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 (上)

堀川国广推门进来,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了嘈杂的寒暄。堀川环顾四周,都是那些说不上陌生却也叫不出名字的面孔,他讪讪笑着,说了句“新年快乐”。
说不清是哪个亲戚,热络地回应了他,然后所有人又回到了寒暄中,不过他能听到里面多了自己的名字。

国广?堀川家的小儿子呀。东大的医学生,听说也进了东京的大医院,做了三年了。
“嘘、辞职了。”
“辞职?!”

堀川是无所谓的,再难听的话也在电话里听过了。他很庆幸父母没有直接到东京抓人,但也后悔过自己为什么一交上辞呈就条件反射地告诉了父母——就像是当初在出租屋里录下视频,将整个房间都展示给他们看那样,他的学生时代的本能使他无法对双亲有任何隐藏。
从全国第一的医药大学毕业,在东京的大医院干了三年后,堀川国广突然辞职了。
父亲在电话里嘶吼着要杀了他,但他还是回来了。在动车上抱着自己的行李时,堀川曾经思考过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多穿件厚实的衣服,免得真被父亲捅穿心脏,但最后他还是推开了家门。

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堀川国广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乡。

从去到东京求学开始,父母似乎就没想过他还会回家,至少不认为他会在老家久住。他的房间早就已经成了仓库,堆放着各种杂物,连铺一床被子的空隙也没有。第一年回到家里时,他还曾为此难过。
不过堀川太久没回来了,已经忘了当年的事,因此又一次把行李带回了家。这里没办法放下行李,意识到这一点后,堀川转身就想出门,但背后似乎又有人来了。
“抱歉!”堀川推得太急,行李箱从那人脚背上碾过,他听到很轻的嘶声,连忙抬起了行李箱。
“没事……你不进去吗?”这个声音听起来与他年龄相仿,抬头一看,是个比他高一些的青年,留着大逆不道的长发。堀川还没说什么,屋里的人注意到了这里。有人热情地招呼着这个青年,让他进屋去。
“小兼!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
“啊、爱子阿姨,新年快乐!是啊,老板今天放我早点下班喔!”
年轻人往屋里走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就和招呼他的女性交谈起来。
应该是哪个亲戚家的孩子吧,堀川草草下了结论。他对老家的同龄人都很陌生,对方大概也没有兴趣了解他是什么人。堀川看了一眼表,拉着行李箱关上了门。

酒店找好,他匆匆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发现母亲发了消息:看来他的父亲还是不欢迎这个不孝子的回归,先带着亲戚们去了餐厅。
好吧,他也还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没有免费晚餐,不如就去逛逛阔别已久的家乡吧。
这是座很普通的海滨小城,发展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停滞。
堀川看到小学的那条路依然在,旁边的冰饮店也毫无改动,那块手写的招牌依然小得可怜,只是一切看起来都旧了些。
堀川在路上买了包烟,顺带问了问新年的去处。从店员那里得到的答案是:海边。那里有新建的一排商店街,似乎政府也想过做些“海滨旅游”的挣扎。不过目前看来,旅游城市的定位还没给当地居民造成过什么困扰。
他果然在这里找到了能吃饭的地方,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在餐厅的角落时,对晚饭的期待,终于令他放松了下来。
与东京完全不同的街景,在夜色和路灯占领街道后向他展现。
附近有一所短期大学,那里的学生最有时间来这里消费。悠闲且吊儿郎当的身影频繁地经过堀川的窗外,带着餐厅玻璃隔绝不了的欢声笑语。
圣诞节的气氛在这里最浓厚——他的蛋包饭端上来了,插着Merry Christmas的小旗。他已经饿得没边了,急忙把第一口送进口中,然后被烫得伸舌头。这太狼狈,他抬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却发现了某个身影。
看来今晚没有参加家庭聚餐的不止他一个人。
下午在家门口遇到的那个叫兼定的年轻人出现在餐厅,他似乎和店员非常熟悉,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往后厨去了。
当然,也没注意到角落的堀川国广。
看来提前放假的老板给出的薪水并不够年轻人的花销啊。
堀川享用完毕,去前台结账。这期间他也没见那个年轻人出来,或许是在帮厨?于是就随口问了店员。
“刚刚和你打招呼那位……个子很高,留着长发的是……?”
没想到忙着找钱的店员动作顿住了,她抬头看了看这位客人,然后点了点头,“您是想?”
“呃、我想看看他?”糟糕,这说法会被当成怪人的。
“也是呢,阿兼很帅气吧?”
店员好像对此已经很熟练了,她指了指年轻人刚刚走进去的地方。
“请上二楼,灯光很暗,当心脚下哦。”

谁家餐厅的后厨会在二楼?堀川这时才看到那门帘旁边被酒水柜挡住的灯牌,被塑料花藤装饰得十分花哨,写了两大排片假名的名字,最后面写的是“酒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和家人关系那么好的年轻人也不是什么乖宝宝,那自己这种辞掉好工作的不孝子,也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吧。
堀川一把将店员找的零钱塞进口袋,掀开门帘脚步轻快地窜上二楼。
没有想象中那么刺耳的音乐,但令人不适的沉闷气味还是让他有些退缩。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是一个昏暗却热闹的空间。台上是一个坐着弹吉他的人,话筒立在旁边,他倾斜着凑近,弹奏时唱。
堀川听着并不像下午那个开朗的声音,低沉又平静,随着乐器的弹拨缓缓流出,像他刚刚进肚的冰水。堀川猜不出歌词的意思,却像是能听懂这并不快乐的旋律。
好像被海风和沙滩包裹的石头,在空间里拖出了缓慢随意的痕迹,再被海浪冲湿抹平。
这时候台上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或许是原创曲目,堀川没听出来是什么歌,连是什么语言也没听出来。不像是英语或者小语种,可也不是他熟悉的日语。年轻人唱完,抱着吉他和台下的观众挥了挥手就退场,依然得到了许多掌声。有些人在交谈,堀川听了几句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说的是当地的方言。
这不能怪他忘本,医用英语已经够他烦的了。
然而他还是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从舞台出来了,堀川迅速捕捉到了那个身影。歌手穿得衣服本来就随意,没换衣服就坐到了吧台边,调酒师很快递上了一杯饮品。那个人刚尝了一口,立刻笑着和调酒师说了什么,然后调酒师转身过去,又给他加了一勺蜂糖。
那确实是个值得奖励一勺蜂糖的笑。
堀川的理智告诉他可以了,现在应该回酒店睡觉,可他的脚步跨过了左右拥挤的卡座,然后一屁股坐到了那个人旁边。
“晚上好,抱歉我没戴眼镜,你……我见过你吗?”
歌手撑着头看着他,抿了一口酒。
“晚上好,”堀川想这一开口就暴露了吧,但还是硬着头皮组织起语言,“你的表演很不错。”
万幸的是年轻人的记性也许也不怎么好,他轻笑着说谢谢,然后又说很高兴你会喜欢。“我今晚本来有个聚餐,但我还是逃出来了,也许就是为了能听到你这句话。”
台上又有人开始调试吉他,这次还多了贝斯和架子鼓。当鼓手敲出一串轻快的鼓点,台下的欢呼声突然爆发。
“你、呃、你为什么不去聚餐呢!是应酬?”堀川的声音快被人群淹没,只好提高了音量。
“也不算是应酬吧!是家人的聚会,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在这里!”
主唱起了一个极高的调子,劣质音响将他的声音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将完全没经历过这种攻击的堀川揍得龇牙咧嘴。年轻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应,于是大声地问他,要不要去外面坐坐。
十二月的晚上总还是冷的,就算是南部的海滨也一样。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又挺直了背,他说自己十二点还有表演不能走得太远,问堀川愿不愿意上天台看看。
天台上没有灯,商业街的路灯勉强提供了一些光亮,让他俩可以摸索着坐到墙边的长椅上。
“你说你不想参加家人的聚餐,只想来唱歌,可你现在又跟我一起出来了,这不会打乱你的行程吗?”
“行程?我没有那种东西喔。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那么就当我心血来潮想做免费向导好了。”
“你有这么喜欢这里吗?”
“为什么不喜欢呢?我一直在这里生活啊!”
堀川不置可否。
“你是职业歌手吗?”
“不,这里只是我的兴趣。白天我会打另一份工,毕竟这个年纪如果向家里要钱的话,还蛮丢脸的。”
“听起来你还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歌手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好孩子可不会在这里啊,难道你以为……等等,你知道你今天晚上来的是什么地方吗?”
堀川还真不知道。
“酒吧?”
“不……等等、他们还真的放你进来了?!”
堀川梦如初醒似的想到了什么,他早该想到的!但因为是在这样的小地方,反而完全丧失了对此的警惕。开在二楼的隐蔽小酒吧,隐晦的灯牌,那些他刚才没有细看的人群,现在想起来——
“噗、啊抱歉、我……我会守口如瓶,但如果你不是,到底为什么你会……”年轻人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但太过戏剧性的展开让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漏出的笑容就好像这是个恶作剧,而他是始作俑者。
堀川叹了口气,在黑暗中转过头,看着那双黑暗中依然闪着微光的眼睛。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你,才去问了收银员呢。”
年轻人沉默,然后那双眼睛看向堀川,让堀川感觉指尖像是流过了微妙的电流。
“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堀川在祈祷,他祈祷自己下午在家门口看到的是一个幻影,是他最近巨大的压力演化出的怪物,是他长久噩梦中生产的心魔。
但唯独不该是——
否则因为那人一句话就将人按在墙上的自己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可他真的把人按在了墙上,并且那个人没有反抗。
直到这一步,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直到接吻,直到拥抱,直到对方在寒冷的十二月份的露天天台、在楼下混乱的欢呼和尖叫声中握住他的手引入自己的衣服中。
为什么,堀川国广质问自己,为什么要从酒店出门,为什么要坐上回家的动车,为什么要辞去工作。
难道真的可以用这种方式反抗自己曾经的一切吗?
到头来,他什么都反抗不了,甚至变本加厉。
他们一直在接吻,从头到尾交换热烈的空气、与眼神与对方的鼻息,却来不及问一句你究竟是叫什么名字。或许这不重要,名字不重要,堀川那时候脑袋昏沉,歌手没问他也没问,就这样略过。
然后等到十二点,年轻人的电话响起,堀川撑在他身侧看着他接电话,然后听到了没开免提的手机里仍旧很大的声音。

“和泉守兼定!你去哪儿了!”

和泉守兼定挂掉了电话,他轻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他推开了堀川坐起身,开始快且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同时不忘在堀川唇上补一个充满热气和歉意的吻。他临走时说了等我,说了自己住在镇上离这里不远,说了自己还想继续,但并没等到堀川的回应,只好笑了笑就先行离开。
堀川国广愣在了原地。

和泉守兼定。
母亲的妹妹的儿子。
他的表弟。

堀川国广确实忘记了很多,很多事和很多人。
他忘了母亲的妹妹远嫁北方,然后独自带回来一个可爱的小儿子,旧时与他交好。他高中毕业后就不再回来,所以他也不知道和泉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
他也不知道和泉守已经留起了长发,个子比他还高。
但和泉守兼定这个名字他还记得。
他记得在东京的第一个寒假,是和泉守兼定这个名字寄信给他问他在东京是否一切都好。他记得那年从东京回来后没有看见和泉守兼定,却看到家族里每个人都神色凝重的脸。
他记得和泉守曾经犯了什么事,还没成年就被拘留,后来就消失在所有家乡的音讯中。
他想起来,下午在门口时那次对视,那时和泉守兼定的眼神。
充满眷恋和回忆。

他下楼,又回到了酒吧。
和泉守已经在唱第二首,零点后留在这里的人已经不多,大多数在各自交谈,一些在跟着和泉守唱歌。堀川又坐到了角落,但他确实看到和泉守兼定在他进门时就已经注意到他了。
那个人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上,缓慢的拨弦与他的眼神同调。
零点前或许不止一个人像堀川一样,只是偶然误入这个世界。但零点以后,堀川确实看到一些人在黑暗中接吻,就算灯光晃过也没有放开双手。堀川并非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人是不在意灯光的,但他的确第一次看到。这对他来说,算是另一种可能。
然后和泉守快速拨动琴弦,用那个堀川依旧很陌生的声音唱着模糊不清的歌词,畅快的旋律很抓耳,但转眼就结束。他再次退场,却拔了吉他的电线直接从台上跳下来,身后有老板的怒骂声,观众里有人吹起口哨,但他笑着向堀川所在的角落走去。
“让你久等我了。”
“你知道我是谁,什么时候?”
“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喜欢我刚才跳下来的样子呢……”
堀川差点脱口而出什么,幸好紧闭着嘴,憋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刚刚在上面说那些话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谁呢,国广。”
和泉守兼定坐到他身边,舒服地窝在座位上,拨动着吉他琴弦,眼睛却没再看堀川。他像是漫不经心的死神,宣布堀川国广确实有罪。
堀川痛苦地闭上眼睛,却说不出任何道歉的话语。
过了好一会堀川睁开眼睛,发现和泉守兼定在看着他。
“所以,你的感想只有无尽的懊悔吗?我还以为你那样义无反顾的,是已经把什么都想好了呢。”
“我从辞职开始就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我猜也是。”
“不过——”堀川坐起来,眼神疲惫地看着和泉守。

“你说得对,我很喜欢你刚才跳下来的模样。”

 

tbc.

苍玺

希望能让大家都领略到和泉守兼定的屁股有多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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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1. 江枢JS

    卧槽写太好了喜欢的乐队喜欢的歌配喜欢的cp写出来的文……文盲没有别的词可夸了但总之列入我今年最喜欢的同人文……准备珍藏反复品味并期待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