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徒

  • 过年好啊,解禁一下《砂砾与星辰之间》里唯一一篇新文,祝大家新年快乐

 


 

江户城下町起火的这天晚上,两位年轻人在混乱中跳上了小船。

他们消失在夜晚的江面,随着烟雾飘散了。

“火!起大火了啊!!”

尖锐的哭喊划破了夜空,无数火舌从华丽的建筑中窜出,瞬间蔓延开来。这是个晴朗无风的夜晚,熊熊燃烧的建筑冒出汩汩浓重的黑烟,染上半边明亮的月。

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了,抱着孩子携着老人往河边和桥边逃窜。青年们则组织着救火救人,孩童的哭泣和救援者的粗声大喊混杂,又被房屋倒塌的声音截断。

这次火灾对江户人来说并不算严重:起火点处于下风口而靠河,取水便利,也没有引燃多少木结构的长屋,即便目前还在熊熊燃烧,但已经在人们的努力下不再蔓延,这不得不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们隔着河岸看着那栋华丽的建筑,一夜过后,它便会化为灰烬。

不断窜出火苗的巨大的建筑物,是某位富商的宅邸。富商在江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宅邸中自然也存着不少珍奇。或许就是这些稀罕物件,为火灾的蔓延充当了引燃物。观火的人讨论着那些器物,同时也说起宅邸中的仆人和家眷,讨论着这次会死掉多少人,富商又是否能逃出生天。

“对了,今天不是在设宴吗?今晚可是去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听说梅屋的兼定也去了,真是上好的招待……”

“什么兼定?呃、”发问的人愣了一下,被逃难的人撞了个踉跄,“喂!看路!”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兼定啊——”

“兼定?”

约莫是火事发生的个把月前,某处别院。院子的主人——名叫堀川的青年,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暮春时节的小院生机勃勃,栽种着不少应季而开的花卉,每一株都挺拔而精神,主人对其付出的心血可见一斑。这里不常有人造访,如果有人想要委托主人做事,递信人就会带着一封委托信敲开别院的门。

“您不认识吗?看来您最近不怎么出门啊,不如就趁此机会出门转转如何?这位是梅屋最近颇有人气的艺伎,听说就连常驻京都的商人都会为了他特地赶来江户,目前可是难得一见的主。”递信人将信交到堀川手中,正谈论的便是这次的委托人。

“听起来我是捡了个大便宜?”

“眼见为实,不过既然有委托,您也借着这个机会多走动走动。”

他拆开信件看了,不禁勾了勾嘴角。

“我会去见他的。”

堀川不紧不慢,正赶赴今夜预定的行程。

暮春阴冷的风吹不散傍晚燥热的余温,依旧孜孜不倦地拂过这座古老的城。这风在两百年前或许也曾抚过德川家康的眼前,如今又将海湾中停泊的黑色巨影抚动,让那黑影晃得人忧心忡忡。

自从黑船出现在海面上,安于现状的日本国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过去可以凭着刀枪和战马纵横国土的幕府,现在如同僵死的虫茧,保守顽固。而那些曾经看不到天日的家伙,则陷入了这梦幻般的混乱中。靠着倒卖和贿赂上位的家伙层出不穷,他们不像华族那样精于斡旋,做买卖的手段,无非就是无所不用其极。

见不得光的事最好别让自己人动手,只要认不出主使者,很多事件便不了了之,很多人头也就安然落地。于是拜这些人所赐,堀川近年来的工作量前所未有地增加了。

不过作为杀手,“工作增加”还真是个让人背脊发凉的笑话。

最近接的几件尽是杀政客或者各藩有头有脸的家伙,然而一个艺伎能有多大的仇怨呢?大概是杀掉移情别恋的恩客,或是有财务纠纷的同僚罢了。几年前,堀川接得最多的活计便是这些。这次的目标让他想起曾经还算悠闲的日子,兴许也能让他少花费些精力,于他而言反倒是一次喘息。

更何况还能见到颇有人气的新晋头牌,传说中的“一面难求”,何乐而不为?

堀川心里思绪乱飞时,已经能看到梅屋门前的灯笼。

他曾来过梅屋数次,然而如今天这般热闹却是头一次见。

门庭似乎在近期修缮过,新漆上留下了客人急躁的脚印,穿过大堂向内延伸至庭院中。店里的伙计也个顶个的忙,端茶倒水拿取糕点菜肴的不停穿梭在大堂中,没人注意到堀川的到来。他也无意让人记住自己的长相,径直朝二楼去了。

楼上传来三味线的曲调,唱歌的声音一停便引来一阵赞赏,想必就是梅屋近日来热闹的源头。又是一曲唱罢,众人欢呼与赞赏的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了。

似是看客的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这又是之前从未听过的新词,兼定,莫不是与什么文学士交好了吗?”

回应那男人的则是一个少年,“您在说什么笑话?田部大人最近不是天天都来照顾兼定的生意吗,何时见过文学士出入?这自然只是我随意想出来的。”

“那可真是了不得的才气,又这般孤傲,在这里可真是屈才啊?”男人的夸赞带着讥讽,引得旁人都哄笑起来。

堀川面无表情地听着,悄无声息地靠在门后。

“多少人挤破头脸,只为像您这样见我一面,我有何不满?口袋里的钱留到明天也还是一样的花,为什么不在今天花完呢?若真是为了追寻什么而庸庸碌碌,何尝不可悲?还是请您来听接下来这一段——”

梅屋近日的宴会总要热闹到深夜,便是多亏了这位玲珑心思的艺伎。町人唤他作“梅屋兼定”,然而他并非梅屋自家培养的角色。总有些爱在花街柳巷中流连的人士说他的样貌似曾相识,却说不出是在哪见过。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又能有多复杂的经历呢?也有不少因为好奇此事而专程前来梅屋的人士,至今他们都一无所获。

不过这些也只是闲谈罢了,真正让人佩服的,是兼定那不俗的才气——梅屋的东家只听了兼定一段唱词就决定留下他,这在梅屋多年的经营里是独一份。或许也是因此,梅屋的东家对兼定的照顾也异常明显,不仅免去他多余的劳动,还给了许多优待。

“那么,今夜就到此为止了。”

夜色渐浓,众人刚为一段曲子连连赞赏过,兼定就放下了三味线,低头向客人们行告别的礼数了。三更天后兼定谢客,这是他给东家提的要求之一。

宾客虽然感到可惜,但这也是提前告知过他们的。兼定与他们一一谢过,并不送客。待最后一位客人也走后,屋内始终端坐的烛影才站起身,打算回屋。

不过他才刚站起来,一阵冷风就灌进屋内,烛火应声而熄,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少年吓得发出惊呼,站起的瞬间没能稳住身体。刚要摔倒时,黑暗中忽然伸出手臂,将他扶住了。

“啊、客人?!”

“不——您才是我的客人。”

兼定冷汗连连,此时才想起自己的那个委托,拼命压抑了自己的恐惧。黑暗中,那人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回座位,片刻后,烛火亮起来。

此时,堀川才看清这位最近红极一时的美人。

随着光亮显露的,是张漂亮而精致的少年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乌黑的发丝因为主人的失态而散开来,垂下时半遮住那张略显稚气的脸。少年身着漂亮的华服,紧抱着手中的三味线,抬头盯着堀川,碧海般漂亮的双眼充满惊恐和疑惑。

堀川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失神,于是也跪坐在少年面前,表明身份。

“您让递信人给了我委托信,还记得吗?”

真是不得了的美人,堀川瞬间便理解了东家为何会答应他如此任性的要求。美人惊魂未定,“我记得定下的时间是明日,为什么……”

“提前碰面是为了确认您付不付得起这笔钱,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原来是为了钱财,兼定听了这句话,神色逐渐恢复平静。褪去惊恐之后,美少年的神色却显出堀川陌生的老成。他的声音也变得冷冷清清,堀川一时难以想象,他会以什么面貌应对刚才的那群客人。

“钱的事,好说。但请你依照我信中所说的时间和地点,在那里和我见面。”

实际上,堀川选择提前见面的原因不止他说的那样。兼定对他有疑惑,而堀川对兼定的疑惑更甚。第二天很快就到来了,堀川准时到达约定地点时,他的疑惑不减反增——究竟是什么样的艺伎,会选择在这个偏僻又破败的道场见面呢?

堀川推开门,眼前狭小的庭院中植被已经枯败,可以一眼看到里面的道场。

道场里传来了堀川熟悉的声音,挥舞竹刀的喊声,以及伴随的用力步伐。真稀奇,他不知道原来艺伎还能这样自由行动,也不知道艺伎原来可以练习剑道。

但只是听声音他便知道,这位的剑技并不精湛。

兼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以至于并未注意到堀川的到来。此时他穿着素色和服,底下是灰色的袴,长发扎在脑后,未施粉黛。不同于昨晚的艳丽精致,显出几分清秀可爱,让堀川怀疑他是不是还有个孪生的兄弟。

“您来了!”

堀川走到道场门口才被少年注意到,他的声音也比昨晚更有气势。

“叫我堀川就好,我也会叫您兼定的。”

“真名被我知道的话,之后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吗?”

“暂时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麻烦呢。”

“那就好!请多指教了,堀川!”

少年露出开朗的笑容,堀川看得愣神,只觉得今日的阴云都要散尽了。兼定放下竹刀,从角落检出两个蒲团,又摆出桌案。桌上摆着的壶里,茶已经没有温度了。不过堀川也并不在意,随性地坐下后便单刀直入:“所以,兼定希望我杀的人是谁?”

“这个啊,您大概已经见过了吧?昨晚的宴会上他也在的,那位大人闹得那样大声,伙计们都说整个梅屋都能听见。”

兼定斟茶递给堀川,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就是那位茶叶商人,田部右卫门。”

堀川端茶的手一顿。

“为什么?我听说田部大人最近在梅屋挥金如土,他冒犯兼定了吗?”

虽然兼定轻描淡写地说他是“茶叶商人”,但能够垄断江户茶叶出口的茶叶商人,这里可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和洋人私交甚好,在城下町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靠着给洋人提供在日本的各种便利、帮洋人打通官府的各个环节,获得了他们的赏识。又靠着洋人的巨额财富,给落魄的大名和武士放高利贷,吃得盆满钵满。这样左右逢源,遭人眼红和嫉妒是必然的,靠这种方式攫取财富,当然也有不少攘夷志士对他恨之入骨。

这颗脑袋的确价值不菲,可如今却还是好好待在原位。

“五年前,日野有个武士被强盗暗害了。那件事在日野无人不知,堀川先生在江户可曾听说过?”

堀川抬眼看着兼定,又很快把眼睛落回杯中。

“不问世事多年了。”

“武士虽然吃着将军的俸禄,但对洋人的态度却很开明。他想着只要能学到洋人的知识和技术,同样可以造福本国的百姓。为此,他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留洋海外。然而就在小少爷归国省亲的当晚,那伙强盗突然袭击了宅邸。”

兼定说时捻开杯中漂浮的茶叶,斟酌着语句。

“武士被贼人当场杀死,他的妻子也惨遭歹人的蹂躏,不久之后就追随武士而去了。”

那孩子——堀川把问句咽了回去。

“真是一桩惨案。”

兼定诉说时神色平静,眼中却时时泛起波澜。

“那个歹人就是田部,他说不定就是靠着那笔钱才发的家。欺辱武士,他的死罪在五年前就已经定下了……”

说到此处,兼定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而后又以手抚平。

“不过我是最近才知道是他的。我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这个小人已经做到如今这般体量。如果不快些杀了,恐怕往后就不再有机会了。所以不论您要价多少,我都会答应——请务必接下我的委托。”

说到最后,兼定俯身贴地,以此请求杀手。

他白皙的后颈也因为发丝滑落而显露出来,还带着刚才练习时散发的汗气和梅香,堀川都能仔细嗅到。少年自己缠的腰带不太整齐,紧紧勒着纤细的腰身,却没能完全把袴绑住,透出腰部和大腿的曲线。

堀川捏紧了茶杯,浅啜一口。

“您说不论要价,可您又能付得起多少?”

少年看向堀川,眼神飘忽。递信人当然不会是义务劳动,光是要请动杀手,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过片刻他便定住了眼神,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少年抬着头,使得腰颈间连出曼妙的弧度,像是只体态优雅的猫。

“您所见的,我所有的,无不能取。”

堀川于是将冷茶一饮而尽。

他伸手挑着兼定的下巴,少年缓慢直起身。

“那么,我可以考虑。”

委托定下来了,时机仍需要等待。

田部时常光顾梅屋,但每次都是和心腹下属一同前往,皆是佩剑行动。即便兼定劝田部喝酒,他的贴身侍卫也滴酒不沾,只是静坐在旁。出行如此,更不用说宅邸的防备何其严密了。究竟怎样才能抓住他的破绽,着实让兼定苦恼。

又是一个清晨,兼定起得比平时更晚。

梅屋的东家给他的待遇可以说是优厚,他能有独立的部屋,也不必像其他艺伎那样早起干活,在没有客人的上午,他可以自由出门。虽然因为夜里总是被客人折腾,他的大部分上午都是躺着度过的。

今天也是一样。昨天夜里让田部灌了太多酒,后来是怎么回到部屋的已经不太记得。他努力想回忆起富商在酒席间的谈话,希望能从中找出对行动有帮助的只言片语。然而除了宿醉引起的剧烈头痛,他一无所知。

实在不想再躺着,他挣扎着坐起来。穿戴好后,他一如既往地打算去道场练习,却在刚准备出门的时候撞见了梅屋的伙计。

伙计说有临时点名的客人时他还相当不耐烦,看到来的人之后却诧异得不知所措了。

前两次见到的时候,那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洋服,大概是方便夜间行动之类的。而今天则是一身深沉的藏青,同色的和服和羽织虽然遮住了大部分身体,但那捏着烟管的手露出一截来,甚是好看。

“堀川……先生。”

堀川敲掉烟管中燃尽的烟灰,笑着看他。

“看来我选的不是时候?”

“不、不,正是时候。您运气真好,我上午没有客人。”

还没到梅屋正式接客的时间,屋外有伙计擦地的声音,被人小声提醒后就消失了。现在四周都很安静,兼定这才小声地开口:“您来找我,是有什么进展了吗?”

“有传闻说,下次美国人——哦,也就是那些洋人,在他这里提货的时间会比往期提前,”堀川往烟斗里塞着烟叶,“他原本计划欢迎洋人的宴席已经来不及了。但这次又是个千载难逢的讨好洋人的机会,所以他正在招募更多人手,加快进度。”

兼定咬着手指甲,“招募人手吗,您打算去?”

“这只是一个线索而已。”

“可是您亲自来了,我还以为……”

堀川按紧烟叶后,低头将叼着的烟管伸向少年。兼定会意,凑近替他点燃了烟叶。第一口烟吐在兼定的脸颊边,虽然不呛,还是让他猝不及防。

不是少年平日里闻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的那种烟味,带着奇妙的草木气息。

“我只是来索取你答应我的酬劳,兼定。”

堀川先生的气味很特别。

这位特别的客人走后,少年独自躺在被褥中,望着房顶的悬梁发呆。

他之前都没有嗅到过那样的烟味,一开始只是觉得那是某种草木的气息,后来却越闻越觉得熟悉。他刚才又深嗅了几口,却又被这种味道缠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这熟悉究竟是来源于现实,还是某个恍惚的梦境。

不过这之后,兼定闻到这股气味的机会就逐渐增加了。

隔不了几天,堀川就会在某个时刻来到梅屋。他偶尔会带来关于田部的消息,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来索取报酬。至于他如何能每次都约到兼定和他单独会面,答案尚不得知。

“您今天也是好兴致。”

堀川总是一身和服或者浴衣,拿着那支烟管。堀川握着烟管的姿势很特别,兼定从未见过别人那样握。兼定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只说是习惯。后来兼定才知道,他来梅屋时穿的都不是他平日里的衣服,但他的确总是抽烟。

烟管的一端又吐出些白雾,堀川撑着脑袋,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

“在这里能获取关于目标的情报,不是吗?”

抱着三味线的艺伎不置可否,“那枯等着他来也不是办法,想听点什么吗?”

“我不通乐理,随意就是。”

这反而为难了艺伎。他轻轻拨动丝弦,让记忆如同丝弦般被拨开,挑出一些值得听的部分,用少年清亮的声音唱出那些悠扬古朴的曲调。

几次下来,兼定倒也摸出了他的脾气。

堀川似乎很愿意看艺伎工作,却也乐于看兼定敷衍地拨动三味线。面对堀川,兼定总是没法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疏远礼貌。他似乎的确如自己说的那样,对乐理一窍不通,也并不关心当下的流行。少年往往恶作剧地给他唱些陈旧的老词,他也听。非但听不出这些陈词滥调,偶尔还夸赞几句。

“这段好。”

“怎么好?”

“兼定的声音唱出来好。”

这是什么夸法,兼定笑吟吟看着他,“和你待着可真是省力气。要是那些……”

兼定的声音顿住了,他望向门口。堀川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是店里的伙计从屋外推开了门。

伙计提醒兼定:“田部先生在等你。”

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兼定看了眼堀川,抱起三味线行了个礼,离开了。伙计看着兼定进那边的屋子后,打算问问这位客人还要不要其他人陪着,转过头来,却已经不见这位客人的踪影。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桌案上的茶壶还冒着热气。

“奇怪……”

之后,堀川仍是时常来光顾兼定的生意。

与梅屋相比,他们在道场中见面的次数更多。

那个破败的道场是兼定的秘密场所。兼定在此练习,也在此制定计划:竹刀,木刀,然后是真剑,他打算逐步推进这个流程。不过目前他并未给自己置办过像样的武器,这源于某种执着:

“没有武士的技艺却手握刀剑,就是自取灭亡。”

所以少年总是在坚持练习素振。尽管失去了老师的教诲,让他的进步异常缓慢,但他会进行下去。他依然记得故人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技巧,往后的日子里,这为数不多的指导成为他唯一的路标,指引着他前进。在无人知晓的破败院落,他如此挥刀,已经无数次。

他想要更快,最终却发现自己仍然太慢。

即便东家好心收留了他,提供的报酬也十分可观。即便他得到了特殊的许可,能够短暂地自由活动。可谁又能想到,他的仇人,五年前一个强盗头子,竟然在五年后成了大富大贵的茶商了呢?

这终究使他明白,即便再挥上十万次竹刀,他也无法杀死那个人。所幸,他并不是一个太过偏执的人。他要的不过是田部死——谁杀死的都可以,耗费多少积蓄都可以,付出多少代价都可以。只要人头落地,他就觉得值当。

少年思绪至此,忽地放下了手中的竹刀。

“堀川先生,早上好。”

杀手靠坐在门口,看着因练习而满头细汗的兼定。他手边散落着草叶,全是百无聊赖时一点点撕碎的,已经聚成了个小堆。

“我看你练得尽兴,就没打扰。”

“无妨,我也只是随便挥挥。”

实际并未有什么邀约,不过兼定的确发现,最近杀手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频率逐渐增加了。不只是在梅屋,兼定在道场时几乎次次都能与他碰面。兼定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是“偶然”,但眼下,他更希望这只是“凑巧”。

只要那个人还活着一天,他就无法分心去做其他的任何事。

少年抱着竹刀来到堀川身边,“您今天也有空?”

“我没空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堀川说罢,看着少年怀里的竹刀:“兼定总是在练习素振,不打算更进一步吗?”

“与其说是不打算,不如说,我根本不得要领,无法前进。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花大价钱请您帮忙了。”

“教导你的人,莫非就是?”

“是啊,您猜到了吧。”谈论起那个人,兼定的眼神比以往更柔和,“他虽然一心想要学洋人的技术,但剑技也十分高强!只是岁数大了,又连日劳累……啊、这个道场也是他留下的,不过他自己反而没什么时间待在这,总是让下人打理。我曾经数次在这里看他指导学徒,也是因为他的身影,才有了学习剑道的念头。”

“看来,他是个好老师。”

“对着我这种程度的学生夸他,只能算辱没他的名声。”少年席地而坐,拨开脸上被汗水贴住的发丝,看向堀川,“对了、在这方面您应该十分精通吧?有什么指教吗?”

“你想让我教你?那得是另外的价钱了。”

“嗯?就是说可以咯——”他凑近了些,又一次闻到了堀川身上特别的草木气息,仍旧品不出那是什么味道。他假意伸懒腰,深呼吸着。堀川看着他猫一样的姿势,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少年舒展了身体,顺势趴在堀川膝头,享受着头顶抚顺长发的手。

“你这样可真狡猾啊,兼定?”

少年合眼蹭着堀川的腿,用接待客人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堀川大人在梅屋的那些花销可没几个子儿能进我口袋。即便我有心想付以钱财,恐怕也得让您等个三五载了。”

“东家是会做生意的人。”

“是啊。”

兼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侧躺着,堀川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忽然蜷缩起来的身体,堀川一眼就能发现。堀川搂着少年的腰身将他抱起,少年倒是也配合,转过身来扒着堀川的肩。

“大人?”

“你想学习剑道,只是因为想杀了田部吗?”

兼定冲着他笑,“听您这意思我还有别的人想杀?”

“不是吗?”

那双眼睛很亮,不像是杀手会拥有的。兼定盯着那双眼,浅葱色的瞳孔如同一潭幽深的湖,映照不出任何景色,却能让人沉溺其中。堀川的语气显得很轻松,但那双掐着兼定两肋的手却如此稳固,他就是用这样一双手去拔刀的,他将用这样一双手去杀死少年的仇人。

面对这个人,兼定的顺从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您倒是有闲心开玩笑呢。”

兼定轻抽出自己的身体,站起来时有些摇晃。

“确实,不过似乎不太好笑。”堀川将怀中散落的草屑拍打掉,也站起来。

“那么,作为我开了不适宜玩笑的赔礼,兼定愿意让我来做你的剑道老师吗?”

时隔数日,堀川的别院迎来了这位完全陌生的客人。

兼定来的路上一直很忐忑,他可没忘记这是要去杀手的住处——虽然很大概率,杀手不会只有这一个住处。要是探索到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大概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他半开玩笑地想着,然而当堀川为他打开庭院的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十分意外。

庭院依旧被人精心打理着,暮春的花开尽,属于初夏的蔷薇悄然鼓出绿色的花苞。上午明亮却不燥热的阳光落在院内,只是这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喜欢。

兼定这才意识到,堀川身上的味道原来是源自这里,那的确是草木的气息。然而这气息为何会让他感到熟悉,却仍不清楚。

“想不到堀川大人竟有这般闲心。”

“随便打理罢了。”堀川应着他,推开了房门,让兼定跟过去。

少年虽然还想再看两眼庭院,但对堀川的房间更加感兴趣,便快步跟上前。然而到屋中却傻眼了,甚至于看看屋里,又瞅了瞅屋外。

堀川的房间内空无一物。

诚然,坐卧收纳都是有的,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甚至于连张桌子也没有,明明是只有几叠大的屋子,却因此显得十足空旷。

“我不知道堀川先生这样爱干净。”

“我只是不需要那么多。”

兼定不甘心似的又扫视了一遍,突然发现了什么。

“那个是什么?”

墙边的矮柜上横卧着一个玻璃瓶,那种瓶子兼定曾经见过,是洋人拿来装酒的瓶子。不过这瓶子里却没有液体,而是装着一架袖珍的大船。这显然令兼定十分好奇,毕竟那艘船的体积远远大过细长的瓶口,看起来就像那船天生长在瓶中一样。

“啊,洋人的玩意。”堀川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你想要的话,我送你?”

“不、不必。我拿着也没用嘛……”

“是吗,”堀川似乎并不在意,他在另一个柜中取出一个布袋,放在兼定面前,“不过,我的确有东西要送给你。”

“给我的?”

兼定接过布袋打开来看,那竟是一柄朱漆黑抦的打刀。

刀镡并不华丽,柄上也只是普通缠着小菱形,只有刀鞘上描绘的凤凰唐草纹尚算精妙。然而拔出来看,刀纹却是错落有致,如同山峰般起伏贯穿整条刀刃。刃钢质地踏实,放在手中时,亦能使人感受到咄咄逼人、好勇擅斗的气质。

“这是……”

“兼定知道武士有活人剑和杀人剑之说吗?”堀川亦伸手去抚摸着打刀的鞘,“修身养性,磨炼心智者是为活人剑。道场对战,教授子弟,多是以此为本心。然而杀人剑却不同,取人性命,拆骨偿血,非真剑不能胜任。只是,一旦踏入此道,即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不过我不会逼你。想要学什么,兼定自己做决定。”

兼定摩挲着剑柄,又举起来查看。

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但他又恍惚,曾经那个人似乎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活人剑或是杀人剑,对五年前的他来说,无非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见血,他早就忘记了当时的答案。现在,他抚摸着怀中的打刀,仍旧回想不起来。

真剑没有竹刀的笨重感,却比竹刀更加踏实。握在手中时,风也被它劈成了两股。

“您问得太多余,这个答案,早在您接下我的委托时便揭晓了,不是吗?”将刀收入刀鞘,兼定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武器如果不为见血,就不能被称作武器了。那么,今后就请您多多关照了,堀川老师。”兼定看着手里的刀,欣喜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但片刻后,他又沉下脸色。

兼定似乎是思索了一番,又把布袋重新扎好。“堀川老师,我想平日还是把刀放在您这里吧。它太重了,我带着在街上走也太招摇过市。”

现在街道上的确有不少令人不安的影子,不管是最近风声很紧的禁刀令,还是那些说不准是站在哪边的巡视者。如果因为这把刀引起什么恐慌,对谁都不是好事。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替兼定保管好了。”

江户的寸土寸金,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遑论城下町里庸庸碌碌的百姓,就算是正儿八经的武士老爷,手里要是暂时拮据,都没准会遭人暗害,从这江户川上永远消失。商户们无不是早起贪黑、精打细算才能勉强在此站住脚。江户男儿虽说喜爱享乐,不思将来,可这做生意的但凡没个谋生的念想和本事,不消几日就被更新淘汰也属于家常便饭。

梅屋经营这么多年竟从未换过东家,这位先生记人面孔的本事属实功不可没。

然而最近却有件趣事。

兼定新招待了位阔绰的主顾,来了数次,都是独自一人。即便不如田部那样大张旗鼓,也已经花了不少真金白银。按理说这样的客人,得多加注意,让伙计留个眼色使些心眼,特殊对待。但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他却还是对这个客人毫无印象。

每次和人闲谈起兼定最近赚得的恩客时,提起这位,东家总觉得印象模糊。

不过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琐事,流水稳定,资金不断,这样就行了。

最近唯一的改变,就是他比以前更喜欢在店里坐着了,尤其是早上。这天早上一如既往地,他坐在大堂的一边看着屋内的一切。伙计们在进行开店前的打扫,学徒在搬运今天要用的食材,艺伎们也偶尔从堂中穿过,端着木盆和毛巾去洗漱。

东家对这些都不以为意,直到那个少年从里屋走出来。

“兼定。”东家捧着今年新出的茶,看着叶梗在杯中浮沉。

“啊、早上好,东家。”兼定点了点头简单问候过,准备继续往外走。

东家冷不丁抬起头来,叫住他:“你这月是第几次出门了?”

兼定仍背对着他,“我每次回来您都搜身了。”

“当然,当然不是怀疑你嘛——”东家和善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挤在一处,连眼睛都看不见。他喜欢用这副憨厚的神态去面对客人,手底下的人却不怎么看得见。“梅屋最近营收好了,要忙的事也多,你得空帮帮大伙,也算为梅屋出份力啊?”

“当初我们定规矩的时候没有这条。”

规矩,每次东家想和这个年轻人聊聊天,都会被一句“规矩”堵住嘴。

“田部大人昨晚那样高兴,兼定想必也很尽兴吧?能多玩些时间也没什么,我们不管多晚都能——”

“您还记得自己定下的规矩吧?还是说这就要毁约了吗,那兼定另寻他处也不是不行。”

“好吧,好吧。”

东家也明白这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答应的事兼定确实都做得很不错,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除此之外,不要说帮着收拾打扫,他连和其他伙计说话都不怎么乐意。

像是在大堂里顶撞东家,换作其他艺伎,大概早就已经被赶出梅屋了。不过出言不逊的是兼定,所以东家只是干笑两声,依旧是那副和善的表情。东家撑着桌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意地把茶泼在伙计即将擦拭的地上。然后走到兼定身边,还是那副和善的笑容,轻轻搂着少年的肩。

“那今天回来以后,去我屋里吧。”

大厅里忙碌着、穿梭着的人,从始至终都不会在意这一角发生了什么。

少年的身姿依旧挺拔,却自始至终不曾看东家一眼,这沉默久到东家想凑得更近去看他时,终于被少年自己打破。

“我知道了,会在午时之前回来的。”

兼定从不去别的地方。他明白东家担心什么,但他从来也问心无愧,复仇的事与他在梅屋的工作并不冲突,上午的时间本来也该由他自己支配,这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的。

至少兼定一直都坚信着,东家应该也会信守承诺。

但自拜师以后,兼定上午外出的时间就比以往更加频繁,也是事实。

他当然如往常一样,不带任何东西出门,也不带任何东西回去。但守在门口的东家,却一天天地冷下了脸。每当这时,兼定总会在远远看着他时就露出待客的笑容,揽着东家的肩膀,亲昵地引着东家回里屋。

他有时并非完全不愿意,堀川的训练毫不留情,他双腿发软,能撑着什么走最好。

但这天的确太晚了,日头已经晒到正午,兼定飞奔着往回赶,依旧是险险赶上。他飞快穿过大堂,瞥眼看到怒不可遏的东家,顿时后背直冒冷汗,却也只能催促自己加快速度。回到里屋后简单收拾完衣裳,刚准备化妆时,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发出巨响。

“你想跑?”

“抱歉!路上耽搁了,呃呜、”

少年细长的脖颈被死死掐住,气息紊乱使他反射性地干呕,颈侧被压制,头昏脑胀。

没关系,没关系,很快就会放开。为数不多的意识如此安慰着他,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很快就会结束,只不过是东家的发泄罢了。

只要现在顺从着就好,很快就会过去。

“你这个小畜生,你以为离开了老子你还能活?”

兼定拼命想要说出“抱歉”,但仅剩的气息甚至不够呼吸。他抓住了东家的手,但却无济于事,身体使不上力气,只是无畏地挣扎。衣裳再次打褶凌乱,长发也混乱而四散。

“挣几个钱就了不起了!敢踩在老子头上了!”

真是不妙,兼定从未被掐住脖子这么长的时间,东家是断不肯让他能被客人看见的地方留下痕迹的。可现在,这个中年人像是发疯了,那双眼睛狰狞可怖,死死盯着兼定,就似真的要杀了他一样。

视野逐渐爬满黑色的帷幕,兼定几乎看不见什么了。中年男人的面目扭曲狰狞,掐住兼定的手已经在脖颈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兼定想要挣扎,他以为只要能够道歉,局面很快就能控制住,但这一次被扼住呼吸的时间实在太长,他原本就被训练和赶路消耗殆尽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意识清醒。

要是走快一点就好了,要是今天没去学习剑道就好了,要是动作再麻利些就好了。他在脑中反复排列着这些句子,希望能有一个瞬间说出来,让自己摆脱窒息的痛苦。但发胀的头脑挤碎了那些话语,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武士应当担负自己的责任,为家为国,尽忠尽义”。然而耳边的谩骂声推散了记忆的涟漪,如同暴雨淋湿河塘,将他的思绪再次翻搅浑浊。

身体越发冰冷,他的耳边充斥着不安的嗡鸣,他听不到谩骂了,只感受到脑海中异样的宁静。过往的一切景象掠过眼前,而最终,他只抓住了几个字。

取人性命,拆骨偿血。

堀川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活人剑和杀人剑,他选择了后者,他是想选后者的。然而如今遭受的折磨,他却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犹豫、迟疑,以至于优柔寡断,并得了这样的报应。

若是还能再选一次……

可再也没有“若是”了,在东家将腿插在他两腿中间时,他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松开了手。放弃挣扎迎接即死的未来,虽然悔恨不甘,但无可奈何。

他等待着命运终结的那刻,然而他松手的时候,扼住他呼吸的手却同样松开了。呼吸回归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干咳几乎让他呕出心脏,生理性泪水充盈了眼眶,模糊的视线中,站在面前的身影,与最后的记忆重叠。

“堀川……先生……”

杀手安静地站立在东家身后,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兼定从未告诉过堀川里屋的位置,里屋与大堂也不是直接相连的,他怎么会发现的?

这些问题从兼定的脑海中浮现又下沉,现在的他无法去探究。

堀川将兼定拥入怀中,少年从未像现在这样紧紧抱住堀川。以往最难耐时,他也不过闷哼着攥紧拳头。可当世界一片黑暗,他的绝望如同海水吞没己身——只差一瞬,他就要不知归处了。

他何尝不期待这个怀抱。

堀川替他查看脖颈的伤痕。白皙的肌肤上印出一圈可怖的红痕,指甲掐出的瘀痕已经在渗血。“已经没事了,我在这里。”怀中的身体虽然已有成人的样子,拥抱时,因恐惧和软弱颤抖的时候,才让人意识到那仍是个单薄的少年。

直到这颤抖逐渐平复,堀川才再次开口。

“我只是让他暂时失去意识,等他醒来后,兼定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兼定抵在堀川胸口,疲惫地倚靠着他。

“我原是想,只有在这里,才能更方便接近田部。等杀死田部后,再和他做个了结。”

兼定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东家在暗处的虐待,那些被同僚追问的莫名伤痕,那些难以愈合的伤口,和从后头浸染到心头的血。这个少年只想用忍耐换得他想要的结果,他总以为复仇之后这些问题才有讨论的价值。

在那之后怎样都好,但在那之前,他只能拖着这沉重的忍耐,步履维艰。

“只可惜……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失败得,很彻底。”

堀川并不回应,仍旧抱着他。

“堀川老师,堀川先生。”他坐起身来,却仍低着头,“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这下如何是好呢?”

“你指什么?”

“我们还没找到刺杀田部的时机,现在却和东家闹翻了,那今后也许都不能有接近田部的机会了。如果他醒了能接受我的道歉——”兼定话说一半,反射性的干呕让他再次蜷缩起来,“或许,还能挽回一些局面?”

“是吗。”

“您一定对我很失望吧,如今这步田地,竟然还想着委曲求全。”兼定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可是我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我或许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不论如何,我想要这件事有个应有的结果。”

若是五年前的兼定,怎能想到自己现在窝囊到了这个地步。兼定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了,大抵堀川也已经不会想理他了吧。

可他刚想脱离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被人捧起了脸。堀川的声音很轻,像是平日里谈话的语气:“所谓结果,是田部的结果,还是你的结果?”

“我想是一样的。不论我能否杀了他,都是我的结果。”

“倘若你埋头练剑,只期许田部有一日露出破绽,或许的确就如同你说的那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可知我为何要来梅屋找你?我可是刚截获这个消息,就往这边赶来了。”

堀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华丽精致的纸张,那个纹样兼定一眼就能认得——那是田部专用的纹样。兼定接过信急迫地拆开,里面是一张图纸和一封请柬。图纸显然不是信封里原本有的东西,那是田部宅邸的地图,将各个板块都标记得很清楚。

而请柬则更加华丽:今夜,田部将要宴请宾客,为尽地主之谊,邀请梅屋兼定前去赴宴。

兼定呆愣地看着信中的内容,堀川低头,离他的唇很近,但却只是蹭了蹭鼻尖,替兼定抚平了眉头。他的声音十分温和,穿过兼定的耳畔,犹如春风。

“你现在有我。”

东家清醒过来时,日头已经西下。

他猛地惊醒,担心误了营业,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他被死死绑在了柱子上,而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完全是陌生的环境。这是个道场模样的建筑,枯败的杂草已经蔓延至走廊,昏暗的室内,他甚至看不清有什么。

“您醒了。”

少年从幽深的暗处走出。他换掉了平日的衣服,少见地穿上了一身黑色,只有内衬的和服是深蓝。而他腰间挂着的那把佩刀,东家更是从未见过。

“你这个小畜生,放开我!”

“今天我们该做个了结。”

“了结……什么了结?你想干什么!”

就在东家捉摸不透时,少年挑断了他身上的绳索。东家活动了手腕,转头便跑,还未迈出两步,已被少年一刀劈中。尖锐的惨叫声划破傍晚的天空,惊飞树梢的群鸟。

这一刀正中要害,他本该死得不太痛苦。只可惜少年的力气还是差了一些,只是砍到一半,刀刃险些还拔不出来了。东家身上不断冒出鲜血,他伸手想要按住,血却从指缝里汩汩流出。他发出凄凉的惨叫,爬着想要逃去道场的门口。但少年很快就追了上去,又是一刀,砍在后背,划穿了衣服,在背上留下赫然的伤痕。

“不、不要杀我……我都给你、都给……”

中年人如同婴儿一般啼哭起来,他口齿不清地求饶,却不敢回过头去看那少年。

少年这次不再留情,直接斩向他的腿。但人的骨头如此硬,刀只劈断了连接的肌肉,疼得东家又是一声惨叫,挣扎间,血液溅了满屋。他已经无力爬起,少年猛地扑上来,骑在了东家身上。

正如无数个夜晚,东家骑在少年身上一般。

他双手握住刀柄,使出全力往下刺穿血肉,捅刀的姿势已经不得章法。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变成麻木的贯穿,只是看着哪处就把刀刃刺入哪处,流出血就算胜利。伤痕在不断增加,东家的喉咙却逐渐发不出声响。

最后,这团软肉再也没了声息。血液浸透了地板,勾勒着缝隙,在他们身下散出一团诡异的图案。少年还在不停贯穿那具死肉,好一会儿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动静,他呆滞地看着现在可以被称作尸体的肉块,手里的刀也再握不住,掉在地上发出了声音。

东家已经走到了道场门口,只差一步就能出去。

少年丢下尸体,想站起来走到门口,只是起身走了一步,便踉跄着跪倒在尸体边。

而堀川从门后走出,来到他身旁。他抚过兼定的脸颊,声音依旧是温柔而坚定的。

“兼定,你做到了。”

名字如同法咒,瞬间将兼定抽离的意识按回身体。呆滞的脸上重新有了神色,他紧皱着眉,微张的嘴唇发紫颤抖,却吐不出声音。兼定低头看着怀中不属于自己的血,那些液体还有温度,在初夏略显燥热的风中干涸凝固,最终变成斑驳的黑,与他的衣物融为一体。

“他是该死,他该死、他该死……对吗?”

兼定无助地看着堀川,而后者挑起他的下巴,像是最初答应委托时那样,用那双沉静的浅葱色双眼看着少年。

“你已经有了答案,不必问我。”

取人性命,拆骨偿血。

堀川凑近他,留下了绵长的吻。

日已西沉,今夜晴朗无风,夜空上独留一轮孤傲的月明。然而田部宅邸的灯火比月更加明亮,如同夜间的太阳。许多华丽的轿笼在门前走走停停,来者非富即贵,洋人的面孔更是多。

抛开那些富贵的居住者不谈,宅邸本身就已经令百姓好奇了:这是一座完全西化的建筑。田部专请了洋人的建筑师,消耗大量砖石才建成。江户百姓多居住木质长屋,总是有火事风险,想必富商就是考虑到这里,才决心耗费如此多的财力物力。

入场者无不是洋装打扮,那些奇异的梳妆江户人也不常得见,长屋的百姓们躲在门口凑热闹,对着这番景象议论纷纷。

直到一架轿笼出现,众人突然停止了谈论。

脚夫放下杆子,从中首先伸出的,是一双穿着足袋和木屐的脚。门童前来搀扶,将这位从轿笼中引了出来。

那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

少年朱唇含笑,目光潋滟,单只是那盘得一丝不苟,优雅娴静的发髻,就已经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身披一件素色羽织,唐草牡丹用极细的金线暗绣其间。朱红底绣线金凤和服不起一丝褶皱,恰到好处地截断在小腿,露出白皙的脚踝。

就连接洽他的门童都看得出神,愣了一会才忙不迭地牵住他的手,将人引入门中。

“梅屋的兼定,前来赴宴。”

田部的确是有心的。大厅内虽然是西洋宴会的布置,正式用餐的地点却是完全的和室,一般客人可在宴会厅尽兴,而他最核心的几位伙伴,则会和他一起在和室中用餐。侍者一路将兼定引入,穿过宴会厅时,同样获得了洋人间的惊呼与小声交谈。

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少年抚子般的美貌中时,屋外那瞬间掠过的黑色身影就无人会注意到了。

越往核心厅走去,周围越安静。最后只剩下兼定和侍者,而铺满地毯的屋中连脚步声也无。穿过数个房间之后,他终于来到一扇和室门前。门前的守卫和侍者一同对他进行了严苛的搜身,流程结束后,和室的门终于向他打开。

和室内稍有些昏暗,即便有着数盏烛火,依旧让人看不清到场客人的脸。

除了正对着大门的那个人。

那个即便是只有微弱的光线,兼定依旧能认出来的人。

田部右卫门。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堀川已经来到了预定的地点,整栋建筑中唯一的和式屋顶,在他脚下,田中正和心腹密友们把酒言欢。接下来他需要等待兼定的信号。

兼定会巧言劝众人饮酒,观察时机,等到最热闹的时刻,他便假装大意将酒盏推下案几。与此同时,堀川事先装在远处的小型机关也会发出响动,两个贴身侍卫的注意力都被分散后,堀川就会破窗而入,拿下田部的项上人头。

杀手站在屋顶的阴影中,静静等待着屋中的信号。

此刻明月高悬,将四周的景物都蒙上一层银纱,如同西洋人装在瓶船,精致沉寂。而屋内的喧哗,就如同另一个世界投射在瓶船中的回音。他听到三味线衬托着兼定的唱词,抑扬顿挫,悠远绵长。

“大人,接下来请听这样一段——”

一段古朴的唱词传来,堀川弓起身体,握紧了刀柄。这是开始准备破窗的信号,就在这段唱词中,兼定会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行动即将开始,他等待着能够破窗而入的时机。

但屋内却迟迟没能传来酒盏落地的信号。

兼定仍然在唱,他甚至听到了那些人喜出望外地欢呼,但他却看不到兼定做了什么。

“摔杯?”

“对,能做到吗?”

今日早些时候,二人还在梅屋制定着计划。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但田部有两名心腹,从来不离身,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堀川沉思着,随后又笑起来。“为什么非得应付,只要赶在他们发现我之前杀了田部不就好了吗?”

“那也太冒险了!”

“兼定有更好的办法吗?”

“啧……可恶……”

“生若朝露,来世迢迢……”

这一曲已将近结尾,兼定还未摔杯。

少年拨动着三味线,汗水已经浸透他的衣衫。他连口中唱着什么都无暇顾及,只不过在机械地发出足够优美的声音。

太冒险了,这太冒险了。侍卫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田部,倘若兼定没能成功引起他们的注意,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在这首曲子结束之前,他想要更加保险的办法。

堀川在屋外等待,而思绪早已飞入屋内,落入兼定的酒杯。为什么还没发出信号,他不相信兼定会害怕。但如果错过这已经约定好的时机,之后出现的差错就会变得无法预料。

这种情况太过危险,堀川无法再等下去。

此时,屋中的人却突然发出惊呼。

唱着歌的少年中途放下了三味线,起身在屋中起舞。这是预定外的节目,侍卫紧张得把手按在刀柄上,却被乐在其中的田部制止了。

“怎么连个小孩你们也防?”

“是……属下该死。”

兼定的羽织异常轻盈,似乎并不是平常的布料制成,兼定的动作稍大一些,羽织就会飘起,像是飞在他身侧的百鸟。少年旋转身体时,羽织便如同花瓣上下翻飞。

当众人沉醉在这舞姿中时,兼定忽然凑近了田部,扫落了面前的油灯。

只是推倒酒盏是不够的。

田中是个藏不住的男人,这个人相当喜爱炫耀,就像他和洋人那已经成为公开秘密的私交。这座宅邸明明建在城下町,却还是大张旗鼓地修筑成西洋风格。为了炫耀他新交到的意大利商人,他为这栋宅邸的每个房间都铺上了上好的米兰地毯。

那些柔软的羊毛能够最大限度地吸纳杂音,当然也会迅速被灯油浸润。大火从满浸灯油的地毯上猛蹿而起,瞬间就蔓延开来。火苗很快窜至窗下,而和纸窗户无疑是引火的最佳材料。

“他妈的,你干了什么!”

田部暴跳如雷,而众宾客则惊恐逃窜,兼定几乎是同一时间抓住了田部与他扭在一起。田部企图推开兼定,然而慌乱之中竟然没能成功。他怒吼着叫侍卫上前来,却一个都没出现。田部骂了一声,奋力一脚,将兼定狠狠踹开。

他又一次喊了心腹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往后退时踩到了什么,才发现身后的护卫已经成了两具尸体。

“操他妈的……”

“呃呜……”

少年被重重撞在了门边,剧烈的疼痛使他呼吸停滞。随后而来的是诡异的恶心感,他忍不住干呕。

“你在发什么疯!”

听到田部的质问,兼定露出虚弱的笑容,“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渣滓……迟早要下地狱,我便送你一程。”

田部怒不可遏,抽出刀二话不说便要朝兼定砍去。那刀沉重地落下,却在半路被更加有力的刀刃挡住。

杀手堀川悄然出现在这被火焰围堵的和室中央。

“客人,”堀川像最初那样叫着兼定,语气却是嗔怪,“我的工作当然得由我来完成,可别在这里逞能啊。”

“我……只是……”

没人知道堀川是什么时候进入的,或许是火烧到窗户之前,或者是兼定推倒灯盏时,甚至可能是兼定起舞的时候。不过兼定确实成功了,他推倒的灯盏让侍卫无暇顾及他人,只能拼命护住田部。这就让堀川有机可乘,从而叫侍卫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堀川抵挡着田部的攻击,然后将人奋力推开,二人都因此后退了几步。

“不过,倒是也多亏了兼定,如果那两个人没有被分散注意力,解决起来可就花时间了。”

这是兼定第一次见到堀川的胁差出鞘。

那把胁差的刀刃上淌着血,又因为堀川迅速而果决的挥刀而被甩干净。

关于堀川如何杀人,兼定曾经设想过很多次。他想象过现场会是怎样的惨状,又或者有怎样的激战,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狠戾果决。他曾经那样畏惧的两个侍卫,竟然在堀川的刀下死得如此悄无声息,如今就连尸体的燃烧也无人在意。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确是无可辩驳的杀手。

田部警惕地后退,却又在看清堀川的样子后大笑起来。

“堀川国广,和我抢人,找死是吧?”

堀川……国广?

兼定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的意识依然有些混沌,还未从刚才的剧痛中完全抽身。他听过这个名字,却不是和这个姓氏一起。这记忆并非太过遥远,可已经与他的生活毫不相干。他努力在记忆中找寻,终于抓住了一个残影。

【……国广……要回来……】

是的,有人用那样高兴的语气对他说过这句话。兼定努力翻找着,那些话语却支离破碎。

【国广一直……我的期望……而我却……】

多么熟悉的声音,兼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眼中一片模糊,他却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兼定痛苦地按着脑袋,企图找寻更多有关于此的记忆。

“我只是在保护我的雇主罢了。他的报酬还没付清,我可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雇主,他雇你杀我?”田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要说在你身上花的钱,我不是比那个小子更有话语权?”

“一码归一码,希望您已经做好了觉悟。”

【他今晚就能回来了,兼定,你应该能和他相处得很好……】

少年撑着墙根,最终还是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国广?】

“国广……”

狂风和暴雨轮番席卷着记忆中的夜。

“你,是武士先生的儿子……”

堀川背对兼定,沉默着与田部对峙。

在日野很有名的武士,将自己唯一的孩子送去留洋了。小少爷归国省亲,当天夜里,武士遭劫。武士被当场杀害,夫人遭受凌辱,很快就追随武士而去。

小少爷,下落不明。

兼定找过那么多地方,码头、街巷,甚至连吉原也去过数次,却毫无头绪。原来如此,国广少爷改了姓,也藏起了名,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决计不可能找到。

“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兼定。我不到十岁就被他独自扔在海外,他当然有他的解释,可我对这样的父亲根本没什么感情。”

兼定几乎被泪水夺去声音,“所以你真的就是……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我的委托是……”

“不,”堀川的声音依旧冷静,他死盯着田部,“是兼定的委托让我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为仇人卖命,甚至帮仇人铲除了不少异己。可以说田部先生的顺风顺水,有我相当一部分的功劳……这样想来,真是相当讽刺。”

“唠叨完了?那就别再磨蹭了!”

田部大喝一声,再次冲到堀川面前。二人又碰了几个回合,但田部很快就发现,猛冲直撞对堀川来说毫无威胁。

强盗虽然依旧凶狠,却毫无疑问落了下风。他已经多久没有举起刀了,又如何能与杀手的实力相提并论?然而强盗从来不是光明磊落的,他盯着二人面前熊熊燃烧的横梁,只要再走两步,他们势必会被那根沉重的木料砸得非死即伤。

于是他改变了战术,以期能拖住二人。

“我可不是喜欢深究过去的人,老子以前也是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要怪就怪草菅人命的官老爷去。”

“你曾经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以为自己拿了钱财,杀掉同伴,然后逃到京都躲过风声,往后就能逍遥了,是吗?”兼定站直了身体,腰间依旧剧痛,但他无法继续沉默下去。他抽出了堀川带着的另一把剑,同样指着田部。

“你大错特错——即便那夜里没有月光,烛火也熄灭,闪电也依旧照出了你的脸,我永生不会忘记!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放弃向你复仇,直到你死在我面前!”

横梁已被烧毁大部分,发出危险的吱呀声。

“说了这么多,你又是哪来的杂种?比那个混蛋还关心他老子,私生子?说回来我还得谢谢他的爹妈,兴许这柱子一角,就是他的死爹妈孝敬给老子的钱修的呢!”

“田部右卫门!!!”

发出怒吼的却是兼定,少年红了眼,紧握着刀就要冲过去,却被堀川拦下来。下一瞬间,燃烧的横梁终于承受不住自重,猛地砸在了地上,只差分毫就会伤到兼定。兼定这才梦如初醒,堀川并不算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让他镇定了下来。

“我已经说过了,看来你听不太懂人话啊。”堀川只一个跨步就越过了燃烧的木料,又一次攻上去。堀川疾跑着向田部的腰腹刺去,那人又往后退,以此躲避,却发现自己已经贴拢了墙壁,退无可退。

“他是我的雇主,我只会取他想要的命。”

兼定握紧了手中的本差。

“话倒是说得好听!”

田部踹开桌案,不断捡起手边的东西扔向堀川,让堀川不能靠近,然后伺机逃开。堀川一个人无法堵住他的逃跑路线。田部几乎就要成功了,然而就在他即将溜出墙边时,一道火光却突然横亘在他和堀川之间。

“堀川!后退!”

兼定以刀击中了油灯。

泼洒而出的灯油带着火种,洒落在田部身上,顿时蔓延开来。被点燃的人发出惨叫,企图在地上翻滚熄灭那些火焰。然而为时已晚,堀川提起胁差,他重新进攻的身姿没人能看得清,在田部倒地乱滚的时候,只一刀便斩下了那颗人头。

屋顶再也承受不住火焰的灼烧,发出一声诡异的怪响后,彻底崩溃。将尸体埋于其中。在最后一刻,堀川抱住了兼定,拼命冲出了房屋,跳入了冰冷的河。

而少年终于在这一瞬想起了。

堀川身上的气息,他在五年前就已经无比熟悉。

兼定是在吉原出生的孩子。

母亲只是个贫苦的游女,原本还能靠着歌喉和三味线赢得更高的价钱,却因为年龄的增加而逐渐落魄。他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但却还记得那个弹着三味线,为自己唱着童谣的身影。

每当兼定弹起三味线,总能感受到那双手残留在丝弦上的余温。

七年前,吉原大火。

江户本就人满为患,而吉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事发时正值傍晚,那是吉原最热闹的时刻。火灾具体的原因已经不可查,一夜过后,世间只剩下数百具压在废墟中的尸体。炎热的夏季,腐臭味很快蔓延至周边,人们一边骂着一边清理着尸体,无数人从孩子身边走过,却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那是兼定最初的噩梦。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的话。

彼时还风华正茂的武士,毫不嫌弃地从死去的游女怀里抱起了兼定。

武士为他添置新衣,又送他去上学,夫人替他做了辟邪的御守,衣食住行,无微不至。武士也曾和他提起,自己的孩子如今远在异国他乡,那孩子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武士很照顾兼定,有很多次,兼定都被人误认为是武士和夫人的孩子,可二人总是笑而不语,从不否认。

武士还尊重了他的意见,所以他依然跟着生母姓,依然还叫兼定。

等他又长大了些,他逐渐开始思考自己在这个家的意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武士一定是因为小少爷常年不在身边,太过寂寞,才会把一个捡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我偷走了原本属于小少爷的爱,那么在小少爷回来之前,我都会努力替小少爷孝敬好双亲。这样的话,即使小少爷回来了,自己也能有大功一件,或许不至于被赶出门去。

他似懂非懂,他狡猾地想着。

如果这还不够,那等小少爷归国后,就将他自己的爱作为补偿吧。他没有什么能给的了,那今后会拥有的东西,分给小少爷一半、不,分给小少爷七成都行。他计划得很好了,那天夜里本该睡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和武士夫妻一样期待着小少爷的归来。

然而那场暴雨却来得如此突然。

可他甚至还没看到小少爷一眼,那晚发生的事就击碎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这该怎么办,他在那场夜雨中看着夫妻二人的尸体,无助地握着武士的手。任凭他在雷声和雨声中如何哭喊,如何撕心裂肺,已经永眠的人永远不再回应,就如同生母死时一样。

可这次再也没有一双手将他带出废墟了。

小小的少年挣扎着跑出那座宅邸,冲进了冰冷的暴雨中。

他绝不会放弃复仇,他已经记住了仇人的脸。他还没有将小少爷应得的东西还给小少爷,他怎么能停下脚步。

如果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对父母,那就找到他们唯一的孩子,杀了害死他们的仇人,作为迟来的报酬吧。

不论昨夜发生了什么,河水不曾停歇,始终载着时间奔流。

兼定被堀川带着跳入河中,所幸已经是夏天,他们又很快上岸,所以并无大碍。他们趁着夜色穿过了救火和观火的人群,间或撞到过什么人也不一定,但总算是跑到了无人的河滩,找到了一条没有桨的小船。

堀川砍下一根竹竿,二人便撑着船驶入了白茫茫的雾中。直到已经远离了江户才收起竹竿,任水流带他们去往前方。

“那么——”

堀川坐下来,面对兼定。

“正式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是堀川国广,曾经是武士的儿子。我,我没能认真回应他的期待。所以在那夜之后,我将自己放逐了。

“然而还是靠着他强迫我学习的剑道,成了杀手。虽然我从未后悔过,不过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了。”

少年原本呆滞的脸,因为他最好一句话而染上笑意,“什么也不是,这算什么啊?”

“好了,到兼定了喔。”

“嗯……我,岁先生曾经问过,我要不要改和他姓,但是我拒绝了。我那时,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了,也就抛弃了我的姓。

“可后来我想通了,我不该抛弃母亲给我的姓。但我又做了卖笑的人,走她的老路,或许这时冠以她的姓,也太过残忍。所以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姓什么,这么说来的话,知道我的过去的人都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说到这里,少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重担。纵使身体已经如此疲惫,他仍旧用力地、用尽全力地抱住了堀川国广,他的语气异常疲惫,却又因眷恋而显得如此温柔。

“我是和泉守兼定,从今以后,就请你多多关照了,国广。”

 

—END—

苍玺

希望能让大家都领略到和泉守兼定的屁股有多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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