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の桜

*原作向/捏造系史向

*付丧神堀川x付丧神兼定

 

一、嚆矢
那是庆应四年,正开春的光景。
天保山的码头上人头攒动,往来的既有背负着货箱的苦力,也有身着华丽衣装的贵族商贾。大阪和京都离得最近,要从京都走江户,水路的起点必是这大阪的码头。在这里,奇特的西洋面孔也比其他地方要多,人们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比起这些,道路那头正往这边来的一支队伍更让人感到好奇。
“新选组!”
“是那些家伙,是会津的!”
“他们不是在京都吗?”
人群中不时有人嚷着。有小孩也想凑热闹,拼命把脑袋往外挤,又被大人按了回去。“嘘——不要命啦!”不太甘心的小子贴着围观者的灰暗的身影,在那狭窄的人缝中窥得了一群步伐稳健、匀速前行的浅葱色。
新选组,不是一两个的出行,而是一群面无表情的行军。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之前在桥本吃了败仗啦,现在是逃命?”“那个是近藤勇吧?还有鬼之副长!”
“长得真可怕……这样的家伙也败给萨长了啊。”
人群的议论声是止不住的,领头的强壮男人神色平静,也并未有警告他们的意思,于是这些声音越来越大。队伍里没有什么人说话,大多都拉着板车,驮着行李和无法行走的伤员。举着旗帜的人手上绑着药,举起来的旗杆虽然歪了几分,但还没有要倒的迹象。
突然,被叫作鬼之副长的男人张了张嘴。
“和泉守兼定!”
不过大概是没有人能听见的,他用最小的声音在说。
那个被岁三叫住的高个子青年就跟在岁三身后,披着一件显然有些短的羽织。那一头长发实在不算普通,随着他的步伐轻盈地摆动着。同伴冲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被他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抱歉抱歉,就是想问问冲田要不要喝水而已。”
“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我还不是很渴……咳咳……”“啊,又在咳了啊你这家伙。坐在车上就要好好休息嘛。”和泉守翻身跳上板车,从怀里掏出个水壶替病人喂了点水,拉着车走的人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劲,就好像车上什么重量都没有增加一般。就连围观的路人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喏,一会儿就到港口了喔。你回头看看,就是那——那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大船!”
富士山丸,这正是目前即将启程去往江户的巨大商船。
虽然和泉守说得像是有模有样,实际上,这也不过是他第二次见到这玩意。他上次看见这船,也不过是跟着岁三来谈事的时候远远望过一眼。那个漆黑的巨影拦在海上,越是走进,越觉得这并不像一艘船,而更像是古代绘卷中描述的一种大鱼。它搁浅一般静止在水边,任由匆匆的苦力把货箱一个一个地搬到它的背上,它自身却如同死掉一样静止着,丝毫不为人类所动。
“这东西……真的能浮在水面上吗?”总司呆呆地看着,一旁的和泉守也早就说不出话来了。岁三叹了口气,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手。“时代就是这样,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你们两个家伙,跟紧一点!”

正如那些百姓所言,新选组在之前的鸟羽伏见之战中大败。至此,京都已是萨长的天下,居心叵测的大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将以新选组所在的会津藩为代表的一系佐幕派驱为反贼。德川家的失势,在大部分人眼中已成定论。新选组也不得不离开刚待了半年的不动堂村屯所,北上江户。
船上十足地颠簸,和泉守整夜都睡不着。他一个人闲着没事,便开始盯着一旁的岁三。可惜那人早就练成了倒头便睡的技巧,这时正做着什么梦,紧皱着眉头。
“阿岁?”没有人应。
“土方岁三!”他倒是不敢叫得太大声,万一真的吵醒了,不知道得多可怕。和泉守百无聊赖地靠着墙,脸颊边的发丝也跟着船体摇晃。他把脸鼓成个包子,噗噗地吹开发丝,聊以慰藉此刻的清闲。
岁三对故乡的景象,已经记得有些模糊。
他光能梦见樱花飘落时在试卫馆里和伙伴的练习,被打倒了多少次,就站起来多少回。但再往细想,却早已记不清少年稚嫩的脸庞。
“阿岁,继续。阿岁,别在这里放弃了。”梦中与他比试的少年这样说着,又赢了一本。到最后,岁三只觉得自己浑身热汗,腿脚发软。场景开始模糊崩塌,他混沌地站起来时,却看见那个少年突然倒下。
岁三惊醒了。
“阿岁!做噩梦了吗?”和泉守凑到岁三身边说话,但他的意识还游离在梦中。他惊魂未定,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少年是年轻时的局长——那会儿还叫小胜。

这样在船上浑浑噩噩了数日,才终于真正地回到了他们的多摩。
脱离京都的压抑,江户的乡下还未被大政奉还的风波影响。
不论外人如何咬牙切齿地贬称他们“壬生狼”,在故乡,试卫馆出身的男子们永远是多摩人的骄傲。也正因如此,新选组在连日的奔波之后,终于能得到这短暂的休憩了。近藤家的老主人去世得突然,未能替父亲尽孝的近藤只能趁现在着手处理遗留的家事。
此时若按照岁三以往的习惯,必定是不管局长,立刻开展招募新人的活动。但这次,他竟难得地许了大家一天的假。他开玩笑地解释着,“偶尔也想被人叫做菩萨副长”,引得队士们心头泛起酸楚的喜悦,相顾却都无言。
而岁三也带着和泉守,动身走在了熟悉又陌生的乡道上。
“阿岁!去哪?”
“废话。准假嘛,当然要回家了。”
上一次回日野是什么时候?岁三也不太记得了。
岁三从小就是被姐姐一家人带在身边,姐姐的丈夫佐藤彦五郎,待他也如同亲兄弟一般。日野的院落,自少年时期便一直都是那个模样,令他时常在午夜梦回。岁三不时会给大哥写信,那面孔在他的记忆中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路也不知有没有走对,到了尽头,四下张望时,岁三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就在二人迷茫之时,如同柳暗花明般,一个少年的声音叫住了岁三。
“岁先生……?”
他的声音里掩饰不住激动,让迷路的二人都惊愕地回过头来。岁三的脸色在看见那人的瞬间,由惊愕转为了惊喜。比起那些更为遥远的记忆,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少年,熟悉得让岁三能够瞬间想起他的名字。
“国广!”

一、不笑的人
堀川国广,那是岁三最开始带去京都的一振胁差。
那对和泉守来说是太过久远的事情,此刻他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少年。
胁差的本体更短,所以眼前的堀川也是少年的模样。过肩的长发简单地扎成马尾,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的青灰色常服.看起来不像是个刀剑的付丧神,反倒更像是人类。关于他的来历,就连岁三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说是他年轻时就带在身边的家伙,想来不会是什么名贵的真品。
“但是毕竟拥有付丧神,这家伙还是有些厉害的。”
“您过奖了。”堀川笑着点头附和岁三。
“喔。”和泉守不咸不淡地应着。
相比于今年年初才被容保公赐给岁三的和泉守兼定,堀川显然更加了解岁三的过去。二人谈论起这几年的变化,和泉守除了听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这之前,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落?和泉守心里不是滋味,脸上立刻显出了愁容,崭新的靴子笃笃地踩着枯黄的草地。堀川看着他这一举动,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这边引了引。
“说来松平大人竟然连御用刀匠的心血之作也赏赐给您,新选组一定是得到重用了吧?”
“那是当然!”岁三和兼定同时脱口而出,被夸的打刀终于得了话头,“我们一路过来,街上的人看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就算是这样,他们看见走在前面的阿岁,看见他腰间别着的我,也会忍不住多瞧两眼的!”岁三被截了话有些不乐,又不想显得自己还跟一把刀计较这些,便斜了一眼和泉守,自顾自地往前冲了两步。
“那可真是威风啊——”堀川似乎话里有话,不过他并未继续说下去。
待他们到达佐藤家,已经是暮色四合之时。
乡间的夜晚又是另一番场景。岁三在屋里和大哥叙旧,和泉守听着没趣,独自跑去院落里散心。春寒未退,他虽然不怕人类的感冒风寒,却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冷。他缩在回廊上坐着,风一吹便忍不住哆嗦。
就在这时,和泉守的后背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暖意。
“这是暂时借您的毯子。”
堀川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和泉守不太领情地扯紧了厚实的布料,还要嘴硬一句,“我又不会生病。”他倒不是因为对毯子有什么不满,只是想到这位付丧神刚才与自己的主人谈笑风生,自己却插不上话的情景,心里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劲儿便催着他不大舒服。现在他又受了堀川的帮助,更加不是滋味了。
“那倒是,不过能够让自己好受一些又未尝不可呢。”堀川穿着厚实的外套,反而显得身体更加瘦小,他挨着和泉守坐下,又故意挪开了一点距离。
“刀剑是武器吧?本就是斩杀人的东西,哪有那么金贵。”和泉守表示出不屑,那人也不为所动。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除非是断在了战场上,否则什么也不能打败……阿嚏!”
堀川还是一脸笑,“也有这种时候呢。”
“你这家伙少得意!”和泉守吸了吸鼻子,“这只是水土不服而已!”
冷风一股一股地往回廊上灌,冲得烛火都黯淡了几分。胁差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带着些寒意,“平日里不打磨好武器,战场上真的能施展出威力吗?”
被问的人抬起头来看着堀川,理直气壮地说:“那不是武器应该关心的事情,阿岁会处理好这些,我只要能够被他好好地使用就可以了。”
而这样的论调竟引得堀川大笑起来,瘦弱的肩膀也跟着抽吸的动作耸动着。那显然不是什么褒奖,更像是听到了什么痴人妄语,感到不可理喻而发出的笑声。和泉守原本就因为刚才的事而对堀川有些不满,便怀着怒气问他,“你笑什么!”
“你这样的说法,同让敌人自己撞到刃上有什么区别?你也不过是被惯坏了的名刀罢了。”
和泉守哪里听过这样的言论,“我……”他犹豫了一会,又觉得不该被对方的几句话牵着跑。随即坚定地对堀川说道:“刀剑不管怎么说也只是武器,而且,阿岁对我也没有什么不满!”
“岁先生也真是辛苦了。”
“你这家伙说话真不讨人喜欢啊!”和泉守一把扯起堀川的衣领。他并不是真的打算把人怎么样,毕竟局中法度还是记得的。堀川伸手来推开他,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细长的手臂。在烛火的闪动下,和泉守突然看见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这一愣便让堀川得着了机会,将他推开。
他看见堀川的手臂上有道可怖的伤痕。
创伤后愈合的肌肉显得有些扭曲,像是一条匍匐在皮肤上的茎。即使现在只剩下这条瘢痕,也足够让人意识到它当时是一条多么严重的创口。和泉守曾在人类的身体上见到过这样的痕迹,那并不是很奇特的事,甚至和泉守自己也曾这样砍伤过敌人。
可付丧神原来也会受这样的伤吗?
那多半就是堀川还在岁三身边的时候搞出来的。也难怪他现在会待在日野。不过既然这样的话,怎么还会表现出一副关心人类斗争的事情?因为人类的斗争而受伤,不该更加讨厌被使用吗?
和泉守想不通,只觉得堀川这人看着奇怪。
堀川注意到和泉守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缩了缩手臂。
“你之前是跟在阿岁身边的,怎么现在到日野来了?”和泉守留着心眼没有直接问他这伤怎么回事,可对方也并不好糊弄。堀川那脸微笑再次浮现,却让人感到十足的虚伪。“您的关心我可担待不起。”
和泉守本是好心询问,谁知却被人这样呛回来。他因为看见这伤口而产生的震惊和疑惑,又重新被怒气覆盖。好在他尚且留存着不与之冲突的理智,狠狠扯下了身上的毯子摔在一边站起身来,急躁的动作差几分踢到身边的灯。
“不说算了,要是过程足够光彩的话,你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这是气话,和泉守立刻就意识到了。任谁被这样说也都会不高兴,但他断是没有那个勇气去改口的,何况对方看起来也不好说话。打刀心想就这样回屋,却没想到被人叫住了。
“和泉守兼定!”堀川的声音简直跌倒了冰点,“你如果对我的能力有任何的怀疑,随时可以来找我比试一次。”
“那还真是求之不得!”和泉守头也不回,用同样强硬的语气顶撞回去,便一个人离开了。

但说和泉守不好奇堀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都不信。
既然堀川不说,他去问另一位当事人不就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和泉守就敲开了岁三的门。难得能有个好觉也被这小子吵醒,岁三的脸色好不到哪去,听完吵醒他的理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有闲工夫关心这事,不如现在去道场素振。”
“素振就素振,你说完我就去!”
“你这家伙……”鬼副长打了个呵欠,惺忪睡眼望着屋外空旷的荒地。初春清晨的低温让岁三恢复了清明,他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白了一眼和泉守。
“之前跟你说你还不乐意听,就是池田屋那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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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田屋事件,新选组的成名之战。是新选组以一己之力,破获长州人企图借大风火烧京都的阴谋、在池田屋突袭密谋着集会的一次行动。由局长和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首先迎敌,受情报影响而走错地方的岁三,直到后半段战斗时才匆匆赶来。
“长州的人!站住!”
岁三的队伍赶到时,屋内已经逃走了不少人,他刚好抓了这位一个正着。眼看那人已经翻过围墙钻入小巷,及时出现的岁三拦住了他的去路。
“新选组的家伙!……都去死吧!”
被逼上绝路的志士放弃了防守,发了疯似的冲着岁三冲过来。直冲面门而来的刀已经毫无技法可言,岁三尽力地招架,但对这没有路数的攻击仍是有些吃力。此时门内又冲出一个要逃走的家伙,岁三被分散了注意力,这人抓住空当,竟然挑落了岁三的打刀。岁三虽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拾取掉落的打刀,转而去拔胁差,但这一瞬间已经来不及了,敌人大喝一声,眼看就要一刀劈在岁三身上。
“岁先生!”
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喊,突然显现的身影持刀挡在了岁三面前,他手中握着的正是岁三的那振胁差——堀川国广。身着浅葱色的羽织,绑着高高的马尾,眼前少年般的身姿,在夜色中也像是在发着光。胁差的人形与岁三一般高,但看起来却瘦弱得多,脸上和手上也尽是些疤痕,好像伤得很重。但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竟轻松地用单手接下了对面的攻击。
“战斗中这样的失误可不像是您的风格啊,现在还请振作起来哦?”
“说什么傻话,这只是因为天色有些暗看花眼罢了!”岁三也趁着空当抽出了堀川的本体——那是一振虽然已经有不少伤痕,但依旧能在拔刀的一刻闪出凌厉银光的锋利胁差。
“马上就让你结果了他。”
付丧神的出现把对面也吓了一跳,借着这个势头,岁三挥刀大喝一声朝他砍去。血光飞溅时,敌人的首级应声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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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广确实是相当锋利,不过假货就是差点火候。可能当当装饰品也不错,真打起来他的质量是承受不住的。”岁三撇开脑中一瞬的回想,尽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并不那么落寞。“那次行动损失还是有的,总司的清光当场断刀,国广身上的伤也不少。”
“什么嘛,那家伙……”不是挺帅的嘛——这后半句被和泉守憋了回去。
听着自己未曾经历过的战斗,和泉守实在是无法将现在那个看似羸弱的胁差,与岁三的讲述联系在一起。但堀川手上那道疤痕,他的确印象深刻。从年初来到新选组屯所到现在,他所经历的战斗中还未受过这样的伤害。“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倒是蛮精神的,是已经修好了吗?”
岁三反问他,“你见过国广的本体?”
自然是没有的,和泉守摇了摇头。岁三叹了口气,“付丧神差点当场消失,本体虽然没有到断刀的地步,但研磨师说,要修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日,修复武器的刀匠铺子里堆满了伤痕累累的刀剑。研磨师甚至叫了才入行几天的徒弟去打下手,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在按照伤情和价值分完类后,他把堀川还给了岁三。
[数量太多,短时间内忙不过来的。这一把的伤情复杂,单纯的修复恐怕是行不通。何况也不是名贵的真品,不能用就换掉吧,土方大人。]
“那家伙的本体,好像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吧。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几道裂痕,但内部已经支离破碎了。”岁三没了睡意,索性起了床。他扯过一旁不知是谁叠好的外套披上,有意地看着和泉守,平静地说道:“除了那层皮,他的身体大概剩不了多少好了。”
岁三离开了部屋,和泉守一个人靠坐在门边。
和泉守到目前为止,只陪着岁三参加了伏见鸟羽这一战。战场上的混乱是他对这次经历唯一的印象,耳边充斥着嘶吼与惨叫,枪声刀剑声不绝,眼前则是血腥与尘土填满的残酷画面。他当然不会怕,但站在这样的场地上,他是手足无措的。他毕竟是没有什么经验,几乎只是随着岁三的意志在移动罢了。
付丧神能帮助主人逆转战局这种事,他虽有过耳闻,却从来不曾想过能够实现。
佐藤家的院落里,有岁三年轻时栽种的一丛矢竹,刚刚越冬,新芽已然抽出,一根接一根,针似的支棱在深绿色的老叶前面。鸟雀偶尔停在竹枝上,晃动间飘下几片枯黄。
和泉守出神地看着,心里浮出堀川的样子来。

一、存在的理由
修整之后,岁三便启程回了试卫馆。
堀川也执意要跟来,岁三本来不想同意,却拗不过堀川坚定的眼神。“文职工作也好,现在新选组应该很缺人手吧?那么我也得出一份力才行——不管是作为您曾经的刀剑,还是曾经的队士而言。”他一语中的,之前的鸟羽伏见之战,本就让新选组伤了元气,此番回乡也正是为了招募人手。
“你的身体……”“如您所见,现在的我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堀川本想再说些什么证明自己的能力,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口,“就算我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添了麻烦也没关系,”和泉守接了话茬,看似好心实则报复地揶揄堀川,“现在加入的话你就算是我的后辈了,只要来拜托我,我什——么都可以教给你喔?”
堀川丝毫不为他话语里的挑衅所动,反而也冲他笑了笑,“那还真是有劳你了。”

不同于岁三的担忧,从试卫馆出来的其他同伴见到堀川时,是由衷地高兴。
那日和泉守在去佐藤家的路上所经历的冷落,此刻在试卫馆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被众人围着的堀川丝毫没有与和泉守对峙时的虚伪和冷漠,声音都快活了许多。众人围成的小圈里不时就发出一阵或欣喜或激动的呼声,引得独自蜷在角落的和泉守老是忍不住往那边瞟。
堀川真的如同他所说的那样,精神得像是个普通的人,总是能接住其他人对他提的问题迅速又灵活地给出回应。他的注意力也不单是在谈话中,偶尔还能看准时机帮着添茶、递点心。不消一会儿,他白皙的额头和脸颊上便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好在休息的时间本就短暂,训练的时间到了,众人便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堀川与和泉守两个没话可说的人,静静听着火炉里噼啪的响声。
和泉守听了岁三的讲述之后,多少对堀川有些欣赏了。虽然不明白这家伙一开始怎么对自己抱有那样的敌意,但是作为刀剑来说,那家伙应该还是很优秀的存在吧?
但年轻的打刀是如此骄傲,就算心里已经没了芥蒂,也不愿主动跟人讲和。
堀川一口一口地抿着茶,脸上还带着热气和汗水,比之前要红润几分。和泉守看得恍惚,在这架着火的温暖的屋中,那晚与他坐在回廊上针锋相对的冷漠的堀川就像是幻觉。
难道连手臂上的伤也是错觉吗?和泉守有些出神,直到堀川抬眼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堀川又变成了那副冷漠的样子,那果然不是和泉守的幻觉。
“有事?”
“怎么可能。”打刀迅速别过头去,又很不服气,“之前说的比试,你是认真的吗?”
堀川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梗,“当然。”
“时间呢?”“我无所谓。”
“你这家伙就这么有自信?”和泉守反问他,“那些队士不一定知道,我好歹是看见过你手上——”
“够了!”堀川突然打断了和泉守。他放下茶杯,起身的动作似乎有些缓慢,但还是稳当地站起来了。和泉守不得不抬头去看着他,那双浅葱色眼睛中冰碴子般细碎又寒冷的气势,带给和泉守的压迫感甚至有岁三的感觉。
而他突然又松懈了表情,露出带着轻蔑的笑意。
“真不愧是御赐的名刀之后,岁先生使用您的时候一定相当小心翼翼,怕是沾了血就要停下来擦一擦吧。”
“什么……”和泉守一时间不知道这人到底要说什么,但也察觉到他话里有话。
“和泉守先生,比起战场,您更适合呆在刀架上。也算是生不逢时了,真是可怜啊。”
“你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和泉守愤怒地看向堀川,之前微弱的好感此时也让位于愤怒,若不是想着这人身上有伤,他握紧的拳头怕早就挨上堀川的脸了。
“仅仅是一道伤口罢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傲慢轻敌还轮不到你这种人,和泉守兼定。”
“你!!!”骄傲的人被这样说了,不服气的劲儿瞬间冲了上来。他站起来比堀川要高,俯视带来的压迫与堀川的冷漠针锋相对。
“比试我随时都可以奉陪,看看到底是我轻敌,还是你这家伙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岁三得知此事,却哑然失笑,“你欺负一个伤员?”
“他看起来哪像是受伤了啊!”和泉守不服气地反驳着,末了又问道,“阿岁会来看吗?”
岁三却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公文,“没空。”那是一封信函,和泉守凑上前去看着,“松平大人?”“那位大人现在可没这工夫。啊,要是你们比试结束得早,你跟我一起去也行。”
“哼,我一击就可以拿下那家伙。”
“自信满满啊。”
“那是当然!”打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我去道场看看——阿岁,到时候要叫我一起去喔!”
午饭的这段时间,道场里通常没人。和泉守特地选着这个时间来,一来是为了清静,再者,出于一种不愿启齿的别扭,他并不想被人撞见自己在为与堀川比试而练习的事实。前几日的风吹散了雨云,这个时间,浅淡的日光正好照在房屋和院落的各处。院里的草木都冒了芽,新绿在阳光里沾了金黄,明媚地翕动着。
走近道场,和泉守忽然听见有挥刀的声音。他疑惑地走近去看,发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是堀川。
胁差练习得很认真,挥剑的动作干脆利落,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和泉守。他也没有像平日里队士们练习那样喊出增加气势的口号,而是紧闭着嘴唇、紧皱着眉头。
和泉守一眼就看出了堀川的弱点:动作虽然到位,力度却未能完全发挥出来。而且随着动作重复的次数增加,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堀川手臂上的伤口——此时那人用襻膊绑着衣袖,那条疤痕完全显露出来。比周围皮肤更深的颜色,在光线良好的场地中看起来也更加的显眼。和泉守想起岁三之前所说的,于是猜测堀川身上的伤应该不止这一处。果然,不论这个人再怎样逞强,以他现在的程度,都无法达到作战的水准了。
那之后的比试……要让着堀川?
和泉守心里定不下答案。
一组练习结束,堀川用缓慢的速度放下了练习用的木刀。和泉守离得太远,只能看见他用毛巾擦了擦脸。那人的皮肤很白,像是不经常出门,此时皮肤更是与黑色和服形成鲜明的对比。面上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地泛光,饶是和泉守这样对自己长相自满的家伙,也不得不承认那人的长相并不平庸。
和泉守还在望着人出神,堀川突然就转过头来锁定了门外躲着的他。
“午安。”
啊……被发现了。
没法逃跑,和泉守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真巧呢。”
那人的语气听着不像是在生气,反而有一种和泉守之前不曾见过的温和。他不知道堀川怎么了,但是对这样的语气还是很受用的,于是也打起精神冲堀川问好,“午、午安!……是挺巧的。”
堀川竟然对他报之一笑。
和泉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一些,于是转头从门口的刀架上取了一振木刀,挑了个离堀川比较远的位置,打算直接开始练习。
他开始挥刀的时候,堀川反而停下来,不作声地看着他。
此时和泉守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似乎对这个家伙太过上心了一点。挥刀练习时应该是心无杂念的,必须专注于眼前的动作才能算是有价值的练习。可他总会忍不住用余光去观察那人。
握紧木质刀柄的手心冒着汗,差点让刀滑脱,他吓得赶紧调整了姿势,背对着堀川练习。
脑子里还是抑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了,和泉守挥刀的动作开始心不在焉。他总觉得堀川应该会在背后看着自己,但是脑子里像是有个小人立刻反驳着说怎么可能。今天堀川看起来心情很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一组做完,打刀放松下来。
“?!”
脑海里还在想着堀川的事情,他的身体却突然先于意识转身,凭借刀剑的本能架住了从背后而来的一次攻击。
和泉守定睛看时,暗自冒了一身冷汗。
这攻击当然是来自堀川,但他却完全没有听到那人靠近的声响。若不是最后捕捉到了木刀挥动的声音,以手中现在架住的力道,少说能让他背痛三天。这力道与刚才的柔弱简直判若两人,他此时才回过味来,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双笑意全无的眼睛。
“现在搞偷袭会不会早了点,还特地扮出好人的模样,就这么害怕输给我?!”
体形决定了力道,和泉守认真起来便能很轻松地推开堀川。胁差并不纠缠,步伐灵巧地退走,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敌人不会讲什么礼貌,我以为和泉守先生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如果这点突发状况都抵挡不住的话,我真得怀疑您的实力了。”
和泉守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不是剑道比试,而是实战手合?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吗,真有你的!”
他莫名地生气,尤其是看着堀川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更是有种被人欺骗的不甘和愤怒。和泉守低吼着直直冲堀川而去,抡起手臂径直劈向堀川。胁差深知体形差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以一种非常精明的姿态一步一步计算着与和泉守的距离。面对直冲身前而来的攻击,他几乎从不正面与和泉守对上。和泉守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因为被带入了对方的步调中而无法施展自己擅长的攻击。
“堀川国广,你真是卑鄙!!!”
被点名的人只是报之一笑。
和泉守被他笑得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简单直接起来。不经思考地出刀的后果就是被堀川压制得更惨。和泉守又一次突刺落空之后,堀川矮身钻入他腰侧,刀柄狠狠地一击逼得他直往后退。
“我没有说过吗?我可是相当擅长邪道打法的。”
“只会使手段的家伙!亏我还觉得你……可恶!!!”
和泉守捂着腹部站起来,也顾不上形象狼狈,气急败坏地乱剑砍去。而这正中堀川下怀,胁差抓准他此时单手握剑,斜身近前去。和泉守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便被朝着反方向狠狠拧了半转,剧痛使得他手中不稳,的木刀也因此掉在了地上。堀川冷不丁绕到他背后,一脚踹在和泉守的腿窝上。
“唔!”
“可笑!”
和泉守脚下不稳跪在地上,脖颈瞬间就被木刀制住了。这时他才听出堀川喘着粗气。
“只有这种程度的你,居然也敢说自己能配得上岁先生?如果现在我手上的是真剑,你已经魂飞魄散了!自大傲慢也得有个限度,和泉守兼定!你现在……无话可说了!”
“……按照你的说法,只有处处处心积虑、心术不正的家伙才能算是厉害的刀剑了。”和泉守也没好到哪去,被堀川制住无法回头,但还是硬着嘴反驳堀川。
“至少你是不合格的……不过,现在的我也算不上合格。”堀川低低地说着,语气里有些自嘲,“明明是新选组的关键时期,却还在陪你这种程度的小子玩过家家……不像话。”
“是啊……真不像话。”和泉守幽幽地接了他的话,手上却悄悄摸到了堀川的木刀,他突然发力一扯,堀川没来得及松手,手臂也因此暴露在和泉守面前。堀川被拉得一个趄趔,和泉守跪着的高度根本无法使他站稳。打刀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臂,站起来的同时狠狠地一个过肩摔把堀川砸在了地上。
“呜、!”
“小孩子过家家!是吗!”
和泉守一把压在堀川身上,冲着他大吼,“连武器的本职都不能发挥好就只想着邪道打法的话,就算是好刀也会因为得不到磨炼而变钝了吧!邪道修行之前先给我好好练习正道啊,堀川国广!!!”
和泉守声音大过头了,堀川被震得耳膜都在痛。和泉守吼得嗓子也痛,声音小了些,但还是理直气壮,“再说、只要是阿岁的指令,不管是什么样的打法我都可以好好做到。别把阿岁想得太无能了,也别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不是只有你这家伙才知道仗怎么打——看不起谁啊你这小子!!”
和泉守的表现完全在堀川的意料之外,被这么一摔,只感觉天旋地转。他一时半会还有些发蒙,便呆呆地看着那人。打刀短翘的刘海被汗水沾湿在绯红的脸颊上,随着不稳的气息而翕动的嘴唇都比平日里红润了几分。原本用红绳扎着的长发此时也尽数散开,垂落在堀川脸颊边。
但是最能让人刻骨铭心的还是那双眼。
因为汗水沾湿了眼角而发红的眼眶、衬得那双浅葱色的眼睛比平日更蓝。
像是映着一面深远的晴空。
堀川看得有些愣,顿了一会儿才喃喃问到,“什么?”
“你这家伙!”和泉守以为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他都没听进去,顿觉又气又累。“比起战斗,好好养伤养精蓄锐才是你该干的事情吧……!”
啊,原来是别扭的关心啊。
堀川总算是回过味来,忍不住笑出声。
“喂、你……”
“和泉守先生,”堀川止住笑意,说话时是和泉守从未听过的温柔的语气,“意外地是个可爱的家伙呢。”
“那是什么形容啊!是帅气吧,帅——气——!”和泉守一字一顿地反驳着。
堀川还想要说什么,但脸色却突然变得很痛苦。和泉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压着他,连忙让开来把人扶起来,又推了几个蒲团过来让他靠着。“喂、没事吧?!什么地方痛……”
堀川摆了摆手,靠着蒲团闭眼休息,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和泉守忙凑到他面前去听。
“和泉守先生……请好好地叫我的名字啊。”
“哈?现在是纠结这种事情的时候吗?!”和泉守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趁着对方的注意力还在那句话上,堀川看似随意地解开了自己的襻膊,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了手臂。
“我其实一直都还蛮在意这个的喔,你老是用‘喂’、‘你小子’还有‘你这家伙’什么的——真的还挺欠揍的。”
“我!……改还不行吗!”和泉守不服气,又不得不认下这个毛病,只好嘟嘟囔囔地改了口,“堀川,堀川总可以了吧。”
“嗯嗯这样就可以了哦,那么我得先回去了。”堀川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敷衍,他率先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和泉守这时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仔细看时,竟发现堀川黑色的衣袖上似有暗色的液体晕出。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和泉守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臂,却发现那手臂竟然逐渐变得透明了。而渗出的液体,居然是血一样的红色。堀川背对着和泉守也并不说话,不知是在斟酌还是沉默。打刀还想要问他更多的细节,可抓住的手臂力道却突然松懈下来。
没等和泉守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堀川便如同残叶般,脱力晕倒过去。

—✿
文久四年便因负伤而被送回日野的堀川,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活着再见到岁三的一天。
灵力接近枯竭,仅能靠着微薄的力量维持付丧神的形态,这几乎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在日野的静养姑且是保住了他的性命,但身上那些无法复原的伤痕,和每一次企图拿起本体时所感受到的剧痛,都时刻提醒着他最残酷的现实。
堀川国广已经再也无法回到战场上去了。
家主佐藤彦五郎,是唯一还能感知到堀川存在的人。也许是得到了岁三的授意,在堀川企图自毁的时候,他将堀川的本体藏了起来。
“您不应该走到那一步,不管是作为神明,还是作为武士,都还没到那个地步。”
伤痕累累的付丧神只是蜷坐着,并不应答。
“岁藏终会有回到这里的那一天,到那时,您再来下这个决定也不迟。”
岁先生,堀川在心中反复摩挲着那个名字。
他答应在日野等着那人归来,并真的等到了。
四年,对于付丧神来说并不算久。
可这四年里,人类的世界却已经天翻地覆。池田屋之后的新选组似乎风光无限,得到了赏识,也不再是不被认可的一盘散沙。最后,这个农家出身的队伍,竟成了旗本。这是何等幸事,堀川把那封家书反复看了无数遍,透过浅黄的草纸,他似乎能看见那一队换了新装的队伍,正威风凛凛地走在大街上,而人们再也不会对他们投去鄙夷的目光。
而他,堀川国广,终有一天要站在这样的岁先生身旁。
即使本体上的伤痕都还在。
即使无法再作为武器回归。
堀川并不认为这些会成为阻碍,他认为现在的身体也能为新选组做些什么事情——什么都可以。
这样的幻想,直到他倒在和泉守面前的前一秒都还存在。

“大政奉还?”那夜堀川路过彦五郎的房间,便听见岁三和姐夫的谈话。
“啊,幕府把政权交还给朝廷,现在的天下,由着他们的说法,就已经是公家的了。”
“那样的话,新选组的将来……”

这个时代……即使成为了旗本也无法一劳永逸?
新选组还是面临着巨大的威胁。
——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

往日的场景,如梦一般在脑海中重现。
堀川的意识仿佛漂浮在水中,浮沉之间忽然闯入了微风般的流动。他对身体的掌控还是非常弱,只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蜷缩的状态。他努力地捕捉着那丝微弱的感觉,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就捕捉到了指尖的颤动。紧接着是一阵激灵袭过全身,噩梦初醒般,堀川突然睁开了眼。
!……
四周很暗,但这似乎并不是他的房间。方才的微风,原来是被子盖在身上的感觉。他缓慢地适应着屋内微弱的光线,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映入了景物的轮廓。眼前似乎坐着一个人影,但那头长发显然不会是岁先生的。
“喔!醒了啊。”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谁?
那个人影朝这边移动过来,纤细的发丝垂落在堀川半透明的手背上。胁差的付丧神现在还只有微弱的触感,于是他下意识地反手过来,钩住了一缕发丝缠在指尖。
模糊的感觉……但这发丝上似乎,与他有着相似的付丧神的气息。
那人起身去点了灯,二人的身影被昏黄的光线描摹出来。
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人——和泉守兼定。
堀川的本体也被找了出来,现在正放置在刀架上,与一振漂亮的打刀在一起。烛火闪动的一刻,那振刀的鞘闪着星尘般耀眼的银辉。想必那就是眼前这人的本体了。
“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是果然像阿岁说的一样,你这家伙还真是充满了杀气,一点都不好对付。”长发的付丧神大大咧咧地冲着堀川笑。
“能醒过来就好啊,堀川。”
他还未完全清醒,朦胧的眼中一切都不太清晰,只看得清眼前离得最近的这个人,那细碎的发丝下带笑的眼睛。

一、转机
不管堀川怎么解释,和泉守始终觉得堀川的晕倒有自己的一部分责任。因此,他揽下了照顾堀川的任务。恰逢招募新人的工作开始,为了给之后的队士安排住处,堀川便干脆被接去了和泉守的房间。
“外强中干的家伙,之前说话那么厉害,还以为你有多强呢。”打刀盘腿坐着,一边说一边拆开了岁三给病号准备的慰问品。“喔——不错嘛,还有近江屋的羊羹啊。”
“让岁先生费心了……嘛、这次的比试也是。”堀川转过头来看和泉守时,那人已经准备对点心下手了。被抓个正着的家伙丝毫不畏惧堀川的眼神,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果不其然被噎得捶胸顿足。
“哈哈,这是报应呢。”
“……不管有什么原因,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啊。”和泉守嚼着点心,脸颊鼓得像包子。
“对和泉守先生来说,保存实力的确很重要。不过我,”堀川犹豫了一下,又释然地说出下半句,“原本就没有修复的可能了。所以我想,与其继续做这种无谓的挣扎,不如尽快做个了结——这次能够看到和泉守先生的斗志,那么我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冲动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堀川的全身上下似乎都不由他控制。即使他只是想撑着身体坐起来,手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倒是说得很轻巧,但是现在才说也太晚了!就算是想试验我的能力,好歹也该告诉我一声啊。现在搞得自己动弹不得,活该。而且我可是相当记仇的喔?指不定哪天就来报复你了!”和泉守看了堀川一眼,把点心掰成两半,递了一口到病人的嘴边。
“欸?”
“你这家伙现在手不方便吧,仅此而已。”和泉守看似不经意地偏了偏头,垂落的发丝刚好够遮住他的脸颊。堀川看不清那人的表情,顺从地接受了他喂的点心。热气吹在指尖的触觉异常奇妙,与以往任何时候和泉守所感知到的东西都不同。和泉守总不愿回头去看他,直到微凉的湿润感在一瞬间掠过指尖,奇妙的感觉吓得他几欲立刻将手缩回。
“唔、出其不意也是一种计谋呢,和泉守先生。”
“啊!……啊,嘁。谁管你啊。”他泄愤似的把剩下的一半扔进自己嘴里。“所以,打也打了,之后你想怎么办?”
“说实话,我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一半了……之后啊,”堀川长吁一口气,“对这具身体,不能抱有什么期待呢。能扶我起来吗,和泉守先生?”
“不行——你要做什么啊,我帮你。”
“只是想看看我的本体的状态罢了,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欸。
听到这句,和泉守缩回正要拿下一个点心的手,目光投向了刀架上摆着的堀川的本体。不同于和泉守兼定朱红色的新漆,堀川国广的黑色刀鞘光泽要暗淡许多。他的漆面虽然还算完整,却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旧痕。和泉守回过头来,试探性地问堀川:
“那我、帮你拿下来?”
堀川注意到和泉守的目光,冲他笑了笑。得到了堀川的默许,和泉守起身走到刀架前。他拢了拢袖子,小心翼翼地端住刀柄和鞘尾,将那振胁差缓缓取了下来。
“唔!这是……”
付丧神对于刀剑的敏感是天生的,堀川果然如同岁三所说,也如同之前他对战时察觉的一样,是藏着杀气、充满血腥味的胁差。和泉守在此之前一直无法想象池田屋那晚究竟是如何的情景,直到这一刻的触碰,才忽地明了了那是怎样一场激烈的战斗。堀川的保存还算完好,收藏着他的人应当是很爱惜的。即使已经过去多年,拔刀的过程依旧很顺畅。
当他触碰到刀刃时,瞬间经由指尖所传递上来的疼痛便如电流般窜过全身。他紧皱着眉,干脆以手握住了满是伤痕的刀刃。与刀鞘不同,堀川的刃上已经满布伤痕。若说之前只是通过灵力的感知,让和泉守明白他所经历的战斗有多激烈,现在便如同直面了血雾横飞的昨天。
不再锋利的刃口并未划伤他的掌心,但身体的某处,却像是在滴着血。
和泉守兼定,作为兼定刀派的一员,是很清楚武器会面临的各种命运的。他明白这也可能会是自己今后要遭遇的处境,刀剑本就是供人使用的武器,总会有不锋利的那天。他总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觉悟,但现在。
和泉守看向堀川,对方已经从他蹙着眉头的脸色中知晓了他所察觉的东西,只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堀川一直以来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吗?

“兼定……和泉守兼定!”
“啊!”
“你这家伙,被国广打傻了吗?”
“怎么可能!”
和泉守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在想事情。”
距离之前的比试,已经过了数日。
堀川的刀刃没有在他手上留下痕迹,但每当他看向自己的手心,那种刺骨的疼痛感犹在。
岁三手上收拾的动作没停,不时对着镜子调整一下,“准备好了吗,一会儿就要出发了。这两天要忙的事情可多起来了啊,别掉链子。”
“我知道——话说回来,今天怎么要我穿这身?”
和泉守换上了一件红色的和服,右腹的位置上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那花纹与和泉守刀鞘上以茶石目勾勒出的装饰如出一辙。这便是和泉守作为付丧神显现时,穿在身上的那一件。他平日里总是系不好那件腰甲,所以纵使这件衣服再怎样华丽,他也不大愿意穿出来。
“又歪了,你是大少爷啊。”岁三不耐烦地替他整理好,不忘损他一句。“穿着,今天晚上有人会想看你穿这身的。”
“哈……?”
如今的江户,随着外国人的进驻,新奇玩意也多了起来。今日的宴会便可以算一件:这是个完全仿照西洋聚会设置的宴会,地点也是在装修成西式大厅的洋房里,就连门口守着的小童,也是套着燕尾服的打扮。
“这洋人的衣服怎么一截一截的。”向小童递上邀请函的时候,岁三皱着眉冲和泉守小声嘟囔着。虽然宴会对宾客的着装没有要求,可穿着和服来的岁三与和泉守还是成了少数。付丧神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嘛,看习惯了之后也不错啊。”
“要我说,这件衣服我穿上会比他们更气派!不过,再怎么说都还是太怪了。”
待二人进了场,背后立刻有人叫住了岁三,“土方先生!”
来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少年。
“你是……?”
“您大概不记得了,我是依田学海老师的学生,之前在江户城的时候曾见过您一面。”
是前几天的事情,当时和泉守虽然也和岁三一同去了,却并无在房中听他们谈话的心情,偷跑去屋外了。所以他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不过这个少年好像也并不能看见付丧神。
“啊,你好。”
“之前曾在老师身边听过二位的谈话,至今对我还是受益匪浅。”少年收起了笑容,看起来十分严肃,“您说现在已经不是刀剑的时代,铁炮和火铳才是时代的主流。我认为这样的想法,比起其他的一些武士来说,非常地深刻。”
“哼。”付丧神恶狠狠地瞪了岁三一眼。
他并不是不知道岁三的主张,毕竟那人从他到新选组开始,就从未对他有过这方面的隐瞒。刀剑作为武器,和铁炮作为武器,在岁三看来似乎都是战术上的、理性的选择。
岁三也装作他不存在似的,开始与少年攀谈起来。“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照现在的局势来看,已经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近战肉搏能解决问题的时代了。萨长的军队也好、幕府的军队也好,那些躲在铁炮后面的将士、才能在保存实力的同时指挥军队杀掉对方更多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原来如此!那么……”
和泉守感觉自己最近被晾起来的次数好像增加了。他甚至已经有些习惯,现在只是颇有些无聊地打量着那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家境不错,年纪不大却能被准许进入这样的场所,还是依田学海的学生。就算他真的对国家的命运感到担忧,想必这一生也不会有真的被派入战场的那一天。哼——要是某些家伙的斗志能有这孩子的一半,新选组也不至于募集不到新人。
付丧神看着那个不断点头的少年,心里有些轻蔑。
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这家伙的身材和模样,好像还有点像堀川。
啊啊,堀川。
一想起那个人,掌心便犹有隐痛。他不该那样冒失地直接去触碰堀川的本体的,明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但当时的他又怎么会想这些?他只是看着那人欲言又止、却无所畏惧的表情,就对堀川的事情产生无比的好奇了。
现在这个时候,那家伙会在做什么呢?
他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些了,也许已经逞强起床了吧。然后他会帮着阿常小姐准备晚饭;帮着账房处理今日的开支账目;或者、又偷偷地去道场练习了?之前长曾祢大哥还说要找他喝酒叙旧来着……啊!那家伙不会真的应了吧?!还有阿岁的文书,今天堆积的部分他肯定会去帮着处理的,反正那家伙就是闲不下来。毕竟、毕竟……
耳边还是岁三和少年谈话的声音,宴会厅里其实嘈杂得很,但唯独这谈话声让和泉守觉得刺耳得不行。
毕竟堀川国广,正抱着将死的觉悟,替阿岁燃烧生命啊。

宴会还是太吵了,付丧神想。
于是他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跨着大步离开岁三身边,到别处漫无目的地闲逛去了。这样的宴会上能够看见付丧神的人很少,仗着这一点,他尽是往些热闹的地方挤,可看两眼又觉得没趣。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去屋外看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哎呀,这板着脸的样子可不适合这么美丽的作品啊。”
和泉守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去,突然明白岁三为什么要他穿这身衣服来了。
“友弥……!你也来这里了啊!”
被叫作友弥的,正是会津藩松平容保公的御用刀工,拜领了和泉守称号的会津十一代兼定。那是个与岁三年纪相仿的青年,也是这会场里为数不多的穿着和服的人。“我是听说今日会有土方先生参加才接下邀请的——好久不见了,兼定。”
这话的意思是特地来看自己的吗?和泉守嘿嘿笑着,“今天晚上看见你,总算是没有白来!”
“谁让你不高兴了吗?”
“是在生我的气啊。”岁三好像终于和那边说完了话,正朝这边走过来,揶揄地看着和泉守。后者则是完全不领情,甚至赌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哈哈,看来您是又说了什么刀枪无用之类的言论了吧?”“抱歉抱歉,在您面前的话,我是不会说那些的。”“啊!你这是区别对待吧!”
“说了也没关系,”友弥笑着叹了口气,“那是事实啊,不管怎样都得承认的。”
“但您的作品的确是称得上名作的,这也是事实。”岁三将腰间和泉守的本体取下,递到了御用刀工手中。友弥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眼神中的波澜久久无法平静。“最近来找我的洋商也多起来了——是他们那边的新技术,说是可以在数日内生产出大量结实的钢刀。您看,不仅是刀剑要被淘汰,连我也快被这个时代抛弃了。”
“那样的东西也太不像话了!”和泉守愤愤不平地说。
“那您意下如何呢?之后的打算之类的?”
友弥摇了摇头,“近期都很清闲,不然也不会有时间到这来了。啊,这样说回来,土方先生最近要是得闲的话,可以把兼定送过来手入,反正没什么事嘛。”
“欸?”和泉守愣了一下。
岁三回头看着和泉守,“要去吗?”
“等等、”付丧神突然激动地抓住了御用刀工的手,“友弥!”
“唔、怎么了吗,兼定?”
和泉守露出了急切却又犹豫的神情,他看了看岁三,又低头看着自己握住的手。
能行吗?不清楚,刀派之类的,真品伪品之类的。和泉守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概念,这样的请求也不知道是否会惹怒友弥,但是……
手心还在痛。
可以试试看吗?
“不是兼定派的刀剑、友弥……可以吗?”

堀川还跟在岁三身边的时候,新选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那时候不仅住的地方是借了别人家的场所,就连正式的名字都还没定下。每次走在街上,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地叫成“壬生狼”。
“所以说……我真的不行,这样的地方就饶了我吧!!!”
“都走到这里了你这家伙还打算跑啊!!!”

“不是兼定派?”友弥疑惑地看着和泉守。
“硬要说的话是——堀川?”和泉守转头看看岁三,副长耸了耸肩。友弥被吓了一跳,
“欸、堀川?!那可是名刀中的名刀啊!”
“啊啊不是不是、只是一把特别一点的假货啦……”
最终友弥还是答应了和泉守,让他先把本体带过来看看。“毕竟是兼定的委托,姑且让我来试试看吧。”
于是,和泉守便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把堀川带了过来。谁知这家伙却在大门面前退缩了,还连说着“不用这么麻烦了吧”之类的拒绝的话。
和泉守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怕的,的确,流传了十一代的兼定世家的宅子,是稍微……气派了那么一点。他气呼呼地扯着堀川的手,又怕把这刚能下地的人扯坏,“明明杀气那么重,怎么到这就不行了!给我拿出身为土方岁三的胁差的气势来啊!”
“但是!……”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嘛,哈哈。”原来是在门内听到吵闹声的友弥打开了大门。他一出来就看见两人推搡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什么,“没什么关系的,请别那么拘谨——这宅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打开盒子,看见堀川本体的那一刻,友弥露出的神情,与和泉守第一次见时如出一辙。刀匠轻抚着刀刃上的痕迹,沉默了很久,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堀川,又会低下头去。堀川也一直低着头,正坐的模样像是在等待着长辈训诫的孩子,尽管他并未做错什么。
忽然,和泉守轻轻握住了堀川的手。胁差有些被吓到,抬起头来看着他。和泉守也看着堀川,像是在用眼神传递着安心的信号。这一刻,堀川才终于感到了一些轻松。
打刀没有像往日那样急躁,只是轻声地问道:
“友弥,能有办法吗?”
友弥点了点头,又说,“抱歉,有些话要单独跟堀川先生谈。”
等到和泉守将拉门关上后,人影消失在窗外,友弥才重新开口。
“锻造您的刀匠虽说借着他人的名字,却也是位能工巧匠。您是一振出色的胁差。”
“您过奖了。”
“如果是别的刀剑,破损到这种程度,我也许会直接让主人放弃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堀川毫不意外,只是苦笑了一下。“所以,是没有修复的可能性了吗?”
“不,正好相反。”友弥看着堀川的眼睛,“刀的本体是可以修复的。”

一、抉择
等到二人回试卫馆时,天色已经很暗。走近村口,似有个人提着灯,往前再近几步才发现是熟悉的面孔。
“哟。回来了啊。”
“长曾祢大哥!”
在岁三应酬各类宴请,物色人才的同时,近藤也在四处奔忙,联系着多摩和各乡的民间力量。今天晚上应该是要在试卫馆招待这些乡士,二人还在门口便能听到屋内热闹的人声。
“局长和副长走不开,所以我过来接你们。”长曾祢说着,看似随意地搭上和泉守的肩膀,冲堀川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喂、这是怎么了?”
堀川一言不发地走着,听长曾祢说到他,也只是看了一眼。
和泉守叹了口气,“谁知道,今天和友弥单独说完话之后就一直是这样了。”

堀川半路与那二人分开,没有回房间,而是去了道场。今天晚上,众人都举到屋中喝酒去了,不会有人在这里。他并不点灯,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道场中。二月的天气还是很冷,即使有过几个晴天,温度也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地面还是冰凉的,但他并不在意。
存放着本体的盒子也没有带回去,只是摊开来放在了他面前。
【“刀的本体可以修好是……什么意思?”】
“你在这儿啊。”
长曾祢的声音把他带回现实。“……晚上好。”见那人提着饭菜过来,堀川只好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之前说找你喝酒,一直被和泉守拦着——现在他被拉过去撑场面,总算让我逮着机会了。”这人自说自话地把菜和酒都摆开来,冲堀川一笑,“还能看见活着的你,真是没想到。”
“没能死成还真是抱歉啊。”堀川盖上了盒子。
“不仅没死成,那小子还把你带去看病了不是吗。所以这是怎么了,御用刀工也修不好?”
堀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长曾祢推过来一只酒杯,满上了清澈的酒水。烛火在晃荡的液体中逐渐成形,却映不出堀川的倒影。过了好一会儿,堀川突然问道:“关于这之后的战事,将军有什么旨意吗?”
被问到的人却只是摇摇头,“这之前去见了胜大人,已经决定让新选组去甲府了。看起来是让新选组把守了要地,实际上,”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局长隐约感觉到了,那位大人已经不想再打了,只是想让我们在那里被萨长消耗掉。”
“什么……?!”
在硬是被灌了数杯酒之后,和泉守终于假借着喝醉的由头,从那个酒气熏天的屋子里逃出来了。“可恶,那群混蛋是酒壶做的吗!”虽然不至于真的喝醉,但还是有些头重脚轻。他特意绕了些远路,想在路上多吹一会儿冷风。走到道场附近时,正好能听见里面有人谈话。
“国广,”长曾祢拍拍堀川的肩膀,“已经走到这一步,局长他是不会回头的。作为他的刀剑,我必然不会对他的选择有任何怨言。但是你不一样。”
长曾祢和堀川?和泉守的酒醒了一些。
“池田屋那次你重伤昏迷之后也许不知道,总司和安定都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对副长来说,同清光对总司的重要程度是一样的。”他说这话时,神色不似往常的从容,反而透着不安和悲伤,“曾经差点失去的同伴,他绝不会想再失去一次了”
说完,长曾祢便走了出去。
堀川看着那杯斟满的酒,忽然端起来一饮而尽。甲州一战前途未卜,不管是萨长还是江户,似乎都已经不能再接受新选组的存在了。对现在的堀川而言,这样的战场势必会十分残酷,去也是送死。长曾祢希望他留在江户,就是为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而唯一能改变堀川的现状的,就是——
“友弥那边,你会去吗?”
和泉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和泉守先生?!什么时候……”
“我只是散步到了这里而已。”这话不算是说谎,和泉守慢吞吞地走进来。酒还是带点劲儿,他坐下来时觉得有些眩晕。“长屋里喝酒的那群家伙烦得不行,我就出来了。”和泉守还是觉得头晕得厉害,他把头靠在蜷起的膝盖上,缩成了一团。“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今天友弥怎么说的了吗?”
堀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哼,你不说,我说。”
和泉守盯着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不能修好,你不会这样磨磨蹭蹭的不告诉我。想来该是修好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吧?既不是钱财人脉,也不是他不愿尽力。”
和泉守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个猜测,他害怕自己真的猜对了。
“值得你犹豫的事情,那大概就是……”
【“本体的修复,很简单也很直接。因为,破损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怎样修复,都和重锻没有区别。”
“也就是说——”】

“堀川,作为付丧神的你,会消失吗?”

经由和泉守说出这话,让堀川释然了不少。
“只是有一定的可能性而已——大概,九成?”
他本想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可惜沉默了太久,有些失声,连笑也发不出来了。
“我就知道。”和泉守瞧见了酒,一把抓过酒瓶来给自己倒上。打刀板着脸,像是满不在乎,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修复好之后,付丧神消失,一把普通的胁差也对战场起不了什么作用——刀枪无用嘛。”他嗤笑了一声,学着岁三的语气说出来。
“那样的话,还不如别去了。就待在江户,反正这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打到多摩来,你就留在这里等着我和阿岁凯旋的消息。本来也不是必须修好,本来你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了。”他干脆捏着酒瓶,一口一口地给自己灌酒。
堀川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本来我早就知道的,修复这种事,根本就……行不通。我还大费周章地拖着你去找人,确实是太折腾了,我,我怎么就……怎么就找到了……”
和泉守脱力一般松开了酒瓶,落在地上的容器里却没有液体流出。这酒的劲儿似要比那边宴席上的还烈,他只觉头晕得厉害,便抱住脑袋蜷成了一团。他就这样蜷缩着,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人看到肩膀轻微地颤抖。
“为你找到这个方法的我……和杀了你有什么区别……”
相比于永恒的绝望,给出希望之后再度陷入绝望才最是残酷。和泉守几乎要被自责和懊悔给压垮。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任性和自以为是会给人带来多大的麻烦。眼泪和酒气冲得他头昏脑涨,闭上眼睛也感觉天旋地转。
直到堀川突然靠过来,揽着他的肩膀,把人抱在怀中。
明明是十分突兀的拥抱,低头埋在衣料中的人却失去了推开堀川的冲动。他一动不动地僵住身体,不知过了多久,才让堀川感觉到胸前一阵突然的抽泣。眼泪在衣料上慢慢浸湿,仿佛要一直浸透到堀川的心脏,把那颗跳动的器官也彻底溶化掉。堀川抱着和泉守微微颤抖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区别还是,很大的喔。”
他伸手去拨开那人披散的长发,在他后背上轻拍。“我原本以为,四年前自己就已经死在池田屋了,只不过是留着一个幻影,等着再见岁先生一面。”他这样说的时候,和泉守也悄悄地伸手把他抱住了。
堀川会心地莞尔,“但是现在的话,我好像能看见另外一种可能性。我还活着,即使是如此软弱无力,但也尚存一息。因为和泉守先生也好,岁先生也好,大家都还承认‘堀川国广’的存在,承认堀川国广曾经是一把好用的胁差——这样的认可,即我活着的证明。
“而让我明白这一点的是你,是那天你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才让我清醒过来。
“所以就算是为了和泉守先生,我想,我也还能把活下去的念头再延长一些。”
所以他才会那样犹豫。
如果无人牵挂,那么不论是继续苟延残喘还是铤而走险,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只依照利益去选择。作为武器的堀川国广不需要有那么多的考虑,他可以只是一把普通的胁差,只要能被人挥舞着便算是尽到了义务。
但是和泉守现在正在他怀里哭着。
在他怀里哭着的这个家伙,会理解作为付丧神的堀川国广,会为了实现他的夙愿而去争取任何一个机会——会因为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而在他的怀中痛哭。
堀川此刻却只想紧紧地将他拥抱,就算是哭泣也好,他贪婪地想要看见更多。
“明天,”
不知过了多久,和泉守终于抬起头。睫毛还湿答答地沾着泪珠,抱着堀川的双手揪着堀川的衣角。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愈演愈烈,他隔了好长的停顿才接出一句话来。那并不是他深思熟虑后想表达的念头,却是他现在看着眼前的人时,脑海中唯一的冲动。
“能和我一起去看梅花吗?”

翌日却是大雨。
江户的天气还未像京都那般明媚,晴也不过几天,便又积了厚厚一层雨云。和泉守难得大清早就醒了,堀川都还睡着。他听到屋外细碎的水声就觉得不妙,于是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只见天色昏暗,前几日的晴朗无影无踪。
和泉守也像是被打湿了似的,呆坐在门边。
他又想起昨晚在道场里发生的对话,微醺的酒劲似乎还未过去,现在也惹得他脸红。
堀川说,能够有选择就是好事。堀川说……为了自己,他还能再多一些活下去的念头。
这家伙居然说得出来……
和泉守脸上的温度下不来,他回过头去看,那人还沉在睡梦之中,却轻微地皱着眉头。他悄悄凑过去,鬼使神差地想伸出手替堀川抹平眉心。
怎么可能是好事,和泉守想。明明在梦中都还纠结,怎么还有心思安慰别人呢。
“唔……”那人有转醒的迹象,和泉守连忙挪回门边,偏过头去当无事发生。
“早上好……啊,天气不赶巧呢。”堀川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越过和泉守看到了屋外的天色。
“嗯,一直不停。”和泉守回头看看堀川,又望着屋外。
“这是开春的意思了,是好事。”胁差打了个哈欠,坐到他身边。堀川这才发现和泉守的眼睛还肿着,脸颊下有未擦净的泪痕。和泉守昨晚借着酒劲发泄出来的情绪,此时又被雨水积满。他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堀川倒是和平日没有两样,照旧去打了水穿衣收拾。和泉守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一张被温水浸过的手绢敷上眼角,他才梦如初醒。堀川冲他笑了笑,仔细地楷掉他眼角和脸颊的痕迹。
“这样可不帅气啊。”
雨的声音小了。春日的雨总是如此,在突如其来的气势之后,便一声一声地开始低沉。
待二人收拾完毕时,屋外已经看不见锋利的雨针,转而成了麦芒一般绵密的雨雾。和泉守把门推开了些,冰凉的雨水混在风里灌进来,在他的发丝上结出糖粒般的水珠。然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回过头盯着堀川的眼睛。
“堀川,我们出发吧。”
他不能再等下去。
花期将尽,雨水把梅园浇透,原本就要落的花借着它的便利尽数退场。枝头零星的骨朵落寞地留守着,不知能不能捱过这场春霖。路面上有些水洼,全都封着残瓣,反而是装饰了倒影里光秃的枯枝。
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可就是不停,绵绵地飘着,看似无甚威胁。和泉守干脆把伞扔给堀川,一个人揣着手走,不一会儿头发和披风便被润得冰冷。风吹过的时候他忍不住瑟缩,堀川顺势把伞递了过来,“就算不会着凉,生锈也是有可能的喔?”
和泉守却不太领情,他反倒是往后退了几步。石板路的缝隙中蕴着一夜的雨水,被他踩中,顿时溅了他一身。若是平日,他必定已经哇哇地叫着躲开了。但是现在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和泉守先生?”
“你还是没办法作出决定?”
堀川多少明白了和泉守的心思,叹了口气。
“那种事,现在并不着急……”
“我听到你和长曾祢大哥昨晚说的话了,”和泉守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昨晚,阿岁他们已经决定好了启程的日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你考虑了,堀川。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阿岁,今天都要做个了结,说个清楚。”
堀川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除此之外,有一件事我要听到你亲口回答。”
和泉守顿了顿,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他已经把这句话咀嚼了很多遍,每次想要提起,都会发不出声音。但不安的气氛让他紧张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现在不问出口,或许以后将不再有这个机会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昨晚的话,意思是你喜欢我吗?”
和泉守的脸一直红到耳朵尖,脸上沾了太多的雨水,于是用袖子捂住猛擦。
他不知道该不该期待堀川的回答,只是想要说出这句话。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势一些,想让堀川看到他并没有很在意这个问题,不过是随口无心的一句。但是脸上的雨水就是怎么也擦不干净,搞得像是他在逃避什么一样。
但是捂住了脸便看不见堀川的脸色,和泉守感觉等了太久,只好慌忙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算了,是我喝太多……”

“是,我喜欢你。”

和泉守猛地抬起头来,隐约泛红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堀川也好不到哪去,油纸伞被打得低低的,他手里捏着伞柄不断出汗。然后那伞随着人走过来,遮在和泉守头顶。
“因为抱有这样的感情……我才会犹豫。”堀川抱紧被淋湿的人,仿佛他的体温足以穿透寒冷的水汽,化掉和泉守越跳越快的心。“我不想留在这里,等着一纸书信告知生死、只有焦急和噩梦——对现实无能为力这种事,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堀川,你……”
和泉守没能把话说完,被风吹得冰冷的唇瓣让人热切地咬住了。等到二人缓缓分开的时候,堀川脸颊上沾满的泪水已经分不清是谁的,他尽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想和你并肩站在岁先生身旁。”
和泉守再也忍不住,抱住堀川时已经泣不成声。堀川轻轻贴着那个湿漉漉的脑袋,压低了声音希望可以让自己听起来更加平静。
“兼先生,叫我一声国广吧。你还一次……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我已经不想再留下,任何一个遗憾了。”

要开始动身了。
新选组原本的队士只剩下七十人,此次募集新人不过两百多。但新政府军的行进速度比预想中的更快,迎击迫在眉睫,出发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了。“说实话,如果你真的能够加入,我断不会拒绝的。”
堀川一早便已经收拾好,趁和泉守还在准备的时候前来见岁三。近日里副长总不得闲,总是想着还有之后,却不想一推就推到了分别的时刻。
“我也希望如此,岁先生。”
这竟是四年之后,他二人初次的独处。
“兼先生一定能像曾经的我一样辅助您……不,他应该是比我更加得力的武器。”堀川看着岁三屋里空着的刀架,不自知地笑了笑,“有他在您身边,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岁三倒是还有闲心揶揄他,“‘兼先生’?”
“咳……没什么。”
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屋外队士们列阵准备行军的声音。
“不早了,你也准备出发吧。”岁三推开门,将要离开的时候,堀川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岁先生!今后、即使我变成了一振普通的胁差……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也请您不要嫌弃,将我带在身边吧。”
“这是什么话。”岁三回过身来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十一代兼定经手过的胁差,已经算不得普通了啊。”
堀川回到屋中的时候,却发现和泉守还在。那人已经收拾完毕,是在等堀川回来。一进门,便被拥进温暖的怀抱中。
“国广……”
“这种时候哭的话,会被其他人笑话的喔。”堀川轻轻抚着他的背,呼吸着恋人熟悉的味道。和泉守只是紧紧地抱着他,过了很久才逐渐松开。他握住堀川的手,将某个物件放在了堀川的手上。那物件还带着他残留的体温,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还闪着晶莹的光。
“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会等着你来找我。”和泉守终于露出了堀川熟悉的笑容,用令人安心的声音做下约定。“有了这个的话,就不会找不到了。”

一、逢魔之刻
“您还是来了。”友弥打开大门,堀川抱着本体一个人站在门外。
“之前承蒙您的照顾,这一次也要拜托您了。”
宅院中不见其他的人影,刀匠本身的灵力亦是强大的,鸟雀和禽兽无从踏入他的居所。寂静的庭院中,只有草木还带着生气。友弥走在前面,一言不发,脚步声也轻微。过于寂静的环境会使不安逸散,加之未卜的前路,不由得让堀川再度有了想要逃避的冲动。
要是兼先生在就好了,堀川想起那天他递来的手。他再度深呼吸,抚上和泉守方才给他的物件。
这一次,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不再逃避。

佐藤彦五郎带着最后一只援助队伍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午后。现在的新选组,在经由招募和联合乡士之后,已经成为一支全新的队伍,由胜海舟改名为:甲阳镇抚队。现在队中多是些完全没有经验的新人,既要安排训练又得重改编制,岁三一时间变得十分繁忙。
新兵倒是也没什么,新选组一开始也不过是一群山野村夫和浪士组建的小团体罢了。但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他们已经无法再像当初那样专心整治队内的风气了。虽然近藤和岁三都清楚这样会出事,但军情紧急,只得暂时搁置这方面的管理。
“土方先生!”
“嘘——”和泉守守在岁三的军帐外,拦住了要进去找人的小姓,“军议呢。”
“那可怎么办!新兵营那边……”
越是接近营地,一股浓烈的酒气就熏得人皱眉。新入的队员人数超过了行军时预备物资的数目,这群身体强壮的山民不得已而被安排在一处大军帐中。不满这个安排的人开始闹事,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群家伙算什么玩意!”为首的大块头站在篝火面前,这群人中属他酒气最盛。“只用这种破烂就想把人留在这里卖命,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要我说,今晚就去推了那几个混蛋将领的帐篷,然后——”
“然后什么?”
带着怒气的低沉的声音呵住了那人。底下的喽啰们回头望去,看见了人群之外站立着的那个青年。那头长发实在惹眼,军中断不会有人如此特立独行。当他走过来时,身上所散发的气场不怒自威,竟有几分土方岁三的神韵。
人群自动为他让了路,那领头的嗤笑一声,“然后把他们,连带你这假威风的小杂种通通杀尽。”

“局中法度第一条,唯士道不可违背。
“局中法度第五条,私斗禁止。”
领头的并不将话听完,大喝一声便抽刀朝着青年劈去,强劲的力道扇得火苗闪动,这一击及其狠戾,是要一刀结果了他。
“锵!”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却打破了所有人的预期,没人看到青年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刀。抵挡住攻击的手丝毫未见颤抖,他发出低吼时的杀气,仿佛连篝火都被震慑得弱下三分。那柄反小细长的白刃上,被跳动的火焰映衬着的三本杉隐隐泛着幽光。燃烧撩动了空气,热风从领头的身后袭来,吹动着青年的长发,露出那双带着怒意的浅葱色眼睛。
“违者切腹——你这家伙,就由我亲自介错!”
在这之后,虽仍有不服管教者,但敢如此闹事的人却是再也没有了。

混沌。
幽暗的房间,模糊不清的意识,以及折磨人的剧痛。堀川感到恍惚,仿佛回到了最开始到日野,伤口还新的时候。本体已经交予十一代兼定,此刻经历的一切,意味着他的本体上的伤痕正在被人一条一条揭露。所有的杂质和陈旧的血污都需要清理,难以触及的位置,则需要凿出更大的缝隙。
所有的这些,他必须独自承受。
本体被破开后,投射在付丧神的灵体上时最直接的反应便是疼痛和流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破裂,暗红色的液体在衣料中洇开,完全不能止住。腹背上那些伤口也不能幸免,血液浸透了全身,潮湿粘连的触感虽然还带有温度,堀川愈发冰冷的身体却无法感知。
他开始做梦,在所有的场景中,只有最后的那个雨天是清晰的。
梦中的和泉守举着拿把伞,站在他的对面。这雨比那时下得更大,砸在他身上时酥麻。但他听不见这雨声,耳边持续地嗡鸣使他无法听清任何声音。他企图在这倾盆的大雨中抬起头去看和泉守,却只能见到那人模糊的身影。他开口想要叫那人的名字,喉咙间亦是被液体填满的甜腻和血腥。
雨越来越大。
他似乎仍是站立着的,可下半身都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液体中。他无法在这黏稠的冰冷中行走,甚至连双手都沉重得无法抬起来。
而那个和泉守,就在这快要淹没世界的大雨中,一言不发地站立着。
“兼先生……”
他已经……被抛弃了吗?
双眼阖上之时,一道白色的淡影出现在了黑暗中。他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何物,只是本能地握紧了双手。手心藏着那个人最后给他的东西,他决定带着它,直到最后一刻。

土佐与萨摩合起来的兵力约莫四百,岁三不得不在中途退走往神奈川去请求援兵。谁知曾经好言好语应下援助之事的几个旗本,竟完全无视道义直接翻脸,将人拒之门外。
此时,甲府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岁三只能匆匆返程,途中,他们经过了日野。
和泉守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回到佐藤的家中。家主如今也随军参战,今晚只有岁三和他在故地暂时休憩。
三月的江户已经开始转暖,院落中的樱花都开始冒出花苞,再过几天,江户的大街小巷、乡野田间都会被这梦一般美好的花朵侵袭。风也不再像二月那样刺骨,如今即便没有添置衣物,他也可以坐在回廊上了。
但那时无所事事的闲心,和浮躁的情绪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并不点灯,只是靠着角柱发呆。心底的某个地方在热切地期待着一张从身后突然盖上来的厚毯,他摇着垂在半空的双腿,一直等到周围完全漆黑。
然后那个隐秘的期待,随着夜空中愈发闪亮的星辰逐渐熄灭在风中。
“国广……”
风送走了那声喑哑的叹息。

一、余寒
会津比江户还要北,即使是今年润了一个月,樱花也一直开到上个月月初才蔫。已经是六月初的光景,才终于有了一点勉强的暑气。七日町有不少新奇的东西,每月的七日成市,热闹的样子有几分江户的模样。和泉守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回来,走到清水屋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热汗。屋里总算是阴凉一些,他推开房门,一股清风徐徐吹在脸上。
“阿岁、起来了啊。”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
化名大久保刚的近藤在被新政府军囚禁了一月有余之后,于板桥问斩。前几日多摩来信,冲田也因病随近藤而去。如今在会津养伤的岁三,忽然就成了孤身一人。
“消息呢。”他终于回过头来,不太利索地挪到了矮桌边。和泉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还有一个四方的油纸包。信笺递给了岁三,油纸包打开来,是四个规整的大福。“多摩那边说不用担心,虽然长州人时常要去逛逛,但新招来的门生都很争气——喂,好歹吃一点啊!”
岁三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只顾着查看消息,气得和泉守自己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你连着买了三天早上的大福,谁受得了。”
“这不是挺好吃的!”和泉守含含糊糊地与他争辩,“一个上午要替你跑那么多地方,我哪来的时间给你挑三拣四!”
“走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顶替小铁全无问题的到底是哪个笨蛋啊。”
“哼……”
被戳了软肋的家伙只能赌气似的背过身,把大福当成主人恶狠狠地啃下去。
话虽这么说,岁三却着实能信得过和泉守的能力。自那晚和泉守独自平息新兵的躁动之后,他便逐渐开始接触队内的各项事务。虽说一开始无法做得很好,还因为生气冲动差点闯过祸,但是也在不断尝试中逐渐上手了。
有时候岁三看着他从容地组织着队士做事的模样,竟会生出看见了堀川的错觉。
与堀川分别之后,他们已经奔走了太多地方。之前和泉守也担心要是十一代兼定找不到新选组的行踪,会无法把堀川送回,但是在会津停留的这几个月里,那边却依旧没有消息。岁三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不是没有前来看望的各类人物。有时候那人脾气不好,还要和来访的客人吵架,弄得和泉守都开始头痛起来。但即使是向这些人打听,也无人知道十一代现在具体在哪里。
那人似乎也在各种调度之下辗转了多地,很早便失去了固定的联络方式。如今即使已经到了会津藩的领地,和泉守私下里几经寻找,也未得到过可靠的消息。
打听无果后独自坐在屋顶上看天的和泉守,未尝不比岁三更落寞。
岁三放下已经读完的信函,随手抓起一旁叠得不太整齐的外套穿上,“得出门了,去准备行头吧。”
谁知这一趟竟在外面待到了傍晚,等到他们启程返回时,已经不得不点着灯才能走了。
会津周边的战役已经打响,岁三的住所虽然并未暴露,但这张脸却是许多人都认得。加之现在他不便行动,天色渐晚,过于安静的路上总让和泉守有些不安。付丧神紧贴着驾笼旁边走,时刻盯着周围的环境。大路上他倒不必过于担心,但临到七日町时,有一段必经的巷道却是极为狭窄,对他十分不利。
果然,刚进入这一段路不久,周围的屋顶上就漏出轻微的声响。
负责护卫的另外一位队士在后方立刻进入了警戒状态,和泉守亦抽出了本体,摆出突刺的架势。对方见行动暴露,也不再躲藏,屋顶上翻下的三个黑影瞬间摸到眼前,和泉守只来得及架住眼前的一个,身后便响起了队士的惨叫。
“啊!!!”
紧接着车夫也被砍中,他不得已暂时推开了眼前的这个,转而去缓住后面的那一人。
“岁先生!当心!”
话音落时,不知是谁挑灭了灯,四周顿时陷入了黑暗。
看不清敌人使得和泉守更加施展不开,好在对方亦不敢轻举妄动,两边都屏住了呼吸,只期待敌人露出破绽。
这僵局却并未维持多久,正当双方僵持的时候,突然划过一道簌簌的剑风,紧接着和泉守便惊觉脸上溅到了温热的液体。
是血。
付丧神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刚站在他面前的敌人,竟然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杀死了。尸体倒下的声音更响,惊得另外一个刺客也不顾一切地冲着和泉守扑过来,但和泉守还未来得及架刀,身前就飞过一个极快的阴影,以同刚才一样干脆利落的手法将人斩杀了。
最后一个刺客见形势不妙,转身便往大路逃跑,和泉守追了出去。刚才斩杀刺客的那人也两三步跃上了屋顶,赶在刺客之前堵住了出口。这段路上已经有了一些微光,他远远地看只能看出那人是个少年的模样。
然而体术显然不是那个人的强项,和泉守感觉到他招架不住,便疾跑着冲了过去。对方看到和泉守时顿时心领神会,刀身一歪将那刺客引得转了半身,正好直面和泉守的刀刃。
刺客应声倒下,和泉守却不敢松懈,转而将刀刃对准那人。
“报上名来!”
杀掉上一波刺客后再来斩杀目标的人,和泉守不是没有见过。对方的实力与他相当,在巷战中更是比他灵活,必须在地势开阔的路口处……
和泉守突然愣在原地。
光线仍是很暗,但他看到了对方耳垂上一对晶莹的耳钉。
“兼定!”岁三重新点上了灯,他的腿还是有些不利索,扶着墙走了过来。
灯光照出了少年的模样,微翘的短发下是一双与和泉守色彩相同的眼睛。他摘下了面巾,露出那张被人在梦中触碰了无数回的脸庞。
“堀川国广,现在归队——”
胁差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拥入了怀中。
和泉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疼痛的感觉第一次如此真实。在春意阑珊的初夏之夜,怀抱里的温度却让他不断回想起江户春寒。他尽力稳住自己的声气,出口的话语却仍像是嘤咛。
“欢迎回来,国广。”

那正是庆应四年,初夏的时节。
江户的热风吹拂北上,虾夷的樱花才败枝头。
不久之后,岁三就会归复战线,面对势如破竹的新政府军。人情、友谊、新选组,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人和事,都逐渐被裹挟于时代之洪流中,并一去不复返。终有一天,他自己也将成为那当中的一员。然后新选组,这群从多摩乡下走出来,不断反抗着原有的命运而爬上历史最前端的年轻人们——在自身消亡之后,还会有人记住他们吗?
“岁先生?”
“阿岁!”
岁三回过神来,胁差与本差的付丧神已经替他收拾好了出发的行装。
“在发什么呆啦,要准备动身了喔?”和泉守叉着腰冲他嚷嚷。
堀川似乎看出了岁三的心情,于是冲着他温柔地笑了。“没关系的,岁先生。今后的战斗,我和兼先生也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我……”岁三愣了愣,随即换回了平日里游刃有余的笑容,拍了拍两个付丧神。
“谁会担心那个啊,我只是饿了而已。不废话了,去吃早饭然后出发!”
他们的时代终将要过去。
但那如武士的生命般重要的刀剑,一定能穿越时空的桎梏,成为他们在时代中曾存在过的证明。

—完—

苍玺

希望能让大家都领略到和泉守兼定的屁股有多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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