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夏日(下)【完结】

summary:和泉守兼定回到幕末,开始了他有些惆怅的修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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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自从近藤勇遭到袭击负伤、冲田总司病情加重后,土方岁三脸上就一直萦绕着一股郁气。到一月份井上源三郎也战死之后,他更是板着一张脸,很少露出笑容了。

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短暂地探视了近藤勇后默默退出了,不敢跟土方岁三再多说一句话。

走到中庭,和泉守兼定才突然叹了口气,开口道:“以前怎么没发觉——新选组一下子少了好多人。”

堀川国广道:“人聚人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

“说起来,土方先生最近工作很是繁重啊。一些军务也是,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和泉守兼定道:“毕竟大家都不懂这些嘛。换在以前,还可以和——”

他猛然收声,脸色难看起来。堀川国广注视着他,大概知道他欲言又止的原因。但他仍然好奇,和泉守兼定会说出谁的名字呢?伊东甲子太郎,还是山南敬助?

“抱歉,兼先生,我不该说这些。”

和泉守兼定左顾右盼,自以为委婉地岔开话题:“看,梅花开了。”他快步走到庭中一株盛放的梅花下,僵硬地闲扯:“真漂亮……但这不是梅花的季节吧?哈哈……”

堀川国广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没有丝毫高兴的成分,反而夹带一丝心酸苦涩。

他才是最没资格提起刚刚那个话题的人。毕竟,伊东甲子太郎是死于他手。而和泉守兼定不知道的事情也另有一桩——在暗处向近藤勇开枪、导致他无法参加鸟羽伏见之战的,也是堀川国广。

啊啊。他这双手,沾满了同胞的血啊。

幕府的意志摇摆不定,面对强大的新政府军生出惧意。听街头闲谈,似乎幕府方面一直在为“主战”还是“主和”争吵不休。

临时担任监察一职的堀川国广如此向近藤勇汇报时,对方沉思了片刻,转头问他:“你觉得,应该是战是和呢?”

堀川国广低下头去:“在下只是一介武夫,不敢妄议国家大事。”

近藤勇笑了:“你尽管说好了,只是聊天——反正,新选组的意见,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根本也无关紧要。”

他说这话时,带着难言的苦涩。堀川国广明白那苦涩的根源——原本就是为了打破阶级,才那样努力地为幕府效命。然而,无论做出怎样的成绩,在幕府眼中,农民就是农民,即使当上了武士,也还是农民。

阶级是隐形的囚笼,要冲破它,谈何容易。

堀川国广的喉头上下滚动着,慢慢道:“战吧。”即使必输无疑。

近藤勇问:“为什么?”

堀川国广道:“会津藩对我们有恩。”

近藤勇哂笑:“现在这个理由,已经快说服不了我了。”

用甜言蜜语哄骗他人的幕府,里面净是一些蛀虫,在国家生死存亡关头,还在为自己那点蝇头小利打架。而稍微有些远见的官员,也不会对新选组说真话。新选组建立初期的报国忠心,快要在他们的玩弄下消磨殆尽。

顿了顿,近藤勇道:“其实,今天我面见了胜海舟先生。他要求新选组更名为甲阳镇抚队,出战甲府。”

“……”

近藤勇道:“我一直在想,胜海舟先生,应该也是全力支持幕府,不愿意投降的吧?”

早已经历过一遍历史的堀川国广无言以对。

强烈主战的新选组在他们那里根本就是眼中钉。出战甲府也不过是为了把新选组支开罢了,因为胜海舟忙着和新政府军谈判投降,把江户城完完整整地献出去。

“近藤先生打算听从安排吗?”

近藤勇道:“不管他是什么意思,也只有向甲府开战了。毕竟,不能不报答将军的恩情。”

堀川国广拼命挤出一个笑容,有些难看。

“是啊。”

将军的恩情,到底算什么。

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堀川国广经历这段历史,已是第三次。

从最初被背叛的愤怒,到之后的悲凉,再到如今的平静,堀川国广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已经开始麻木了。

堀川国广张开五指,低头端详自己的手。阳光下,他的手修长而匀称,几处薄茧,是辛勤修炼的证明。

这双手,拿过刀,提过笔,折过花,也梳过发。偶尔,它在洗衣时染上皂角的清香,更多的时候,它沾上浓重的血腥味。

杀人会有感觉吗?

堀川国广低头笑了。

只有兼先生那样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多情的人,面对同伴时会露出犹豫的神情。若说和泉守兼定继承了土方岁三人性的温情,那么堀川国广,则更多地继承了土方岁三作为“鬼”的一面。

更名之后的新选组——如今已是甲阳镇抚队,再度出征。

身穿红色和服的年轻人在一堆浪士中间仍然显得那么扎眼,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甲胄外的浅葱色羽织。

土方岁连日的阴霾被这件事驱散,忍不住笑起来。他走到年轻人面前,问:“喂,你这么喜欢这件羽织?”

和泉守兼定眼眸里仍然滚动着亮莹莹的光,他低声回答:“是。”

一瞬间土方岁三好似回到了文久三年那个夏日、新选组成立之初。近藤勇将这个年轻人带回来,他例行公事一般出言询问,便看见对方猛地抬起头来,热切的目光比太阳还明亮。

而这么多年过去,年轻人的眼眸仍然那么璀璨,其中的热情几乎将土方岁三灼伤。

土方岁三凝睇着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们已经不是新选组了。”他轻轻说。

和泉守兼定道:“还是,我们还是。近藤局长还在,土方副长还在。只是名字变了,但新选组还是新选组。”

土方岁三的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和泉守兼定的肩膀。他道:“那你可要把新选组之名好好传承下去。”

【28】

一如历史,甲阳镇抚队的出征相当失败。

新政府军方面足有两千人,而甲阳镇抚队只有堪堪一百多人,募集的队士里,战前逃逸的就占了二分之一。如此悬殊的兵力简直惹人发笑。

即使土方岁三连夜赶回江户求救援军,甲阳镇抚队依旧铩羽而归,仓促撤离。

不光要应付外来的压力,还有新选组内部的分裂——在多次争执后,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脱组,自组靖兵队离开了。

土方岁三几乎精疲力竭。

和泉守兼定跟着连夜奔波,风雨兼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堀川国广则留守在近藤勇身边,抵御新政府军猛烈的进攻。

最终,两人在流山汇合。

堀川国广见到他时,他正疲惫地和一群队士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饶是如此,堀川国广依旧一眼就发现了他。

那件浅葱色的羽织被和泉守兼定爱惜地抱在怀里,他自己则倚靠着墙角,闭着眼休息。

堀川国广叫了一声:“兼先生。”

那双和土方岁三很像的眼睛慢慢睁开,望了过来。

堀川国广道:“辛苦了。”

和泉守兼定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堀川国广走过去,靠着他坐下。

“时间过得真快啊,国广。我总感觉,离我刚刚来到新选组,也不过几天的事情。”

堀川国广道:“是啊。”

“那边——怎么样了呢?”和泉守兼定说的是时之政府的任务。

堀川国广刚想回答什么,却突然露出苦笑,感慨般说了一句:“兼先生,时间溯行军的工作真是轻松啊。改变历史的话,其实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只需要一把火而已。一把火。”

“什么意思?”

堀川国广道:“胜海舟在准备谈判的事情,并且做了谈判破裂的准备。”

和泉守兼定不禁发问:“谈判破裂的准备是?”第一次经历这段历史时,他无从得知这些背景故事,也就是堀川国广口中的「历史的细节」。

堀川国广道:“他在江户放置了大量火药,一旦谈判破裂,就火烧江户城。”

和泉守兼定差点失声叫出来:“什么?!”

堀川国广慢慢道:“就和你想的一样。时间溯行军打算提前引燃火药,毁掉江户城。”

“……一群疯子!”

堀川国广点点头,淡淡道:“不过,有惊无险吧。长曾祢那边已经蹲点处理好了。听说是一场恶战。”

和泉守兼定沉默了片刻,问:“如果……如果没处理好怎么办?”

堀川国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兼先生。刀剑男士出任务不可能总是万无一失。万一让时间溯行军得手,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好竭尽全力补救了。”

“但是……”

堀川国广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但是,也没有兼先生想得那么严重啦。在历史这架马车面前,刀剑男士也好,时间溯行军也好,都不过是蝼蚁,阻止不了其既定的轨迹。就算江户城在谈判之前就被毁掉,明治维新仍然会到来,只不过或早或晚的事情。”

和泉守兼定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明白……”

堀川国广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一直在假设一种可能。”

和泉守兼定顿觉周围的气压都跟着低了起来。他转头看着堀川国广,预感他说出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堀川国广道:“兼先生,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历史的细节」,宏观而言实在无关紧要,不过是历史的噪音。像是芹泽鸭在哪一天死去、加州清光有没有在池田屋折断……于大体的历史而言,稍微有点偏差,根本没关系的吧?”

“唔……唔。”

“但是,那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对与之相关的人们、对我们而言,却很重要。”

堀川国广盯着他,一贯沉静的眼神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兼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土方先生没有在那场战争中死去,而是改头换面,好好地生活着呢?”

“……”

和泉守兼定的脸色由苍白变为铁青:“国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有什么不对吗,兼先生?”堀川国广轻声诉说,“历史上只是说了‘土方岁三’在函馆之战中死去了。真相是什么样的,只有「历史的细节」中的人才会知道啊。”

和泉守兼定紧抿着唇,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既不违规、也不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堀川国广道,“还是兼先生你觉得,死在那里,就是他的宿命呢?”

和泉守兼定猛地站起来。

“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问:“这些话,你只对我说过吗?”

堀川国广慢慢地点了点头。

和泉守兼定将手中的羽织丢向他,那沾染着血腥的羽织猛地盖在了堀川国广脸上。堀川国广将羽织扯下来,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和泉守兼定道:“这是新选组的羽织。你早就不穿了,是吗。”

堀川国广抿紧了唇。

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似乎觉得多说无益,和泉守兼定大步离开了。

【29】

即使有过心理准备,那一日依旧比想象中的更快地到来了。

新政府军在甲阳镇抚队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团团包围了流山。这时距离和泉守兼定与堀川国广不欢而散,不过两日。

队内气氛焦灼,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知晓死期将至的表情。萨长那些人对新选组的怨恨很深,落到敌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自不必明说。

一个队士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大声提议:“干脆拼一把,直接杀出去吧!”

土方岁三眉头紧皱,训斥:“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对方人多势众,又有精锐武器,此举无异自杀。

沉不住气的队士有些崩溃道:“那你说怎么办!”

“……”

土方岁三焦急地踱步,一面握紧了手中的刀。

近藤勇在此刻露出悲凉的笑容,缓缓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让我在此切腹自尽,保全义节,也好过落到敌人手里。”

土方岁三扭过头冲他发火:“不行!”

近藤勇叹了口气,道:“已是绝境了,阿岁。”他说着,扯开衣襟,将腰间的刀慢慢拔出,霎时一道雪亮。

土方岁三扑过去,紧紧按住他的手,一面摇头道:“绝对不行!”他生硬地将刀按回刀鞘,咬牙切齿:“你是新选组的局长。你死了,叫我们怎么办?!”

堀川国广结束侦查,掩上窗户,迅速回到队伍。他打断道:“还有一个缺口,争取一下,应该可以从那里撤离。”

众人猛地抬头,一时间眼中同时含着惴惴不安与希望之色。

一个人又轻声开口:“可是……来不及了吧?这么多人撤离,会惊动新政府军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也容不下片刻犹豫。土方岁三下定决心一般,望向近藤勇,道:“近藤先生,你以首领的身份向新政府军投降,或许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剩下的人趁这个机会抓紧撤离。”

近藤勇望向他,看见土方岁三眼神中不容置喙的坚定:“新政府军大多只听说近藤勇这个名字,但并不认识你。只要使用假名,还有一线生机。我将立刻返回江户求救。”

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后,近藤勇起身道:“就这么办吧。”

队伍在极短的时间内整肃完毕,秘密向外撤离。土方岁三最后回头看了近藤勇一眼,道:“近藤先生,等着我。”

近藤勇背着光,张开嘴说了句什么,土方岁三来不及听清。他回忆的时候,猜测那个短促的音节可能是“好”。

撤离尽可能迅速而隐蔽,但仍然有几个人发现了他们。眼看又要陷入激战,土方岁三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堀川国广却已经挡在他面前。

“快走,土方先生,不要回头。这里我来处理。”

和泉守兼定在一旁也亮出了刀。

“我们一起。”短促地说完这句话,他又望向土方岁三:“我们会尽快归队的。”

土方岁三咬了咬牙,转身发号施令:“继续走!”

身后的动静远离了,堀川国广望着和泉守兼定,虽没有说话,却露出一个微笑。

和泉守兼定板着脸道:“我只是看出了他们是时间溯行军。”说话间,手起刀落,几个敌人已接连倒在了地上。

雪亮的宝刀,杀人时也是如此的干净利落,宛若砍菜切瓜。血水顺着刀尖淌下,一滴一滴浇灌着丛生的荒草。

待到四周归于寂静,和泉守兼定才慢慢将刀回鞘,问:“时间溯行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堀川国广平静地道:“大概是想两手抓,一面派人去干扰胜海舟谈判,一面在这里拦截土方先生。他们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两个刀剑男士。”

和泉守兼定诧异地看着他,堀川国广却笑起来:“是主人的安排。其实——主人最初指定来这里和你汇合的是长曾祢。不过,他还是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脱口而出的瞬间,和泉守兼定就已经有些后悔。他大概已经想到了答案。

堀川国广还是说了下去:“毕竟,近藤先生就是在这里被抓住的。长曾祢先生大概不愿意面对吧。”

“也是……他一直在注意不要和原主人见面啊。”

堀川国广道:“其实,新选组的刀剑都很相似。”

“嗯?”

“你没发觉吗,兼先生?在面对原来的主人这个问题上,我们都不够豁达啊。”

沉默了片刻,和泉守兼定道:“回去吧。”

【30】

甲阳镇抚队残余的人马在江户不知去向,和泉守兼定与堀川国广在城内寻找了半天也未能与他们汇合。

凭借着身为刀剑时的残余印象,和泉守兼定叹了口气,道:“现在土方先生,大概在某个幕臣那里,请求他救回近藤先生吧。”

堀川国广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和泉守兼定的决定。

最终,和泉守兼定道:“走吧,去胜海舟那里。”

两人很快抵达了胜海舟的府邸,正在因为不确定土方岁三是否在里面而犹豫不决时,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萧条的人影慢慢从空无一人的廊中穿过,走了出来。

那是土方岁三,又好像不是土方岁三。

他清减、萧疏,好像残败的梅花树一样。不同于最初上京时的意气风发、潇洒肆意,如今他显得很落魄。

和泉守兼定顿住了脚步,喉咙像被什么梗塞了一样,开不了口。

倒是土方岁三先注意到了他们,沉稳地走了过来。

“你们来了。”他开口,声音略显沙哑疲惫。

土方岁三身上穿着一件印有家纹的黑色外衣,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去年进行队士招募时他也穿过这件衣服。那时他长身玉立,像哪处的贵族王侯,显得漂亮又潇洒。时隔一年,衣服略显陈旧,而穿着它的主人也变了很多。

和泉守兼定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这件衣服看了太久,无意义的思考也进行了太多。旋即他又意识到,自己是不敢看土方岁三的脸。

他赶快移开目光,结结巴巴地问:“怎么样了,土方先生?”

他其实是想问分别后的近况,土方岁三却以为他在问和胜海舟谈判的事,于是勉强摇了摇头,然后忽然笑起来,道:“如你所见,我被赶出来了。”

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他低声呢喃:“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救近藤先生呢?”

堀川国广道:“您知道胜海舟正在和西乡隆盛谈判的事情吗?”

“……”

土方岁三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他没有回答,三个人也就这样沉默了半晌。

两日后,江户无血开城,正式移交新政府。德川幕府两百余年的统治,宣告终结。

离开江户那日,堀川国广将折叠整齐的羽织交还给和泉守兼定。羽织上的血迹被洗干净,散发着淡淡的皂香。

和泉守兼定接过它,重新穿在身上。

目睹这一切的土方岁三慢慢垂下眼帘,不愿再看。

只剩寥寥几人的队伍,朝着陌生的方向再次进发。

堀川国广问:“土方先生,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国府台。”土方岁三道,“去和那里的军队汇合。”

堀川国广道:“将军已经投降了。”

“我知道。”

“德川幕府,已经没有了。”

“我知道。”

“新政府军……装备精良,深得民心,我们是打不过的。”

“我知道。”

“为什么?”堀川国广终于失礼地问出来。这三个字似乎已经在心里压抑了太久,以至于和泉守兼定听出他冷静声音中的颤抖,仿佛厚重的冰面下的暗流。

土方岁三道:“战争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

两人对视了片刻,最后堀川国广难受地扭过头去:“对不起。我问了不恰当的问题。”

土方岁三伸出手来,轻轻放在少年的头顶。

堀川国广愕然。而土方岁三凝视着他,道:“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我想……此刻的话,是为了会津藩。”

“……”堀川国广微微睁大眼睛。

辗转轮回,如今已是堀川国广第三次经历戊辰战争。实际上,他已大约明白土方岁三的想法。

会津藩完全是不得已而迎战。萨长联盟对会津藩的仇恨极深,一心想要报仇,因此根本不容许会津藩求和。虽说表面上是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却也不过是为了利益而手足相残,模样可憎。

就算不为幕府,会津藩的人民也不愿意让萨长军的铁骑践踏这片土地。

一时间,堀川国广心乱如麻。

土方岁三忽然道:“堀川君。”

堀川国广抬起头来,便听见土方岁三郑重地说:“我希望你能去松平容保公身边。”

堀川国广一惊,道:“您不信任我了吗?”

“不。”土方岁三摇头。“正因为信任你,所以不能一直将你拘束在新选组。如果你的眼里只能看见新选组,难免会产生困惑。你应该看看更多的东西。”

“……”

见堀川国广咬着下唇,很难回答的模样,土方岁三轻轻道:“不必着急回答我。想走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吧。”

他与堀川国广错身而过,走在荒芜的道路上。他自己心里难免有一丝惆怅,却同时又释然了。这时,他感到刚刚被他落在后面的少年又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在这个寂静的春天里。

【31】

像是依靠战斗来遗忘痛苦一般,与旧幕府军合流后,土方岁三一刻不停地忙于行军与作战安排。

身为刀剑时,和泉守兼定也曾很失礼地想过:这人真是很有精神啊,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疲惫一样。

如今再次站在土方岁三身边,他恍然意识到土方岁三已经是一截残败的蜡烛,靠着最后一点爱和恨,燃烧余下的生命。

先锋军很快抵达宇都宫,打算强行攻城。这是土方岁三一战成名的战役,而此刻的景象在和泉守兼定的眼中终于与记忆重叠了起来。

说实话,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土方岁三一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冲锋陷阵的,尤其是在这个幕府已经倒台的当下。

宇都宫城久攻不下,士兵有不少萌生退意。和泉守兼定一面奋力杀敌,一面向土方岁三靠近。枪林弹雨中,他看见土方岁三如恶鬼一样冒死拼杀。

忽然,一个惊惧不已的士兵竟然转过身去,想要临阵脱逃。和泉守兼定连忙拦住他,怒目而视:“不准逃!”

生死关头,士兵全然不顾他人,大吼道:“滚开!谁爱打谁打去!”拔刀就向和泉守兼定砍来。

和泉守兼定连忙抬刀去挡,短暂地两次交手,落了下风的士兵两眼发红,咆哮着扑上来。

举起刀的那一刹那,和泉守兼定突然迟疑——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同伴。

那瞬间划过的念头使和泉守兼定的动作慢了半拍,士兵的刀划过他的脸颊,骤然一阵刺痛。紧接着,失去理智的士兵在他面前倒下了。

他看见土方岁三横刀而立,浑身是血,状如修罗,恶狠狠地道:“谁敢再逃!”

【32】

宇都宫城仅一日就被攻下,但来不及喘息,新政府军的援军几乎马上就赶到了。然而此前攻城一役已是损伤惨重,旧幕府军不得不撤出城外。

敌人有意在此歼灭他们,炮火连天中,一颗流弹向土方岁三袭来。

和泉守兼定仿佛被唤醒了久违的梦魇,他失声道:“土方先生!”

那个清减的背影摇晃了一下,在他面前倒下了。

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同时冲上去,将土方岁三扶起。土方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咬牙道:“没事。”

话虽如此,他疼得表情扭曲,不靠两人的搀扶,根本无法站起来。

堀川国广深深吸了口气,道:“土方先生,这样下去不行了。请下令撤退吧!”

土方岁三紧紧抓住堀川国广的肩膀,望向远方的眼睛里有种浓浓的愤恨和不甘心。

“土方先生!”

土方岁三叹了口气,提高声音道:“撤退!”几乎拼尽全力。

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

狼狈地连夜逃亡,总算回到会津藩。期间土方岁三因失血过多,昏过去几次。

幕医松本良顺紧急救治之后,土方岁三的呼吸总算平和下来,却仍然昏迷不醒。

堀川国广向松本良顺鞠了一躬,问:“土方先生的情况怎么样?”

松本良顺摇了摇头。

“拖得太久了。”

堀川国广再次伏跪在地,恳求道:“无论如何,请您想想办法。”

松本良顺急忙把他拉起来,道:“别这样。好在不是致命伤,只是,必须静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行。”

堀川国广扭头看向土方岁三,苦笑:“让他静养……”

松本良顺的表情严肃起来:“这可不是儿戏!”

堀川国广叹了口气,道:“谢谢。我们会努力说服他的。”

和泉守兼定一直沉默地跪在土方岁三榻前,直到松本良顺离开,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堀川国广膝行到他身边跪坐下,道:“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土方岁三的面庞,抿紧了没有血色的唇。

堀川国广问:“您的伤怎么样了?”

和泉守兼定摇了摇头。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形成一道并不美观的伤痕。此刻的和泉守兼定,比起过往贵公子般的形象,更像久经风霜的战士。

“兼先生,现在很痛苦吧……”

和泉守兼定道:“说实话,国广,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忽然转向堀川国广,问:“你之前的修行,是什么样子的呢?”

堀川国广苦笑:“那是……被主人打了低分的修行呢。”

“你一直陪着他到最后,是吗。”

堀川国广低下头去,哑着嗓子开口:“请别问了,兼先生。我……不想回忆。”

“抱歉。”

两人沉默良久,和泉守兼定才又一次打破寂静:“其实,我现在的心情倒还算轻松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醒过来的土方先生。”

堀川国广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了片刻,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兼先生是说,近藤局长的事情……”

在土方岁三昏迷不醒期间,近藤勇已经被斩首了,据说,连切腹都不被允许。他没有作为武士死去,而是作为犯人被斩首,首级在三条河原示众。

和泉守兼定没有回答,房间内一度陷入可怕的死寂。

【33】

土方岁三醒来已是次日黄昏,队内负责情报工作的成员,也在这时求见。

和泉守兼定与堀川国广跪坐在房间的一角,等候着他们谈论结束,紧接着,情报员默默退出房间,掩上了纸门。

土方岁三已得知了近藤勇被斩首的消息,他脸色苍白,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平静得令人害怕。

房间再次陷入窒息一般的沉默,直到堀川国广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土方先生?”

土方岁三仿佛从一场长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望过来的眼神有些迷茫和惊慌。他动了动已经僵住的身子,却因为腿上的伤口而狼狈地倒在地上。

堀川国广连忙上前扶起他,土方岁三支撑着坐起来,觉得仿佛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他无法动作,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哭泣。

堀川国广斟酌着道:“土方先生,请节哀。”

土方岁三再度抬起头来时,已是面无表情。

他道:“我不悲伤。”

只剩下恨意与死战的决心。

堀川国广最终向土方岁三请愿辞行。

土方岁三在病中撰写好了给松平容保的文书,将它递给了堀川国广。堀川国广郑重地拜谢,将文书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怀里。

土方岁三道:“去吧。那边战事吃紧,正需要你。”

堀川国广点了点头,再度向土方岁三拜了拜,泪水滴落在地上。

过去两次遍历这段历史,他一直陪着土方岁三,从生到死。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土方岁三身边。

他起身,害怕自己反悔一般,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几乎是夺门而出。

土方岁三重伤养病这几个月,战争依旧在持续着。和泉守兼定无法留在土方岁三身边照顾,仓促奔赴前线。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在死与生的罅隙间呼吸,和泉守兼定偶尔会联想起在池田屋的那个骚动的夏夜。

但比起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他如今已能对这些惨烈的景象视若无睹。

新政府军的炮火如洪水般倾倒,仿佛是在炫耀其强大的武装力量。和泉守真切地感受到,人的身躯,的确无法与枪支弹药抗衡。

右臂中弹后无法战斗,和泉守兼定只得背起身边仅存一息的同伴,艰难地撤离。两人滚落到山坡下,头顶上的炮火声震耳欲聋,让人一阵阵恶心和眩晕。

身边的年轻人是后来在江户应募加入新选组的,他腹部中弹,痛苦地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里大股大股地流出来。

和泉守兼定喘了口气,用能够活动的左手撕下羽织的一块布来,努力帮他包扎。年轻的战士摇头,道:“和泉君,你快走吧……我……我活不成了。”

和泉守兼定道:“挺住。我带你回去。”

年轻人苦笑,没有再说话。和泉守兼定不熟练地包扎完后,已是满头大汗。他推了推年轻人,道:“上来,我背你走。”

他连叫了几声,年轻人再没有回应。

和泉守兼定沉默下来,听了一会儿炮弹的轰鸣。他轻轻把身上的羽织解下来,盖住了年轻人已没有血色的面庞。

为什么会有死亡?为什么会有战争?

为什么不允许会津藩投降议和?为什么喊着冠冕堂皇的口号来残害同胞?

和泉守兼定尝到嘴里的咸腥味,他忽然能够体会,土方岁三心中名为恨的情感。

【34】

因为受伤,和泉守兼定被勒令退回后方。被迫脱离战线后,和泉守兼定悄悄回了趟浅草,探望病重的冲田总司。

冲田总司看见他,灰暗的眼神中一下子亮起光来。他努力地坐起来,急促地唤道:“和泉君!”

“身体怎么样?”

冲田总司半开玩笑道:“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和泉君。你身上有血的味道哦?”

和泉守兼定眼神躲闪了一下:“只是一点擦伤。”

“别想骗我。刚才你端茶用的是左手吧?”

和泉守兼定尴尬地笑了笑。

两人寒暄片刻,和泉守兼定对他大致讲了一点如今的战况。冲田总司听完后终于发问:“近藤先生怎么样了?”

和泉守兼定愣住了,余光里他瞟到一直照顾着冲田总司的老婆婆正紧张地瞪着他。

和泉守兼定道:“近藤先生他……”

冲田总司也死死地盯着他,撒谎也已经来不及想了。和泉守兼定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我在前线,一直没来得及和他们联络。”

冲田总司的眼睛重新黯淡下去:“是吗……是这样啊。”

和泉守兼定安慰道:“那个……你放心好了。近藤先生会没事的。”

他实在是很不擅长安慰人,只能笨拙地讲一些“会没事的”之类干巴巴的话,没有一点说服力。事实上,和泉守兼定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会没事的,指的是依靠会津藩的努力还是新政府军的仁慈呢?

即使近藤勇还没有被斩首,他也对此不抱任何希望了。池田屋之后,对新政府军而言,新选组是他们最仇恨的对象。其他人尚有可能放过,但新选组的任何一个人,落到他们手里都只会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想必冲田总司自己也心知肚明。

和泉守兼定不愿意,也不忍心掐灭他那一点希望。

和泉守兼定最后站起身来,道:“我要回土方先生那里去了。”

冲田总司点点头,状似撒娇一般道:“唉……真好。我好想拿起刀,上战场跟你们一起拼杀啊。”

和泉守兼定道:“病养好了就来吧。我在前面等你。”

冲田总司“扑哧”一声笑出来:“哎,你讲话怎么和土方先生那么像啊?”

“有、有这回事?!”

“逗你的。你快回去吧,这里也不安全。”冲田总司轻声催促道。

和泉守兼定向他鞠了一躬,快步离开了。在房间外,他还听见冲田总司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痛苦不堪。

饶是枪伤未愈,土方岁三依然坚持回了战场。不过,在新政府军的火力压制下,会津方面依然毫无悬念地接连溃败。

回想起在本丸时,但凡出战,都是和泉守兼定把时间溯行军按着打,他好久没有接连打这么多场败仗。

城池一座接一座地陷落,最后新政府军打到了本阵。

退守到若松城时,和泉守兼定终于见到了分别已久的堀川国广。

对方站在松平容保身边,默默地凝视着和泉守兼定。

趁着土方岁三与松平容保议事,堀川国广终于走上前来,两人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样?”

短暂沉默后,两人又一同笑了起来。

“兼先生,您的羽织呢?”

“送人了。”

堀川国广并不质疑,又道:“我听说兼先生受伤了。”

和泉守兼定抬起略感沉重的右手来,道:“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还能握刀吗?”

“别小看我啊,国广。”和泉守兼定嘟囔道,“你在松平容保这边做什么?”

堀川国广宁静地微笑道:“没什么——也就是打打败仗。”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两个人脸上此时的笑容毋宁说是一种苦涩又无奈的自嘲。

两人并肩向外面走去,一时间无话可说。这时,一个士兵过来,向他们分发纸笔。

和泉守兼定接过纸笔,疑惑道:“这是干什么?”

士兵抹了把脸上的灰和汗水,道:“萨长军要攻城了,我们打算死守到底。这是写诀别诗或者遗书用的。”他说着,向外面一指。和泉守兼定跟着望出去,发现几乎所有会津士兵都在认真地写辞世诗。平时受再重的伤也不肯哼一声的人,此刻竟然一面写,一面抹着眼泪。

士兵小跑着离开了。和泉守兼定捏着纸笔,愣在原地。

堀川国广也移开了视线,一时不忍心看。

战争在他眼前变得具象化,连同一些他曾经感觉虚无缥缈的精神和情感。堀川国广不由得想起土方岁三写下辞世诗的那个晚上,忽然觉得手里的纸张是如此沉重。

【35】

土方岁三原本是打算留下来,和松平容保共同进退——或者说他早已有了战死在若松城的决心。

松平容保却摇头,一定要他离开,命令土方岁三北上去寻求援军。

土方岁三几次叩首,松平容保却只是忍着眼泪,握紧了对方的肩膀,催促:“赶紧去吧。”

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松平容保知道这一战必输无疑,换个方式叫土方岁三逃走吧。堀川国广暗自思忖。毕竟新政府军心狠手辣,什么都干得出来。

另一层原因,或许也是为了会津藩的人民。松平容保深知土方岁三是强烈主战的,大概会和新政府军不死不休。而会津藩人民亦有死志,决战之前,甚至已有不少妇孺自裁以明志。壮烈至此,就连新政府军亦心有戚戚焉,乃至不忍卒视。

无论如何,他不愿见到那么多死伤。

平心而论,松平容保的确很是倚重新选组,当年也提拔了他们不少。而今危难关头,他自身难保,却仍然面面俱到地替新选组做了打算。堀川国广本已对幕府心灰意冷,跟随松平容保这段时间,却又勉强打起了精神。

新选组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守会津,一部分随土方岁三北上。和泉守兼定自然是跟着土方岁三走了,堀川国广却留了下来。

土方岁三踌躇了片刻,道:“你留在这里,也许没什么用处。”

堀川国广回应:“我知道。”

“松平容保公本意也是想救你一命。”

“我知道。”

土方岁三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哑口无言,然后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微笑。

他想起了刚刚离开江户城时,与这位少年的对话。如今,情景又在此复现,只不过双方的立场却对换了。他知道多说无益。

土方岁三道:“你想明白了。”

堀川国广拜了拜,道:“松平容保公情深义重,会津藩人民抵死斗争。在下不为其他,只愿回报这份情谊。”

不是作为土方岁三的刀,而是作为历史上的一个具体的「人」。

仓促扬帆,船只在夜色中漂浮于深沉的海面上,离会津越来越远。堀川国广目送舰队远去,忽然好似解开了百年的心结。

【36】

九月,会津藩开城投降。

土方岁三依旧选择北上虾夷,作最后的抵抗。

虽是负隅顽抗,土方岁三却仍然有着不可思议的斗志,甚至在装备和兵力远不及敌方的情况下,打过几场漂亮的翻身仗,一时间名声大噪,令新政府军又恨又气。

至十二月,虾夷政权宣告成立。

土方岁三将一柄小巧的、擦拭得锃亮的手枪轻轻放在和泉守兼定面前。和泉守兼定惊疑不定,抬起头来,却没有敢接那把枪。

“土方先生……!”

“拿着。”对方不容置疑地命令。

即使有一丝抵触的情绪,和泉守兼定仍然拿起了枪。他只见过陆奥守吉行拿枪,因此只能小心翼翼地按照不甚清晰的印象,握住了枪柄。

“不是这样。”

土方岁三握住他的手,调整了一下他握枪的姿势。

与刀截然不同的重量和手感,让和泉守兼定险些拿不稳。陌生和异样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他。

“土方先生……我不想用枪……”

土方岁三瞪了他一眼,和泉守兼定立即噤声了。

“上膛,是这样。然后看这里瞄准,扣下扳机。”土方岁三手把手地演示了一遍,子弹“砰”地发射出去,激起一大片烟尘。后坐力使和泉守兼定连连后退,若不是土方岁三在后面接住了他,恐怕要摔倒在地。

“为什么我要学这东西啊……”

赌气似的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事实上和泉守兼定也知道,如今在战场上,刀剑已经很少有用武之地。陆军中大部分已经开始改用新式手枪,只是和泉守兼定一直在闹别扭。

土方岁三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却足以表明态度。

和泉守兼定对枪这种东西仍然有些应激,但土方岁三硬把枪塞进他手里,不准他丢掉。看见和泉守兼定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土方岁三皱起眉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枪?”

踌躇了一下,和泉守兼定道:“因为……很重要的人,是被子弹杀死的。”

土方岁三道:“这里有很多人,他们的亲人朋友,包括他们自己,都丧命于枪炮之下。”

“……”

“你如果不甘心,就应该拿起枪来战斗,而不是一味逃避。”

和泉守兼定垂下头去,目光落在那把精致的手枪上。那比刀轻得多的东西,却是最血腥的杀器,可以轻易夺取人的生命。

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身在宿命之中。

明明已经极力地避开,但最后,它仍然被土方岁三强硬地放进了自己的手里。

土方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和泉守兼定却脱口而出:“土方先生!”

那个背影停顿了一下,淡淡道:“如果你要说什么实在不想用枪的话,我现在就把你砍了。”

“不是的……”

和泉守兼定问:“土方先生,不愿意见到敬爱的人死去,应该怎么办?”

土方岁三先是沉默,然后又嘲讽似地开口:“你指望别人一句话就解开你的心结?”

“……”

“就算提前想出花里胡哨又冠冕堂皇的口号,真到那时,支撑你做出选择的唯一动力,还是那一刹那的本心。”土方岁三道,“你到底应该怎么办,自己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37】

喜欢吗?夏天的话。

和泉守兼定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的。

在冒着大风雪行军时,在战友冻死时,在舰船沉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时,他曾经迫切地期望着夏天的到来。

但仔细一想,和泉守兼定又觉得自己应该讨厌夏天。

因为那个日子就要来了啊。

非常烦恼、惴惴不安。

和泉守兼定越是去想,越是觉得那一天逼近的速度越来越快。

实际上,他理解土方岁三斗争到底的决定,也敬仰他慷慨赴死的风骨。然而,这和真的目睹土方岁三陨落,是不一样的。那种不舍和痛苦,并不是轻描淡写的“我理解”就能一笔带过。

前几日土方岁三在会议中跟其他人大吵一架,这几日心情都不算好。也似乎是因为那次争执,高层许多人对土方岁三的态度都有些恶劣。

和泉守兼定匆匆赶去土方岁三的房间,推开门,却被惊得几乎呆住。

那把熟悉的、漂亮的刀正被土方岁三握在手里,随着阳光的倾洒,刀身上的光华流转,好似一截流水。

土方岁三另一只手拿着软布,正在专心地清理刀身上的灰尘。

“哇啊……”和泉守兼定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怎么了?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着。”

和泉守兼定由衷地赞叹道:“这把刀真漂亮!”

土方岁三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那当然。”

说完,两个人都骄傲地笑起来。

和泉守兼定问:“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半小时后,和泉守兼定出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谁能想到土方岁三如此隆重地把他叫过来,仅仅是为了让他帮忙买一些保养刀的东西……这种事情叫他来做什么啊!和泉守兼定暗自腹诽。

听说是替土方岁三买东西,原本无精打采的老板娘霍然拉住他的手:“哎呀,是那位土方岁三大人吗?!”

和泉守兼定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作出回应,几乎店内的所有人都热情地围拢了上来。

和泉守兼定额角隐隐冒出冷汗,急于逃离这里。老板娘却不由分说地把一大堆东西都塞进了他怀里。

“用不了这么多……”

老板娘道:“不,这是送你们的,不用给钱。拿去吧!”

和泉守兼定大吃一惊,道:“这不好……”

“土方岁三大人对我们有大恩,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老板娘边说边俯身行礼,“请一定要收下。”

“大恩?”和泉守兼定忽然想起来上次那场不愉快的高层会议。

虾夷军已经弹尽粮绝,被逼得束手无策。因此虾夷政权高层决定向百姓征收高额赋税来填补亏空,战争年代这样的做法似乎是情理之中——可是却被土方岁三无情否决了,甚至因此和其他人闹了矛盾。

老板娘再次深深叩首,道:“算是我们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感谢吧。土方先生,真是个伟大的人啊。”

对人民抱有如此深切的同情,即使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仍然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这样的人,的确是个伟大的人啊。

思及此,和泉守兼定不容抗拒地递上钱袋,道:“正因如此,我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

说着,他也端端正正地伏下身子回礼,道:“新选组在这里打仗,给你们带来了诸多不便。万分抱歉。这段日子,多谢你们的照顾了。”

【38】

珍爱的刀剑、断发和提前写好的书信被土方岁三郑重地交到市村铁之助手里。少年噙着热泪,向土方岁三鞠了一躬,然后飞快地跑进朦胧的月色中。

和泉守兼定身为刀的记忆,至此结束。

而此刻,他却作为人,站在土方岁三身边,目睹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切。

本来应该思考一点更有意义的东西,但和泉守兼定此刻却在想:啊,原来他那天保养刀剑,是因为这个。

夏天的夜里,海风都变得湿热咸涩。和泉守兼定听见此起彼伏的虫鸣,恰如此刻混乱的心。

土方岁三转向他,问:“你还不回去?”

和泉守兼定神使鬼差地道:“土方先生……投降不就好了?将军投降了,会津也投降了……”

土方岁三道:“谁都可以投降,但新选组不能。你也可以投降,但我不能。”

和泉守兼定紧紧盯着土方岁三肩上的袖章,上面绣的是一个“诚”字。他忽然觉得眼睛酸涩,便急忙扭过头去。

他说:“我也不会投降的,土方先生。”

军营里灯火通明,仿佛地上的星辰。和泉守兼定披着露水只身返回时,遇见了风尘仆仆的堀川国广。

堀川国广笔挺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

和泉守兼定讶然道:“国广……”

堀川国广道:“兼先生,就是这几天了。”

和泉守兼定心中一紧,旋即,他又想起另一桩事来,不由得警惕道:“你回来干什么?”

堀川国广无奈地笑了:“兼先生,请别这么戒备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改变历史的。”顿了顿,他又道:“过去的修行中,我忽视了土方先生的死志,才会生出那样不成熟的想法。不过现在我也明白,就算给土方先生机会,护送他逃亡,他也不会同意的吧。”

和泉守兼定沉沉地应道:“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

堀川国广远远地望向土方岁三的方向,道:“我会尊重他的意志。”

【39】

在新政府军猛烈的攻势下,幕府军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做最后的无用抵抗。

大军攻入箱馆,袭击了新选组驻守的弁天台场。

来不及喘息,土方岁三立即决定领兵去支援新选组本队。

远处的山地上,另有一群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加州清光叹了口气,退出了侦查,道:“真不想看啊,这里。”

长曾祢虎彻在一旁道:“今天过后,差不多就可以带着和泉守兼定回去了。”语气里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旁边的陆奥守吉行道:“时间溯行军已经被击退了,我们一直留在这个时代,真的好吗?”

加州清光道:“不知道。这是队长大人的命令啊。”

“队长大人”此刻正神情严肃地盯着远方的战局,忽然道:“我还是不放心兼先生。”

“不要担心啦。”陆奥守吉行道,“反正没有时间溯行军的干扰,这段历史就让它这么演下去就好了。和泉守他知道分寸的。”

堀川国广摇了摇头,道:“不。只是觉得,这种时候留兼先生一个人面对,还是太残酷了。”

加州清光忍不住挖苦:“之前是谁说修行就是要残酷一点的啊?”

堀川国广道:“这里……这段历史,兼先生作为刀的时候,并不在场。”

众人一阵沉默。

陆奥守道:“那个……土方岁三最后是受到枪击死去的吧?”他的手探入怀中,言外之意,默默地传达给了堀川国广。

堀川国广道:“那请跟我来吧,陆奥守君。”

堀川国广说“就在这几天”。具体是哪一天,和泉守兼定也不知道。他绷紧了神经,虎视眈眈地面对着敌人,似乎想找出是谁向土方岁三开的枪。

焦虑、不安、纠结。

不能去干预历史,但他也无法就这样看着土方岁三死去。

在对面猛烈的炮火镇压下,幕府军连连溃败,唯有和泉守兼定紧紧护佑在土方岁三身边,寸步不离。

土方岁三勒紧缰绳,在马上大声指挥:“和泉君,不要管我,去那边!”

和泉守兼定已杀红了眼,竟然有底气回头冲他大吼:“不行!”

咔哒。

陆奥守吉行将子弹轻轻推上膛。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堀川国广,道:“这样真的好吗?”

堀川国广道:“静观其变吧。万一有什么差池,你就……”他似乎被什么哽住,没能说下去。

陆奥守吉行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会的。”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见一声枪响,擦过耳畔。堀川国广震惊地抬起头,却看见和泉守兼定挡在土方岁三面前,如蝴蝶一般跌落。

“兼先生!”

他失声喊了出来,却看见和泉守兼定不顾受伤的肩膀,一把拔出腰间的手枪,以极其熟练的手法上了膛,然后向堀川国广开了一枪。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堀川国广来不及思考。在震惊中,那枚子弹呼啸着擦过堀川国广耳畔,旋即,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刚刚向土方岁三开枪的新政府军士兵吐出一口鲜血,滚落在地上。

和泉守兼定脸上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嘶吼道:“愣着干什么啊!”那一刻,他浑身浴血,犹如一个真正的鬼,像极了土方岁三。

陆奥守吉行在和泉守兼定说话的那一瞬间,果决地举起了枪,向土方岁三扣下了扳机。

就如土方岁三说的那样。无论事先做好了怎样的心里建设,真正到了选择的关头,仍然只能听从自己的本心。

不可一世的鬼之副长腹部中弹,从马上高高地跌落,和泉守兼定扑上去,将他接在怀里。

他听见乱战中人群的呼喊声,有人惊慌失措地叫着“土方先生”,有人喊“兼先生”。那些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模糊,然后又变得陌生。

和泉守兼定只是紧紧地抱着土方岁三,放声大哭。泪水从他的脸上落到土方岁三的头发上。

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痛快淋漓地哭泣,从不知道泪水可以如此源源不断,将他的衣服、土方岁三的衣服,都打得透湿。

在激烈的决战后,虾夷政府宣布了投降。

政府高层中,土方岁三是唯一战死的那一个。

土方岁三的遗体被带回了五棱郭埋葬。

和泉守兼定取出腰间别着的枪,轻轻放在土方岁三身边。做完这一切,他没有说话,后退着回到同伴们中间,双眼还红肿着。

堀川国广静静地陪着他。

人渐渐散去,这里多了一个不算起眼的坟墓。

堀川国广终于开口:“兼先生,你要和我们一起回本丸吗?”

“我还想继续留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和泉守兼定取出一封信来,“国广,帮我把书信带给主上。”

【40】

本丸的梅花在枝头缓缓绽放。

这里的时间与外界并不一致,全凭审神者的心意更改。因此,梅花得以在不合时宜的季节绽放。

大和守安定道:“夏天看见梅花,总感觉有些错乱呢……”

堀川国广坐在他旁边,抿着嘴不说话。

“在想兼先生的事?”加州清光开玩笑地问了一句。

“是的。在想他什么时候——”

“哟,国广。”

盛开的梅花之下,一个人缓缓地走出来,用着熟悉的声音向他打招呼。

“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你回来了啊!”

头发高高束起,变得更像战士的和泉守兼定,露出了和以往一样的笑容。甲胄下是眼熟的浅葱色羽织,此刻正迎着风骄傲地飞扬。

陆奥守吉行道:“什么啊……不跟我们一起回来原来只是为了做这件羽织。”

和泉守兼定道:“毕竟,我是代表新选组战斗的啊。”

“你们新选组的刀……”

吵吵闹闹之后,和泉守兼定终于从同伴中间脱身,前往天守阁拜会审神者。

略微听过和泉守兼定的修行叙述,审神者却并不评价,只是命近侍将一方小盒子递到和泉守兼定面前。

“这是?”

“某人给你的礼物。”审神者道,“他自己不好意思,嘱咐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什么啊……”和泉守兼定一面嘟囔着,一面动手打开了盒子。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旋即,本以为已经流尽的泪水再次决堤。

盒子里是冲印出来的照片,厚厚的一沓。那些都是和泉守兼定在修行途中的模样。

他的手颤抖着,险些拿不稳照片。眼泪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照片上那些熟悉的面庞。

照片上的内容,有的是有近藤勇指导他剑术的情形,有的是他与冲田总司一同巡逻的样子,以及他和土方岁三的种种相处的瞬间。

审神者莞尔:“你怎么又哭了?”

“少……少废话……呜……”和泉守兼定一面手忙脚乱地擦眼泪,一面咬牙切齿,“是陆奥守那家伙吧!”

他收起那些照片,生硬道:“那……替我谢谢那个混蛋。”

审神者允诺,又微笑道:“梅花开得很好。和泉守兼定,去和同伴们一起看看吧。”

 

END

 

 


 

 

后记

拉拉扯扯非常不容易地把这篇完结了!总之先感谢大家耐心地看到这里。

于是乎我最迫切地要说的一件事是——本文具有强烈的演绎成分,不代表真正的历史!

……大家应该都能明白吧。(话是这么说万一有人不明白呢)(不能误导大家啊)

所以,文中的一些细节啊时间线啊,以及一些社会环境和政治局势什么的,都是我东拼西凑地查阅资料给脑补出来的,经不起推敲,也缺乏强有力的文献佐证。所以请慎重看待本文的内容。

以及……历史向真难写啊……(T▽T)

对于土方组,这应该是我写的第一篇同人,难免有不成熟的地方,还请多多谅解。

原本像土方组这样官方带头的CP是轮不到我来产出的,毕竟官粮太多根本吃不完,并且似乎也没有让人意难平到一定要写点什么不可的程度。然而大概是看了《活击》之后,想写点刀和原主之间的故事的想法就在我心中扎根。(朋友:嘌呤半升,归来仍是史同女→_→)

虽说写到最后,剧情越来越脱离我的掌控,写得我满头大汗。很辛苦。

加之朋友们一再威胁我“不准BE”什么的,变成了这样。(混蛋啊土方先生的BE在你们眼里就不算BE吗)

总之,应该也没人看到最后吧算了那就乱写一点结尾吧反正最重要的都在最前面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吧啊哈哈哈史向文真难写啊感觉写一篇折寿十年啊啊啊终于写完了感觉这辈子的文笔都用上了什么还要写番外和后日谈不要啊啊啊快放我离开祝大家事事顺心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eki

饭好吃,好吃饭,吃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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