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和泉守兼定回到幕末,开始了他有些惆怅的修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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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巨坑……拖拖拉拉写到这个时候。感想:史向真是太难写了!下一次更新大概就是结局了,写得蛮胃痛的请原谅我orz……
以及图到用时方恨少,扒拉了半天发现根本没画过几张土方组,不由生出一股恨意()
【15】
那之后,难得地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又是迎接德川家茂将军入洛,又是获得朝廷的赏金,其他人终于不敢再小看新选组。
比起新选组初创时期的艰苦,如今算是稍微在京都站稳了脚跟。
时间如流水一样过去,掐指一算,竟然已经在新选组待了三年有余。这期间,除了堀川国广为了执行任务而潜入新选组、一直留在和泉守兼定身边,第一部队的其他成员都留守在外,只与他们进行谨慎的定期联络。
“为什么他们不来屯所看看啊?”和泉守兼定好奇地问,“别人也就算了,安定那么怀念冲田君,竟然能忍住不来见他?”
堀川国广轻轻替他摇着扇子,道:“大概是不想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吧。所以宁可不要再见。”
和泉守兼定一骨碌翻身起来,望着堀川国广:“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么……”
堀川国广静默几秒,吐出答案:“比起早晚要失去的,我更想珍惜现在能够把握住的人和事。不要为过去而惋惜,要一直往前走——这不是土方先生一以贯之的信念吗?”
“……真有觉悟啊,国广。”和泉守兼定嘀咕,“我的话……”
其实还挺难想象的。
和泉守兼定没有经历过那种惨烈的生离死别。因为在那个自杀般的最后一战之前,土方岁三把他送走了。
就这样毫无故事可言地离开、寂寞地待在遥远的故乡,也不知道土方岁三到底怎么样了。
等了很久很久,期盼着被那个人重新握在手中。但是土方岁三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讲信用的家伙。”和泉守兼定嘀咕。
“在说土方先生吗?”堀川国广凑过来。
和泉守兼定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在说你和土方先生。”
【16】
和泉守兼定其实不是那种会想很多的人,更别提思考什么形而上学的东西。但是在已经知道结局的情况下、冥冥之中感受到离别的来临,眼前的一切景致,都好似被蒙上一层滤镜。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在新选组的时光。
庆应二年。
再次因为立功而获得封赏的新选组举行了难得的聚会。干部们挤在吉原的一间游廊之中,饮酒作乐、吵吵闹闹。原田左之助喝醉了,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跳舞,惹得一群人高声大笑,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笑得太用力,脸颊到脖子都是红的。
几个身穿和服的女人端着酒上来,开心地和新选组队士打闹玩笑。
和泉守兼定姿容出众,自然一上来就受到了欢迎。女人的纤纤玉手捧着酒杯,不断劝他喝酒。和泉守兼定左右为难,眼角的余光去瞟其他人,看到土方岁三已经很从容地接过酒杯,饮下了酒,于是也下定决心,伸手去接酒杯。
这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挡住了杯子。
和泉守兼定讶然回头,只见跪坐一旁的堀川国广平静地将酒杯推开,道:“他不喝酒。”
“干什么啊,国广……我又不是不能喝。”和泉守兼定嘟囔,却还是顺从地坐了回去。
“不要勉强了,兼先生。而且刚刚明明很为难的样子。”
“你跟过来不要紧吗?”和泉守兼定问,“明明还在任务中。”
“不要紧的。有情况的话长曾祢他们会来通知。”堀川国广说着,目光落在和泉守兼定脸上,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而且,放任兼先生单独来这种地方,我可不能原谅自己。”
“又不是小孩子……”
喝得烂醉的原田左之助摇摇晃晃地过来,一看堀川国广还坐得笔直,规规矩矩得完全不像来游乐的样子,于是不满道:“喂喂,怎么了啊——怎么不喝酒?”
他活像一个好事之徒一样急匆匆地拿过碗,硬给堀川国广倒了一杯:“这么拘谨可怎么行啊!”
“喂,左之——”土方岁三蹙眉,而原田完全不听他的话,吆喝着:“喝吧!喝吧!”
堀川国广苦笑:“这下到我了啊……”
藤堂平助同样烂醉如泥,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凑热闹:“啊?你不会是想说你不能喝酒吧?新、新选组的队士!怎么可以……不能喝酒……嗝……”
土方岁三揉着太阳穴指挥:“把这家伙弄下去!真是的,踩到我写的俳句了啊!”
“谁、谁谁谁叫你乱丢的……哇啊!沾上墨水了……”
堀川国广无奈地端起碗,和泉守兼定却一把夺过,仰头就灌。
众人爆发出看热闹的惊叫,纷纷给他加油。
“兼先生……”
喝了半碗就喝不下去,和泉守兼定呛得直咳嗽,喉咙里涌起的热辣让他直接扑在地上。
手里的酒碗被堀川国广轻轻接过,然后对方也从容地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国、国广……咳咳……”
“没关系,兼先生。我没那么容易喝醉。”堀川国广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土方岁三看着他们,没忍住发出一声低笑。
听到了这一声轻笑的和泉守兼定更是无地自容,似要掩饰尴尬又不敢在土方岁三面前造次,于是轻声嚷嚷:“笑什么啊……”
土方岁三撑着头,目光在众人脸上停留半晌,竟然回答了和泉守兼定的无心之言。
“说理想什么的,是不是太天真了呢?……好几年前或许会这么想,但如今,总觉得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曙光,觉得这么走下去是没错的。”
和泉守兼定也跟着振奋,脸上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那是当然!以后——”
笑容突然僵硬,之后的话被狠狠掐灭在舌尖。和泉守兼定匆忙调转视线,不敢看土方岁三,也不敢看欢笑打闹的其他人。他仿佛突然从这个场景中脱离,变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欢笑声很热烈,他却觉得一片死寂。
以后什么的。
哪里有什么以后。
他感到堀川国广的手轻轻抚上来,停留在他的后背上,传递着让他安心的温度。“再看一会儿吧,兼先生。”堀川国广这样温柔地说。
那样意气风发的土方先生不多见了哦。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啊!和泉守兼定有些愤愤,却还是将目光瞟向了土方岁三。
还是好悲伤。那个人的眼眸很亮,里面跳跃着火光,从中仿佛可以看到他对未来的期待。和泉守兼定看到他就觉得很难过,因为知道土方岁三将要走的是一条下坡路、一条死路、一条通往悬崖的路。
倘若时光能永远停留在当下,不去思考即将到来的分别,不去思考肩负的责任,该有多好。
就像用陆奥守喜欢摆弄的那些和泉守兼定弄不懂的照相机一样,将这段时光按下暂停键,将所有快乐和美好封存。
不想分开。不想面临痛苦的选择。不想考虑死或生。
【17】
沐浴过后,堀川国广信步走到廊上。夜风徐徐,吹得人心情舒畅。远远地,他看见廊上不羁地坐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依稀辨认出来那是和泉守兼定。
他轻轻走过去,在和泉守兼定身边坐下。对方没有回头,依然凝视着那一轮明月。堀川国广于是也抬起头来。
明月并不是满月,但仍然很明亮。清辉满庭,使一切景物都有些朦胧。
堀川国广轻声问:“在看月亮吗,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答了一声:“嗯。”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又开口:“之前在主人那里听过。”
“什么?”
“唐国的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什么的。说人们会抬头看到同一轮明月……什么的。”
堀川国广点点头,知道他说的主人是审神者。“兼先生难得会记住这些东西呢。”
和泉守兼定摇头:“只是刚刚才想起来。土方先生把我送走的那天晚上,月亮也像这样。和今天晚上一模一样。”
堀川国广一时失语,也凝视着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走廊一阵震动,传来走路时踢踢踏踏的声音。两人回过头去,只见藤堂平助打着哈欠走过来,看见他们吓了一大跳,嚷嚷:“喂喂,你们两个这么凑在一起干什么?”
和泉守兼定像偷情被人抓住一样匆忙站起来,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
“兼先生只是出来晾干头发的。我刚刚才路过这里。”堀川国广自然地接过了话。
藤堂平助挠了挠头:“是啊……头发太长就是有这种困扰呢。话说你们有没有看到——有一些人在悄悄地效仿西洋人剪短头发了。”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堀川国广,惊地又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剪的?”
堀川国广无奈笑道:“藤堂君……我几年前就是短头发了。”
“是吗?好像是啊。那你还真潮流。”藤堂平助又似自言自语,“短头发是什么感觉?我也想剪来试试啊。”
“以后试试吧。”堀川国广颇有深意地说。
藤堂平助大大咧咧地问和泉守兼定:“你要不也剪一个?起码也不要长得那么夸张吧。”
和泉守兼定捂住头发躲开:“我才不要!”
“我帮你剪,让我提前熟悉一下手感。不要怕,就是剪废了也能再长出来。”
“哈?为什么要拿我做实验啊?!你剪你自己的头发去,反正也还会再长出来的!”
藤堂平助乐得哈哈大笑,惊动了走廊另一侧的屋中人。障子推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头,严厉地咳嗽:“藤堂君,和泉君。你们声音不要太大了。”
“抱、抱歉,伊东老师!”藤堂平助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垂头道。
伊东甲子太郎留意地看了堀川国广一眼,沉默地缩回身子,拉上了房门。
和泉守兼定小声道:“好严格……”
“别这么说。”藤堂平助也压低了声音,“伊东老师可是个剑术和才学都很高超的人。”
“话说为什么是「伊东老师」?「伊东先生」或者「总长先生」什么的才对吧?”
“这个……因为从前在伊东道场的时候在他门下学习过。啊,叫顺口了一直改不过来!”
藤堂平助拍了拍和泉守兼定的肩膀,笑容满面道:“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两个独处了。”说着他转身离开了。
“哦……哦。”
和泉守兼定目送他离开,才猛然发觉他刚刚那句话里的调侃之意,瞬间面红耳赤地叫出声:“等等,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藤堂平助从老远回过头。
“国广!国广你说句话啊!”
堀川国广问:“不是什么?”
“国广!!!”
【18】
结束任务已是凌晨,和泉守兼定跟随其他队员回到屯所。虽然一夜没睡,但这些新选组队士们仍然很清醒——或许是因为刚刚才结束一场恶斗。
远远地,他看见堀川国广安静地守在门口。
四下里分明很黑暗,他却觉得堀川国广的眼眸很亮,如蓝宝石一样折射着环境里微弱的光。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和泉守兼定知道他在凝视着自己。
和泉守兼定快步迎过去:“国广,你怎么在这里?”
堀川国广是专门在此等候的,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说出口,只是笑了笑:“正好值勤。兼先生,你没有受伤吧?”
和泉守兼定稍微有些狂妄地回答:“完全没有!那几个小喽啰,三两下就打趴了。看到是新选组来了,根本跑都跑不及。”说着他甚至起了作俳句的心思,张口就来:“在此一句!今夜、无人——”
“好了,兼先生。”堀川国广苦笑着打断,“土方先生还在等着你们汇报任务呢。”
他递上汗巾,道:“擦擦身上的汗吧。雪还没化,冷着呢。”
几人移步集会所,里面的灯还亮着,听声音却不止土方岁三一人。
应门后障子从里面拉开,近藤勇、土方岁三与伊东甲子太郎都坐在里面。看样子刚刚是在讨论要务。
被打断后屋内沉默无声,只有土方岁三平静地招呼:“回来了。”
领队的冲田总司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左顾右盼着,伊东甲子太郎却在这时干脆地站起身来,声音低沉而冷淡:“先告退了。”
说着他径直无视了冲田总司,自顾自地离开了。
冲田总司挠了挠头:“刚刚的气氛不太好啊?”
土方岁三和近藤勇却默契地都没有回答。两人对望了一眼,最后近藤勇咳嗽一声:“总司,你留下汇报任务吧。其他人可以先离开了。”
和泉守兼定莫名其妙地进去,又莫名其妙地跟着退了出来,前后不到五秒钟。他跟着堀川国广一同往回走时还在抱怨:“搞什么啊……刚把鞋脱下来。”
堀川国广道:“因为……刚刚伊东先生和土方先生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吧。”
和泉守兼定咕哝:“那肯定是那个伊东的错吧?脸那么臭……这个背叛新选组的家伙……”
堀川国广失笑:“别那么说,兼先生。”
“不对吗?”
堀川国广沉静地说:“只是理念不和,走不到一条路上而已吧。伊东先生想着的也是很崇高的东西,就像山南先生一样。”
和泉守兼定愣了一下:“山南?”
他悚然回想起跟随土方岁三冲进房间,却只看到山南敬助果决地切腹的那一瞬,不禁咬紧牙关,遏制着身体的颤抖。
依然有些不甘心一般,和泉守兼定低声道:“那不一样……我很佩服山南先生。他……”
堀川国广停下来等待他的下文,和泉守兼定却近乎失声。
堀川国广意味深长地笑了。
“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难道不是基于你我自己的立场上说的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我本来就是新选组的一员啊!”
“兼先生,虽然在本丸中,主人总告诉我们,历史大体正确就好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杂音,就不用去管了。但是——对我们这些曾经踏足此间的存在而言,历史的细节才是最重要的啊。”
他似乎话里有话,引导着和泉守兼定往更深处去思考。和泉守兼定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刀,低声呵斥:“可以了,国广!你到底想说什么?”
堀川国广没有正面回答,道:“兼先生,这是你的修行,你自己总会明白的。”
说完他鞠了一躬,快步离开了。
【19】
“诶——真少见呢,和泉守会向你发脾气。”
加州清光托着下巴,连连摇头。
堀川国广只能报以无奈的一笑。
大和守安定在一边询问:“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啊?”
堀川国广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不想让兼先生的修行和我一样无功而返吧。”
另外两个人吃惊地瞪大眼睛,同时挤了上了:“无功而返?”
“什么什么?你上次的修行——”
堀川国广为难地挠头:“因为……突然要想明白这些大道理,光是那么几年的时间,根本不够吧。就算再经历一次那些事情,我也还是——”
还是无法斩断过去的羁绊。
甚至开始怀疑——修行的本来目的究竟是什么?狠心抛弃过往,坚定意志,然后成为时之政府又一把锋利的刀吗?
第一部队出阵之前,审神者曾单独将他留下。隔着厚重的屏风,他看不见审神者的身姿,只听到对方冷静地嘱托:“再去一次吧,堀川国广。也当是弥补你上一次无果的修行。”
他温顺地伏拜于屏风之前,言简意赅地回答:“是。”
停顿半晌,审神者又道:“是作为历史中一个具体的人,而非冰冷的武器。但同时,也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才好。请务必记住。”
回忆到这里中止,堀川国广轻轻叹了口气,转向加州清光:“那你们呢?你们的修行如何?”
加州清光拨弄着指甲,和安定对视一眼。
“也就是那样咯?跟在冲田君身边——直到他死去。嘛,不过是没有你们那么纠结啦。”
安定附和着道:“毕竟,土方先生的命运,是和新选组紧密联系起来的嘛。这就意味着你们不能只是注视着土方先生。多一分羁绊,也就多一分痛苦。”
堀川国广只宁静地笑着,回答:“也是呢。”
想不明白堀川国广的话,又或者只是为了赌气、证明自己并没有偏袒某一方,和泉守兼定神使鬼差地开始关注伊东甲子太郎。
无论是在屯所中偶遇,亦或是汇报时看见,和泉守兼定的目光总会似有若无地在伊东甲子太郎身上停留一会儿。
本以为如此隐秘的注视不会被人发现,却不料有一天伊东甲子太郎先忍无可忍,向和泉守兼定打了声招呼。
他冷冷道:“是土方副长叫你盯着我的?”
和泉守兼定先是迷茫,继而愤慨,脱口而出:“不是!”
伊东甲子太郎凝视了他片刻,竟然展颜一笑:“原来如此。”
说话莫名其妙的,这个混蛋。和泉守兼定暗自腹诽。装得好像温文尔雅的样子,实际上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对于和泉守兼定而言,他完全不能理解面前这位勤王党的想法,甚至对伊东甲子太郎会和近藤一派志向不合感到匪夷所思。
对方柔声问:“你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左右四下无人,和泉守兼定大着胆子点了点头。他随着伊东甲子太郎进入走廊尽头的房间,在障子闭合、将外界的景色完全遮挡之后,和泉守兼定才猛然醒过神。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
伊东甲子太郎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和泉守兼定面前,等待对方开口。
头脑混乱中,到底想了什么东西,连和泉守兼定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他低声开口,却问出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和山南……山南先生,关系好吗?”
伊东甲子太郎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错愕,紧接着是惋惜。
“是的。好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我以为新选组里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和泉守兼定道:“那么,你和他的志向,差不多是一样的?”
“唔。可以这么说吧。”
和泉守兼定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后悔自己莽撞地跟了进来。他问:“你不认同新选组的理念吗?”
伊东甲子太郎笑了,一向冰冷阴沉的眼神因此柔和几分:“那倒不是。最初加入新选组,也是因为敬佩他们的气概和认同尊王攘夷的想法。我们的道路何其相似,也都是因为同一个理想,才聚在一起的。”
和泉守兼定道:“说得好听。你和土方先生他们,看起来可不是一条心的样子。”
伊东甲子太郎饮茶的动作缓慢下来,宽大的袖子挡住他小半张脸。在骤然安静和冰冷的气氛中,和泉守兼定看见他的神情晦暗:“那是因为——最先背弃这个崇高理想的,是新选组啊。”
【20】
和泉守兼定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伊东甲子太郎最后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
对方甚至想拉他入伙,一起脱离新选组。
太嚣张了!他就不怕自己告密吗?——不,说不定土方先生早就知道了。
和泉守兼定往脸上浇了两捧水,才勉强冷静下来。
这大概就是堀川国广所说的“历史的细节”。他此前从未想过,都是尊王攘夷,这其中还能有什么差别?
而历史上,也的确是维新派胜利了。所以,犯错的其实是新选组吗?
他迷茫地低下头,双手撑着水缸。他看见夺目的月亮倒映其中,也使自己的倒影更加清晰。
新选组中有队士与伊东甲子太郎一派交游频繁,这其中也包括了和泉守兼定。
即使刻意与伊东派保持着距离,也免不了别人在背后谈论。和泉守兼定自己懒得去申辩,又或许他还在赌气——跟伊东甲子太郎赌气,跟堀川国广赌气。
伊东甲子太郎是个志向远大、文采飞扬的人,待人接物也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和泉守兼定纵然想成心为难他,也被对方耐心地一一化解,就好像面对一个冥顽不灵的学生。
“你看海。”伊东甲子太郎指向远方。
和泉守兼定随之远眺过去,那深蓝色的大海望不到尽头。不过他知道那重洋之后,是另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两人静静地远眺了一会儿,伊东甲子太郎沉稳地开口:“我们太像井底之蛙了。此间世界已然天翻地覆,光靠软弱迟钝的会津藩是不行的。必须看外面。”
和泉守兼定默不作声,却攥紧了拳头。海面上漂浮着的庞然巨轮,扎眼又令人生厌。他无可避免地痛恨这些西洋的先进武器——或者说,感受到了被取代的压力。
他道:“我不喜欢西洋的玩意儿。”
伊东甲子太郎望着他:“但就是那些你不喜欢的东西,打得我们落花流水。”
和泉守兼定忍不住喊了出来:“但我们是武士!武士如果不拿刀的话,算什么武士?”
伊东甲子太郎笑了一声,道:“或许你说得对吧。”
他留了后半句没说,但和泉守兼定明白他的意思。身为武士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拿起刀的话,和屠夫没什么区别。
和泉守兼定最终转身离去。他踉跄着跑到街上,心中有股想宣泄而不能的愤慨。街道上穿行的男男女女看着他身上不肯脱下的浅葱色羽织,更是纷纷避让。他这次读懂了人们眼中的含义。
手指抚上刀柄,紧紧握住的那一刹那,一个人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和泉守兼定回过头去,竟是陆奥守吉行。
【21】
重新和本丸的同伴们聚在一起时,和泉守兼定还有一丝恍惚和不真切感。他在新选组待的时间太长,快忘了自己本是刀剑男士这件事。
不过看到陆奥守吉行,他仍然是没什么好声气,仿佛是陆奥守把洋枪大炮带进来的一样。
偏偏陆奥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最近和伊东先生走得很近啊?难不成改变心意,想做个勤王党了?”
和泉守兼定狠狠白了他一眼,闷头喝茶。
陆奥守摸了摸脑袋,感慨:“伊东先生也是个好人啊。他和龙马关系也不错,你知道吗?”
和泉守兼定有些窝火,道:“怪不得都那么令人不爽!”
“真是的。试试新事物也没什么坏事吧?再说了,既然大家的梦想都是为了整个日本国,当然是什么方法好就用什么咯。何必那么固执呢。”陆奥守说着,把怀里的枪递给了和泉守兼定,“来,你也摸摸看。真的,西方的东西先进又有意思,别那么排斥。”
和泉守兼定看着那把被保养得锃亮的枪,终于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摸了上去。
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不,那个想法似乎一直在他心里存在着,只是这一刻终于“啪”地一声,绽放了。
佐幕还是倒幕,固步自封或是兼容并蓄,或许于他而言根本就没所谓。他只是希望证明土方先生的道路是正确的,只是不允许有人质疑这些人的理想。
于他自身而言,也并不是排斥西方先进的武器,而是他害怕丧失被握在手里的意义,害怕丢失兼定之名的辉光。
他是……最后一把名刀。
和泉守兼定最终还是把那把枪推开了。
秉持着名刀的身份,他仍然带着一点自矜道:“不需要。我可是和泉守兼定。”
坐在他对面的堀川国广忍不住微笑,道:“兼先生还是兼先生呢。”
和泉守兼定岔开话题,道:“说起来,你们还在出任务?”
加州清光拖长了声音道:“那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某人啊。”
堀川国广解释道:“时间溯行军不知在布置着什么,我们只好全程跟踪。加之兼先生也在修行中……”
“那还真是……辛苦了。”和泉守兼定道,“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吗?”
“兼先生专心修行就好啦。”
修行啊……
和泉守兼定眼神飘忽。
他也不知道这次修行到目前为止,究竟算不算成功。留给新选组、留给他的时间都不多了,而他已经没有了一开始单纯的“想看看那个人的一生”的想法,越发迷茫困惑。
明明如愿以偿加入了新选组,如愿以偿地披上了羽织,如愿以偿地待在土方先生身边一起战斗,但反而感到怅然若失……究竟是为什么?
木刀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和泉守兼定扛住对方的进攻,紧接着抬起一脚,重重将其踢倒在地。队士吃痛地捂住腹部,睁开眼睛,便看见那木刀不偏不倚地悬停在自己额头上方。
队士嚷嚷起来:“喂!你这算什么刀术啊!”
和泉守兼定洋洋自得道:“只要能取胜,有什么关系?敌人可不一定会遵守武士道精神啊。”
队士百口莫辩,只能愤愤不平地盯着他,咕哝:“那还练什么,一人一把枪得了!”
和泉守兼定的脸色骤然一变,揪住对方的衣襟:“你说什么?”
两人眼看就要动手,伊东甲子太郎的声音却从旁传来:“够了。”
他向和泉守兼定走来,其他人都识趣地各自散了。
这个漂亮的长发年轻人不服气地瞪着他,令伊东甲子太郎不禁发笑。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刚刚可是救了你。”
和泉守兼定不可置信地反问:“哈?救我?”
伊东甲子太郎淡淡道:“新选组规定了不准私斗吧。”
年轻人的气焰一下子消减下去了。伊东甲子太郎观察得出来,这个看起来好像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种无穷的潜力和朝气。他漂亮、自信、惹人喜爱,脾气上还带点稚气和固执。
于是伊东甲子太郎开口邀请:“你很不错,和其他人不同,以后必是国之栋梁。我想再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和泉守兼定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明明想破口大骂,却偏偏说不出话来。他好半天才低声道:“我要告诉土方先生。”
“你不会的。”
和泉守兼定憋着一股气,只能瞪着对方:“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我现在就去。”
伊东甲子太郎略带愉快道:“因为去了也没用。我这次的脱组,是近藤局长批准的。和山南不一样。”
“……”
伊东甲子太郎道:“来吧。你不该屈居在新选组。我看得出来,你很有胆魄,也很聪明。你应该知道,如今什么样的道路才能救下这个乱世。”
和泉守兼定紧绷着身子,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不错。我承认近藤局长他们的理念的确落后。”
伊东甲子太郎露出笑意。
“但是,我决不认为他们不正确。追随他们,就是我的正确。”
伊东甲子太郎的笑容敛去,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和泉守兼定道:“我很佩服你,也佩服山南先生。你们的眼界与才智,是我们这些乡下武士所不能及的。或许吧,你们能开辟一个新的时代。但是,也需要有人,来为这个旧时代好好地结尾。”
伊东甲子太郎沉默良久,道:“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和泉守兼定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分明表达了肯定的含义。伊东甲子太郎弄不明白,这样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为什么偏要执着于替旧时代扫墓。像是雏鸟明明可以高飞,却选择了自毁羽翼。
【22】
在伊东甲子太郎宣布带领一部分人脱离新选组,成立“御陵卫士”之后,藤堂平助和堀川国广特地来告别。
藤堂平助有些惋惜地说:“伊东老师还挺中意你的呢,结果你不来。”
和泉守兼定拍了拍他的肩膀,敷衍了两声。
堀川国广向他鞠了一躬,道:“那么,我们就先离开了,兼先生。”
“那个——”和泉守兼定忍不住喊了一声。
堀川国广回过头来,他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看向了藤堂平助:“藤堂君。”
藤堂平助半开玩笑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和泉守兼定道:“不。是谢谢你……之前在池田屋。谢谢你救了我。”
藤堂平助摸了摸额头,咧嘴笑了:“没事。”
两人的身影远去,和泉守兼定才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却吓了一大跳。
土方岁三倚靠在门边,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道来了多久。
和泉守兼定嗫嚅:“土方、先生……”
土方岁三道:“你那个朋友加入了御陵卫士,还以为你会跟着去呢。”
和泉守兼定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堀川国广。他道:“我想留在新选组,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你想要什么呢?”土方岁三问。
和泉守兼定问:“作为新选组的一员吗?”
“不,作为你自己。”
和泉守兼定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土方岁三打量了他两眼,轻轻笑了一声。他说:“怪不得伊东老想拉你入伙。”
什么意思呢?他用眼神询问土方岁三。土方岁三却没再说话,直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十月大政奉还后,新选组内部的气氛明显紧张焦灼起来。
幕府如大厦之将颓,各方志士们却还在徒劳地奔波,和泉守兼定亦依旧如常。直到某一日,新选组忽然获知一个消息:伊东甲子太郎打算暗杀近藤局长。
情报来得紧急,土方岁三立即召集众人,在集会所里商量对策。身边的队士接到命令后起身走了,和泉守兼定也打算跟上。
前来传递消息的井上源三郎却忽然叫住他:“和泉君。”
和泉守兼定扭过头:“怎么了,源叔?”
带着一丝遗憾和抱歉,井上源三郎道:“这次会议……你不用去了。”
静默了两秒,和泉守兼定问:“是土方先生的命令吗?”
井上源三郎点点头。和泉守兼定也明白过来,心里五味杂陈。
他被排除出去了。
时已入冬,地面上积下薄薄的一层雪。和泉守兼定缓慢走在安静空旷的屯所内,忽然又感到茫然。
其实,即使不去参加这次会议,和泉守兼定也知道接下来的事。作为土方岁三的佩刀,他算是半个亲历者。
之后的油小路之变里,伊东甲子太郎会遭到新选组残酷的暗杀。紧接着,前来为他收尸的其他御陵卫士也会被伏击。这算是继芹泽鸭之后,新选组内部的又一次血腥肃清事件。
大约是之前和伊东甲子太郎走得太近,让土方岁三起了疑心,所以特意把和泉守兼定排除在外。
和泉守兼定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那是什么情感?委屈,亦或愤怒?
偏偏又是来自土方岁三的命令。
他皱着眉,鼻头有些酸,只得愤愤地将足底的雪块踢飞老远。
【23】
和泉守兼定忽然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写信回本丸,汇报自己的修行进程了。
他翻找出笔墨,铺开纸张,写上:“致主人。”
但是,事到如今,他到底修行了些什么东西呢?好像没有什么能写下来的。
他努力回想近年来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光怪陆离得像一场梦。
如果说写第一封信时,他正怀着无比的热情,注视着土方岁三,注视着近藤勇,目睹新选组从建立到巩固,那么到这第二封信时,他的目光已经悄然转向了维新派。
伊东甲子太郎和山南敬助一样,是个性格刚烈,但是在谈及自己的理想时,又会变得温柔敦厚的人。他们身上有着试卫馆派大多数人所不及的眼界与才学。
和泉守兼定本以为自己面对这些人时,也能做到冷酷无情,但这些日子他却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沉稳温和的总长。想起自己奉命前去给病中的山南敬助送东西时,与他的短暂攀谈。山南敬助摊开图册,指给自己看:这是英吉利,那是法兰西……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看了两眼,什么也没记住,说了一声:“我要去训练了。”就跑开了。
他不知道山南敬助是什么表情,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惋惜,或许是寂寞。总之,他没有回头。
两人有内容可记载的攀谈仅此一次,再之后,他目睹山南敬助倒在血泊中。
猛然回过神来,和泉守兼定发现自己的信纸上还干干净净,只有干巴巴的“致主人”三个字。
他想了想,提笔写道:
“修行的目的也一定不是修炼剑术或者其他技术。毕竟这些在本丸也可以修炼。在修行中应该修炼的,应该是对于我们来说更为根本的——”
【24】
伊东甲子太郎如约只身赴宴,与近藤、土方相谈甚欢。
和泉守兼定跪坐在障子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有些恍惚。
伊东甲子太郎真算一个好汉……和山南总长一样。即使和新选组的关系恶化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有只身入虎穴的胆魄。
和泉守兼定想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障子上晃动的人影,眯着眼睛辨认哪一个是伊东甲子太郎。
里面的谈话很和平,甚至隐隐有达成共识之势。时不时传来几句恭维的敬语,大意是希望新选组与御陵卫士放下不必要的互相针对,共同拱卫朝廷。
听语气,伊东甲子太郎很是兴高采烈。
他和山南敬助有相同的毛病,一旦对方表达出认可他的思想的意思,就会变得非常柔和而亲近。
和泉守兼定叹了口气,这时候障子拉开,土方岁三送伊东甲子太郎走出来。和泉守兼定急忙低头伏跪下去。
伊东甲子太郎身上满是酒气,走出门还在笑着跟土方岁三说话,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和泉守兼定。而土方岁三也报以笑容,相处得好似节庆里招待亲戚一样。
短暂告别后,伊东甲子太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土方岁三的笑容骤然消失,道:“和泉。”
和泉守兼定答:“是。”
土方岁三低头看他,道:“不去送送他吗?之前,你们关系好像不错。”
和泉守兼定喉咙一紧。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话里藏针的情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只有哑着嗓音,低低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土方先生……”
土方岁三凝视着他。目光从他漂亮的长发,到他华丽得过分的红色和服。年轻人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而他也能读懂和泉守兼定每每望向自己时,那目光里的向往与热切。
因此在得知他与伊东甲子太郎私交甚密时,内心涌起一股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愤怒。
这时近藤勇走出来,叫住土方岁三,面带笑意:“好了,阿岁。不要为难这孩子了。”
土方岁三收回目光,道:“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吧。”
和泉守兼定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道:“所以……”
土方岁三道:“所以我让你,送送他。”
狂奔在夜色中,和泉守兼定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从来没有如此猛烈跳动的心。他险些崴到脚,一跤从桥上跌下去。
狼狈地爬起来之后,他猛然看见,月色下的屋顶上,有几个身影在搏斗。他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羽织,意识到那是大和守安定。
加州清光跳到他身旁来,短促而低沉地叫了一声:“和泉守!”
和泉守兼定道:“出什么情况了?”
“时间溯行军行动了。”加州清光道,“大概是想保护伊东甲子太郎。”
“我……”和泉守兼定想开口,加州清光却打断:“没事。我们能处理,你继续你的修行吧。”
那矫健的身影跃入房屋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和泉守兼定顾不得其他,快步奔跑了起来。
远远地他辨认出了在夜色中行走的身影。伊东甲子太郎,带着一丝醉意,正独自行走在街道上。他也看见其身后隐秘处,蠢蠢欲动的新选组队士。
土方岁三的话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响起,和泉守兼定一时犹豫不决。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晚了。伊东甲子太郎,如今仍然鲜活着,若是看见和泉守兼定,还能笑着跟他打招呼,大概会说些关于勤王倒幕的话。但是几分钟之后,他就会变成一具再也不能说话的尸体,横陈街上。
和泉守兼定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没有追上去。
他不善于思考,但与土方岁三相处这么多年,也知道此人狠厉果决的性格。说是“送送伊东甲子太郎”,但如果他此时去和伊东说话,大概会被新选组的队士当成叛徒就地正法。
土方岁三在试他。
最后望了一样伊东甲子太郎的背影,和泉守兼定打算转身离开。但这一刻,他忽然注意到,时间溯行军鬼魅般地溜进房屋的缝隙中,之后是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响。
和泉守兼定脸色一变,大步冲上前去。准备伏击伊东甲子太郎的队士胸口洇出大片鲜血,倒在地上,了无生息。他反手斩杀了背后偷袭的敌人,眼睛的余光,看见伊东甲子太郎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已快要走出伏击的最佳地点。
已来不及反应,和泉守兼定冲了出去,追到伊东甲子太郎身后,猛然提高声音叫道:“伊东老师!”
伊东甲子太郎戒备地转过身来,灯笼一挑,看见身穿红色和服的年轻人狼狈地站在他面前。
和泉守兼定刚刚跌进河里,模样着实不算好看,令人无法生起戒心,反而把伊东甲子太郎逗笑了。
他道:“和泉君?你怎么这副模样?”
和泉守兼定因紧张和寒冷,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想来……送送伊东老师。”他说着话,目光却落在伊东甲子太郎身后。那里有条身影正无声逼近。
伊东甲子太郎笑了:“你不冷吗?”
话音未落,雪白的刀从他胸口刺出,带起一片刺眼的鲜红,旋即又收了回去,动作干净利落,前后不到三秒。
伊东甲子太郎不可置信,瞳孔紧缩,却一句话也无法说出。他“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血流满地。
在他身后,堀川国广平静地站着,甩了甩刀上的血,将其收回刀鞘。
“兼先生。”他轻轻道。
和泉守兼定回应道:“国广……”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已失去生息的伊东甲子太郎身上,他的身体正随着冬夜的寒风变得冰冷。
堀川国广道:“你向他告别了吗?”
和泉守兼定道:“也许,还没有。”
“抱歉。我该多留一点时间的。”
和泉守兼定摇摇头,道:“不。刚刚好。”
【25】
刀也会生病。
此前,和泉守兼定以为刀只会受伤。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获得了人的身体,所以更加脆弱,又或是因为那日打湿衣服受了风寒,他竟然发起高烧,一病不起。
闭上眼,他就莫名其妙地想起早已死去多年的山南敬助,指着那本图册说:“这是英吉利,那是法兰西……”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留下来多听几句。
和泉守兼定挣扎着坐起来,将额头上敷的帕子取下来拿在手上。倚靠着墙壁,他再度迷迷糊糊地陷入梦境,或者说,回忆。
惊醒他的是一只手,冰凉,纤长,带着薄茧。
和泉守兼定睁开眼睛,看见土方岁三的脸。他吓了一跳,僵住不动了。
土方岁三顺势用手将遮住和泉守兼定眼睛的头发往后一撩,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来。随即他淡淡地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你的头发也太长了吧。”
和泉守兼定道:“是……”
“梳起来。”
“是。”
土方岁三直起身子,道:“你养病吧。”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在门外等候已久的堀川国广走进来,轻轻跪坐在和泉守兼定身边。
“国广……”他嗅到堀川国广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恍然大悟,“结束了吗?”
堀川国广点点头。他知道和泉守兼定说的是御陵卫士的事情——新选组伏击了来替伊东甲子太郎收尸的其余人,宣告了御陵卫士这个团体的终结。
和泉守兼定问:“藤堂君呢?”
“死了。”
和泉守兼定没说话,扭过头去。
【26】
距离新选组的组建好像没有过去多久,转眼,它又面临分崩离析。
戊辰战争揭开帷幕,和泉守兼定自然也英勇参战。他将头发扎起,把甲胄披在了羽织外。
土方岁三猛然看到他这身打扮,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似乎很想发表意见,但最终只是捏着羽织的一角,道:“还要穿着?”
和泉守兼定道:“我是代表新选组而战的。这羽织我死也不会脱下来。”
这下倒是轮到土方岁三无言以对,两人目光交流了半晌,他只是点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作为刀的第一世,和泉守兼定跟随土方岁三完整地参与过这一系列残酷的战争。那时他没什么实感,只知道厮杀。然而以人的身份参战、负伤,关心前前后后传来的捷报或是惨败,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不同于在京都的小打小闹、惩治为非作歹的浪人。战争显得是如此蛮不讲理。有时,它会披上冠冕堂皇的谎言,渴饮仁人志士的鲜血。
幕府军与新政府军的实力差距实在悬殊,纵然幕府军的兵力是其两倍,但装备上的差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
也就是这时,在纷飞的炮火中艰难行进的和泉守兼定,直观地感受到了枪炮的威力。
在土方岁三下令新选组改穿新式制服后,他更是意识到,历史的前进与更替,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就如同铁器取代青铜,大船取代木筏,新的工艺取代旧的工艺……不过是历史演进的小小一隅。
进步的会取代落后的,就像奔流不息的河流,永无回头之日。而和泉守兼定,也不过是被洪流裹挟着向前,又执拗地刻舟求剑的人之一。
很快,第一个噩耗传来:井上源三郎战死了。
也就是那时,新选组内部开始貌合神离。
新选组吃了败仗,仓促撤离回江户。
和泉守兼定沉默地跟随行军,一路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听见土方岁三向近藤勇道:“洋枪洋炮,威力无比。只靠手中的刀,无法与之抗衡。”
和泉守兼定的心脏仿佛被揪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插话:“土方先生……你要改用枪了吗?”
土方岁三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和泉守兼定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本体刀,手心里全是汗水。
抵达江户,土方岁三便剪去了长发,换上了新式服装。其余人一一效仿,只有和泉守兼定顽固地不肯断发。
土方岁三在他面前站定,端详了和泉守兼定好一会儿。忽然,他抬起手,像上次那样,手指穿过了和泉守兼定的发丝,将那些碎发捋了上去。
他道:“我说过了吧,你的头发太长。”
和泉守兼定道:“是。”
“为什么不剪?”
和泉守兼定执拗地注视着土方岁三的眼睛,就是不说话。
两人僵持了片刻,土方岁三松开手道:“算了。随你。”
和泉守兼定忽然出声喊道:“土方先生!”
待对方回过头来,他才忐忑地道:“我想看看你的刀。”
那把漂亮的、保存得当的刀被交到和泉守兼定的手里。他接过时,双手还有些哆嗦。他从没觉得一把刀会如此沉重。
手指爱惜地抚过刀身,和泉守兼定终于抬起头来,声音低沉:“你会一直带着它的吧,土方先生。”
“啊。”土方岁三惊异地看着他,略微挑眉。
“你喜欢这把刀吗?”和泉守兼定问。
见土方岁三点了点头,他终于露出笑容,将刀交还对方。
和泉守兼定离开了,土方岁三还紧紧握着那把刀,有些怔然。身旁的小姓胆怯地开口,询问:“土方先生,您刚刚说要拍照……”
土方岁三道:“拍吧。”
他将手中的刀束好,大步走了出去。
tbc.
史书所描述的历史只有一段大概的走向,短短的几句话、几行字、几页纸所描述的历史,对于那些曾经真正生活在那些时代的人们来说却是那么重要,几句话、几行字、几页纸之下埋葬的又是多少人的情感与理想。
对于身处这段历史的他们来说,这些无法被史书记录的细节才是最重要的呀。
钢铁之躯的刀身终究是冰冷的,被握在手中陪着他的主人经历着那段历史,与拥有了人身、并且熟知之后的历史走向而亲身去经历记忆中的那段历史终究是不同的。
和泉守听着土方先生说似乎看到了希望,想到已经成定局了的发展,我的心跟着和泉守一起咯噔了一下,随后轰一下子碎成了渣渣!!!一旁的国广温柔地说多看一会这个意气风发的土方先生吧,这样的土方先生已经不多见了喔。我的心都在颤抖啊,为这段历史,为这两只颤抖着。堀川不可能不会感到悲伤,可是兼先生也很悲伤无力,堀川只能打起精神来。
随后,看着一位位曾经在组里一起生活过的队友们或死去或离开,看着土方先生剪去长发换上新装,看着历史在已经定好的轨道上逐步前进,和泉守兼定,你修行的关键节点马上就到来了。
我不是很熟悉历史,所以我觉得老师真的特别厉害。根据和泉守兼定的三封极化书信,在这段历史与其中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添加上符合和泉守兼定修行计划的细节,逻辑合理顺理成章,读得很是畅快(情节发展)。而情感上,老师的文字老师的遣词造句真的很能打动人心,我上面说的碎成了渣渣没有夸张,看见土方先生那句看到了一点点曙光的时候我已经宕机了,再看见后面那句下坡路死路通往悬崖的路,已经成干尸的心又被吊起来摔死了。尽管写土方组的修行、写新选组的史向,历史发展都是不可能绕开的话题,但无论多少次阅读都还是会为这段历史、为新选组、为刀剑们感到难过。
非常非常棒的吃粮体验,土方组有太太您的存在真的太好了!!!!!
@秋澄 谢谢您给我留下这么长的评论!在写的时候我自己也很难过,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写一点最本味的东西。一开始还担心会不会有点太严肃了,但是看到有人喜欢真的很高兴!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