩盖这条路的肮脏,告诉武士这是一条康庄大道,告诉民众这是一种值得推崇的美。”

周落下白子,堵住了本阿弥的黑子,这一局周赢了。本阿弥也不气馁,清空了棋盘再下一局。

“你不理解也很正常。中国的儒学讲究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忠君的前提是君爱民。而日本的忠君,是不会管民死活的。忠诚可贵,但盲目的忠诚那只能叫可悲。”

“那土方岁三……”

“你是觉得可惜吗? ”

“他很早就剃掉发髻,脱掉和服,穿上礼服和长靴,他比同期的人更能适应新时代。”这样的人物,却为了这样的武士道而死,“要是晚生一点。”

每一个了解过土方岁三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要是生在新时代,会做出更大的成就吧。

“可是,周啊。”黑子落在了两颗白子之间,清脆的声音把周敲醒,本阿弥对这一步很满意,“晚生了,就成不了土方岁三了。”

“武士被废除之后,明治政府开放了平民参军的渠道,但真正控制军队的还是贵族,是换了个名头的武家。然而农民出身的人,在新时代不参军就不会有晋升的机会。所以,生在新时代的土方岁三根本不会有表现机会。对了,你猜一下,在明治时期还是朝敌的新选组是什么时候得以转变形象的?”

“昭和?”

“答对了,很遗憾没有奖励。”本阿弥用遗憾的语气说道,“军国主义盛行的时代,昭和政府用来控制军队的武士道就是几乎照搬了土方岁三的局中法度,给想要出人头地,留名青史的平民送去一个榜样。他能成为武士道精神的标杆,是因为昭和政府需要千千万万像他这样的平民士兵。”

土方岁三从来都只是统治阶层制造的人工幽灵。

“幕末,于他来说,是最好的时代了。”

不,准确来说,从来都没有最好的时代。

周无话可说,只能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能有一个更好的时代就好了。”

“是啊……但是日本已经没机会了。”

“您有点悲观啊。”

“你多看多听就知道了。”

“对了,我问过兼定他为什么而战斗。”周又落下一子,“他在为他的道路而战斗,那我们呢?我们在为什么而战斗?”

本阿弥慎重而坚定的回答道:“真理,要为真理而斗争。”

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用楷体书写的“如是而生”,他的回答在字的映衬下灼灼如明灯。

周在黑棋旁边放下白棋,刚好跟斜线上的另外四颗白棋连成了一条线。

“我又赢了。”周小心地提议道,“您要不考虑一下,下次下飞行棋。”

“五子棋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就是腻了。

“这不是看您一直在输嘛。”

“我也是有赢过的。”

“在这方面您倒是愈挫愈勇。”

本阿弥清空了棋盘,重开一局。

“话说,我被土方岁三打劫的那笔钱,您报销吗?”

“你在街道上调戏小姑娘被罚款了? ”

“是他看我被几个武士大爷围着,帮我解围了,我给了点保护费。”

“这样啊,属公务支出,那可以报销。”本阿弥佯装慷慨,跟他讲报销流程,“你先去领 报销单,然后再申报报销,然后上司再向上申报报销,财务去找政府财务签字盖章……按这里的办事速度,你将在三千个工作日内得到回复。”

“……”

很好,土方组的新衣服真的没有了。

周下了最后一子,又狠狠地赢了本阿弥一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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