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龙马看到这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喜欢。”
陆奥守从本丸仓库里端出来一台蒙尘的胶片放映机,暂时放在小桌上。
“是主君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老板还附赠了胶片。”清光矮下身,跪坐在小桌前,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缓缓转动放映机的旋钮,“明明看上去品相很不错,但接通电源、一切就绪之后,无论如何就是运行不起来,所以一直在闲置。这样的东西……放到现在完全可以被称为古董了。当然,单纯做个摆设也不错。”
胶片一帧一帧,有许多舞刀弄枪的小人。
“可惜,全世界第一台放映机是龙马去世三十年后才发明出来的。”陆奥守摆弄起支架,把它们搭建成稳固的三角形,“或许他也想不到吧!这小小的机器竟然改变了咱们记录世界和了解世界方式。”
“三十年,对人类来说相当长呢。”堀川将放映机安顿在配套的支架上,“九十岁的老人就已经非常长寿了——如果一个人能够活到九十岁,那么三十年就是人生的三分之一,占据了生命中很大一部分。”
“所以说真的很遗憾啊,这种好东西咱也想让龙马见识一下。”陆奥守拍拍扬声器箱的外壳,像是在拍一位老朋友的肩膀,“不过现在已经是手机电脑和单反的时代了,连拍立得都越来越少见。好处是内存容量变大了、储存影像更多了,但坏处是大家都不喜欢洗照片了,写真馆也接二连三地倒闭,其实拿在手里放进相册才最有真实感啊!”
堀川主动帮忙接上电线:“陆奥守先生每次带着胶卷或者U盘走进写真馆的时候,都怀揣着十分期待的心情吧?”
一旦谈到新鲜事物,土佐男子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是啊,不过胶卷和U盘又很不一样……”陆奥守思索了几秒钟,“用胶卷的话,拍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卷只有36张所以需要认真规划,而且当时也没有办法看得很细致;但能放进U盘里的都是在电脑上挑选过一遍的,用手机和单反拍的时候总觉得拍不够,读和洗的时候又觉得难以取舍,想洗五十张就会变成一百张,想洗一百张就会变成二百张……最后洗出来厚厚一摞。”
“大家都很喜欢陆奥守先生拍的照片。”堀川温和地说,“是生活的证明,也是宝贵的回忆。”
“把用胶卷拍摄的照片洗出来,很像在新年开福袋呢。”清光提了一句。
确实开像福袋,关于“到底能不能值回本金”的想法通常在打开颜色吉庆的布袋的瞬间就会烟消云散,然后满怀期盼地一样接一样往出拿,多希望这讨人喜欢的袋子能够取之不尽,然而最终总要把它倒提起来,一颗金平糖都不想漏掉。不过,福袋啊……盲盒也算吧?清光又联想到万屋里新近开始售卖的盒装玩偶,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在孩童之间悄然风靡。盒子里盛装的内容物可爱又有趣,很能吸引藤四郎们清澈的目光,像一对对落入磁场的七彩小铁球,却又与沉闷的铁球不同,是透明的——还有左文字家的小夜,他喜欢,却不闹也不讲。然而一套盲盒往往不可能全部都让人满意,如何抽取就成了个考验血统的运气活。互联网上经常会有博主愿意摆开教程,乐此不疲地向粉丝们传授各路技巧,包括但不限于怎样称重、怎样摇晃,听到怎样的声音、捏到怎样的手感就能抽出怎样的货品,这样一来,仿佛真的学会了预知未来的魔术,却少了许多可供彼此笑闹的乐趣,原来,知晓太多的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
雪白的墙壁上颤抖着出现了一片昏黄的光影。
那光影一点点变得稳定、明晰,但由于投影距离不够而看似局促。画面中闪过岁月带来的损耗,黑点黑线时而零散时而密集,恍如仲夏夜间扑向纸灯笼的飞虫,不知疲倦为何物。
像一支模糊的梦,刻录着一缕往生的魂。
“居然有画面了!”
陆奥守惊呼。
啃仙贝的不啃仙贝了,嚼团子的不嚼团子了——众人循声望去,目光落点相近,交错重叠在影影绰绰的白壁上。
真奇怪。清光心说,某样东西似乎就是和某个人有微妙的联系,好比被一根透明的鱼线连接起重要的开关,任凭其它角色怎么努力也摸不到它。常言道万物有灵,莫非先前都是在耍小性子不愿意开机?还是说,不够热闹的场合根本不值得它睁眼转上一圈?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堀川站起身,向障子门外跑去,“我去请兼先生来一起看吧!”
“很多情景喜剧里的罐头笑声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录制的。”笑面扎在热闹堆里讲起冷嗖嗖的笑话,“也就是死人笑声,所以我们正在看罐头录像带哦。”
总有人梦想的生活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和泉守梦想的生活里面可没有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选项:喂马的重要性自不必说,这位被前主宠坏的大男孩在这方面相当缺乏干劲但该做也做;劈柴是农家粗活,他不擅长也不乐意,而一座本丸内部也不需要有太多梦想周游世界的人。
“兼先生——”
堀川依旧穿着他那身红黑相间的运动衣,轻便又舒适,于是马厩里迎来了暖阳的味道。
“可恶啊国广!”寸草三刀,无料亦肥。和泉守用草叉将最后一挑切碎的苜蓿草叉进马槽:“你又来监视我吗!”
“没有这回事啦……”堀川话里话外带着点小抱歉,笑得人畜无害,“其实是大家在屋里看胶片电影,真的很有趣。所以如果今天的马当番完成了的话,也想请兼先生来一起看。”
花柑子嚅着软夹子似的嘴,伸出舌头舔了和泉守一口。
“喂!?”和泉守抬起胳膊去推马头,“你这家伙!?”
“动物舔人是友好的表现,看来马也很喜欢兼先生呢。”他曾在百年前崩口卷刃、血气加身,足以让食草类退避三舍。现如今时过境迁,那为实战而生的一招一式硬桥硬马在溯行军面前依然屡屡得见,江户末年自武州多摩吹来的劲风凌厉如故,小说家言了一遍一遍还嫌不够,又要再多添几笔传奇色彩;刀还是那振刀,却有了自己的秉性,和泉守兼定的名字在这个年代说出去也并不能止小儿夜啼。
堀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抖开展平,折痕清晰可辨,一脉一脉的凹凸纵横交错,将整张织物分割成大小一致的方格,如它的主人一般干净利索。堀川不高,也因此在给和泉守擦掉脸上的口水时需要踮脚——后者倒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情愿,甚至还条件反射地弯了腰,但非静止画面还是在他一句“我自己来吧”中结束了。兼先生自己来也好,他帮兼先生来也罢,国广都乐意至极,身为搭档和助手为兼先生排除尴尬难道有什么不应该吗?只是和泉守单方面觉着这点小事都要麻烦国广来做的话未免太过丢人,但国广从来都讲究个齐全,像小孩子喜欢看的动画片里那只蓝色机器猫肚子上的半圆形口袋,不过是日常版。
和泉守站在水池边拿凉水一捧一捧地洗脸,直到洗完过后甩净手上亮晶晶的水珠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国广监视了,但这……既然已经做完就不重要了吧?
一打一胁从门外回来的时候,光影中的武士正使出一招水鸥派破浪刀,潇洒得无可比拟。高手过招往往刹那决生死,斜插在雪地中的剑刃凛冽如冰令人目眩,他拨开皑皑净尘,巧妙地借雪势奔突掩盖了出刀轨迹。
胜负已定——
居然突兀地接上了另一截片子。
录制人大概是个剑戟片爱好者,一盘胶片里面没有剧情尽是片段,从座头市到用心棒、从仲代达矢到真田广之收集了个遍,最终,用每斩一人欢声雷动的薙刀煞尾。
“没了?”和泉守感觉挺突然。
“应该没了。”陆奥守搔搔后脑勺,“胶卷盘就那么大,录像的人当时为了拼接可能还切掉了不少,就浪费了。”
“薙刀武士后来怎么样了呢?”堀川发问。
“死了哦。”
“嗯……是个符合武士身份的结局。”堀川理解地点点头,“死于剑下也不失为一件光荣的事。”
“不,是被火枪打死的哦。”
“欸!?”
阅片量充足的笑面在合法剧透后紧接着阐述起薙刀武士不得不死的理由:“因为奥田右京亮实在太强了,强得像鬼,刀枪剑戟都伤不了他……”
疼痛是能将人瞬间淹没的浊浪,更是滚滚浪潮退去后恒久的潮湿;记忆是前尘往事残留在骨缝中的炎症,没有特效药,只会让每一个潮湿的日子都变成刻刀下渐渐成型的碑文。至于笑面接下来说了什么,堀川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两片不知是因微笑而显得削薄、还是因削薄而适合微笑的唇吐字开合,讲述着一个拥有相似轮廓的故事。
是夜。
“是我不好。”堀川低着头。
“是我不好。”堀川努力抬起头,双眼里有纸灯笼破碎的柔光,“我不该多嘴去问薙刀武士的结局……如果我不问,笑面先生一定不会讲下去……”
天朗气清,障子门外月色如水。
“因为冷兵器构不成威胁啊……为了剧情顺利发展,所以就要用火枪做个了断吗?”和泉守揣着袖子,像自言自语又像自我解嘲,“也说得通。”
“不是这样的!兼先生!”
这句话,堀川甫一出口就后悔了。不是这样又是哪样?难道还有别的样子?说这句话又有什么用?是说给心怀不甘的自己,还是希望辩解出其它无用的、多余的答案?
历史是硕大无朋的车轮,前人用烂了的比喻,它扬起的埃土有多沉重,堀川的辩白就有多站不住脚。末路也是路啊,即使土方先生在箱馆战争中幸存,未来也不见得能如其所愿——个体存亡与否不影响历史进程,可当个体成为意志象征后它们又会变得不可分割。如果土方先生没有战死五稜郭,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是逮捕还是斩首?抑或有先有后,直指板桥时的近藤先生:他在最后关头想要像个武士一样堂堂正正切腹自尽都没能得到许可,连头颅都落得不知去向,打下无解的哑谜?
堀川不敢想。
和泉守听得出,那句话,堀川甫一出口就后悔了。少年把底气不足的腔调挂上了句末的尾音,压不住一声敬称,却依然执拗地不愿松口。
“国广。”和泉守的掌心摁在堀川的脑袋顶上揉了两把,像在不熟练地揉搓小动物,直到指缝间翘起几撮蓬松的乱毛,“睡觉了。”
“……兼先生。”堀川钻进被窝,顿了顿,这才伸手摁熄了枕边早已用灯珠换掉蜡烛的纸灯笼,“晚安。”
和泉守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逗留在某个昏黄的午后,色调发灰,和老式胶片机放映出来的片子一样模模糊糊。
男人跪坐在上位,和泉守没能看清男人的面孔,只能听到声音;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地知道他是谁。那人逆光而踞,脊背笔挺,明暗交错的地方有点点灰尘,在半空中缓慢地、空灵地飘飞。
江户十秋送流光,未必是漂泊者最适合的故乡。
和泉守上次出阵时拿到的怀表还捂在怀里,冰凉的金属外壳被捂得与体温等同,几根细长的指针正有节律地滴答着,没来得及还给狐之助。
土方先生也有一块,是来自西洋的法国货。想到这里,他很高兴地说了一些事情,有关怀表、有关本丸、有关眼下的身份和职责。但不知为什么,和泉守居然牢牢恪守着作为下属的礼节,没有任何一分逾矩的狎昵。
“我梦到土方先生了。”和泉守的眼眶有点泛红。
真是够残忍的,梦境这种东西,连那人的音容笑貌都不舍得留下,偏偏把眼泪抛给了现实。
“咦,我也梦到了。”堀川将被褥叠好抹齐边缘,又给枕头归位,“所以……土方先生是对兼先生说了什么吗?”
说了啊,怎么可能不说。说他让他失望,说新选组立身本就为了报效,而他居然视这立身根本为无物。和泉守该做的能做的也只有低下头,一声声地回答“是!”,将那咸涩的水雾噙在眼里,他甚至还听到了近藤先生的声音——“太严苛了啊,阿岁。”那男人性情中的一面宽仁,真实得让他心慌。
“土方老师说得太过火惹付丧神生气了的话,剑可是会掉下来砍你的哦。”冲田先生抿着嘴唇,眉眼弯弯,还是那样年轻,“不过土方老师也不会害怕吧,当年瘟疫四起的时候都因为是瘟神所以逃过一劫呢。”
和泉守在这时候抬起了头,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竟能看清土方先生的脸:那面孔不再像他们初遇时那样年轻,却于细纹中浸润着一种黯淡的光辉。
是黄泉灵魂的微光么?
“像个孩童一样眷恋旧主,这是对武士道的不敬;你今已易主,就莫要做这种不忠的姿态了。”和泉守重复道。
“原来土方先生也是这样对兼先生说的啊。”堀川垂下眼睑,“梦境……很相似呢。”
“其实还提了一些要求,大概是对主君尽忠什么的。”和泉守扶住额头,梦中带出来的信息自人睡醒就开始像被石块打破的鱼缸漏水一般迅速流失,“还是那么简明扼要。”
“土方先生还求要我好好辅佐兼先生。”堀川抬眼,柔和而坚定地笑道,“我一定会的。”
一定会啊……
和泉守笑了笑。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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