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②

【6】

人工培育的基底和穿梭艇内置的生态维持系统能让紫荆在任何时候开花,但是花期是恒定的长度。花开半月,过了就会凋谢,在枯败中积攒能量,等待下一次花开。

科技固然高速进步,也有不可逆转的东西。生老病死,人口的不足已经通过人类的二次分化解决,婴儿的体外培育在降低母体损耗的同时也极大提高了新生儿的存活率。截至去年,卫生部统计的已发现病症和已攻克疾病的差值首次降至两位数。医疗成本大幅度下降,很少有人因为病痛缠身而痛苦终生。人们可以尽情地在宇宙中遨游,不用担心恒星辐射的改变诱发日晕综合征;任何地方都可以随意降落,重力变动和地磁环境更改已经不再有威胁。

欣欣向荣的星际时代,人类却始终无法战胜衰老与死亡。全人类的基因调整也只能让肉体凡胎的理论极限寿命抬高到三百岁,在此之前器官就会开始老化。移植带来的排异问题限制了器官提高的次数,培育克隆自体器官可以将排异反应降到最低,但是自体克隆器官造价昂贵,并且需要严密的保护才能在不受损坏的情况下冷冻保存。尽管如此,即便是二十岁采样克隆出的器官在一百八十年后取出,剩余的寿命也仅有六十年左右,更不用说五十年以上的冷冻周期对器官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据说各星洲洲长以上每个人至少换过三遍自己所有的内脏器官,即便如此目前已知的最高寿命也仅仅停在了二百六十三岁。那是位平民女性Beta,出生于中产家庭。热衷健身爱好和平,一辈子无病无痛,幸福安乐地寿终正寝。死后无配偶无子女,财产捐献慈善组织建了学校,名字载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她一生平凡,纪念碑却立在了首都星。除了姓名和生卒年,石碑下还写了一行小字。

“或许平凡才是最终的答案。”

“怎么想起来到这了?”

堀川回过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鹤丸那相当耀目的白发和金瞳。他敬了个军礼后半侧过身,目光仍然落在纪念碑上:“路过,就想着来看看、”

“扫这位女士的墓,怎么,年纪轻轻就想退伍了?”鹤丸挑了挑眉,“别呀,我们几个都挺看好你的。”

堀川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说上次会面鹤丸还是拐弯抹角地想要表达些许招揽的意思,现在则全不掩饰其中的意味。这算不上什么好现象,堀川笑了笑,轻声道:“只是偶尔来看看,站在这里总是能让自己平复下来。中将,我们都有退役的一天。在医院又或是在墓地,任何人都是一样地归于平凡。”

“人到最后都是归于平凡,在此之前过得稍微刺激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鹤丸笑吟吟地找了块石碑靠着,“不然也太无趣了,和提前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那太危险了,鹤丸先生,不是每个人都如您一样有这样的冒险精神。”

“看来我们的谈判破裂了,”鹤丸耸了耸肩,站起身掸了掸自己刚才靠着的那块石碑,然后颇为惊奇地说道:“靠到块不错的,你猜这是谁的纪念碑?”

能进首都星墓园的人不多,堀川不是第一次来这,对附近的纪念碑多少有些印象。他略微回想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或许是上上任贞宗家主。”

“答对啦,就是老爷子的。”鹤丸换了个姿势靠在纪念碑上,“我小时候经常被他训,说我不学无术,还总是带着小贞在外面跑。每次我又闯了什么祸,他就让我在他家书房抄联盟史。第一句我记得最熟悉:「玫瑰历349年:七大氏族反出泛银河第一帝国,建立新星自由联盟。」每次罚抄都从这句抄起,抄得我都烦了。不过老爷子说我是五条这一代的独苗,必须记住这些,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到底有什么好记的呢?捍卫自由平等,七氏族却牢牢地把权力攥在手中。直到现在都没有放手最高法院的三条、在军部生根的古备前、左右逢源的长船和贞宗,还有见风使舵的来与五条。对了,最危险的还是现如今依然将目光锁定在议会的……”

他看着堀川国广,露出一个相当暧昧的笑容:“叫什么来着。”

“国广。”堀川看着他的眼睛。

“错了,”鹤丸打了个响指,“是堀川。”

“议会是这个联盟里最重要的地方了,所以非常平等地,议会的座位是全联盟最危险的地方。堀川家八百年前死得就没几个了,那是桩无人敢提起的丑闻,史书都因此修改。现在议会长候选人往上数个几百年不过是堀川家的旁支。”

“既然是丑闻,想必也不是我一个小小上尉应该知道的。”堀川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中将,时间不早了。”

“别那么着急,酒会还有半个标准时才开始,我的车很快。”他眨了眨眼睛,“堀川这个姓很常见,叫国广的也不少。你当然会说你的名字是个巧合,全联盟大数据检索找不到几十万也有大几千的同名同姓吧。”

“不过你那个副官的身份做得很漂亮,像是用最高权限改的。堀川上尉,”

鹤丸国永看着堀川国广的眼睛,他们俩在军部其实相当醒目。堀川是因为生得年轻又和善,像是穿了大人衣服的中学生。鹤丸国永则全然不同:他头发浅皮肤白,大约只比白化病人暗上那么些许。深蓝色的军装严丝合缝地衬出身姿的笔挺,看上去也不像个将军。他像阵风,像片雪,像块琉璃瓦,总而言之,不像个军人。

这样浅淡的人,却有一双过于刺目的金眸。甚至因为颜色的浅淡更显出刀锋一般的锐利来。脸上犹带笑意,目光却咄咄逼人。堀川被他这样注视着,沉默中酝酿着退却。正当鹤丸将要开口说话时,堀川突然开口道:“比起军部的安排,我更信任自己选择的副官,这很正常。”

鹤丸一口气没上来,缓了一会才很无奈地抱怨道:“你这样让人很难和你谈诶,你不是那种虽然有自己的主意但也会听人把话好好说完的人设吗?”

“抱歉,最近学习到了这种谈话方式,觉得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不错。”堀川笑了笑,“酒会要开始了,中将不载我一程吗?”

大型的公开舞会,鹤丸立刻从倚靠着的纪念碑上弹了起来:“你认真的?这就同意了?”

“当然。”堀川眨了眨眼睛,“比起我这边,鹤丸先生更担心自己才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想要的,你们不一定给得了。”

鹤丸脸上那点玩笑的意思完全消下去了。他依然在笑,很少有人在和别人打好关系的时候不面带微笑,毕竟微笑在人类的社交语言中天然与和善等同。而他此刻虽然还在笑,意义却已经全然不同。

他查过堀川的履历,干干净净一张白纸。战争孤儿,1376年大学毕业就参了军,十八年来稳扎稳打,从下士一路升到上尉。没拉帮结派,没争权夺势。好像真的只是把打仗当工作,勤勤恳恳没有一点疏漏。十年前军部部长换届,他这样干干净净的反而最好提拔,再加上军功也够,前年刚进到上尉,明年大概就要升少将。升迁相当快,十八年把别人半辈子都走完了。他还依然是那副老实本分的样子,看不出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锋利的獠牙来。

鹤丸忽然想,真的是他们在招揽堀川吗?又或者是一个甜蜜的陷阱放在他们面前,流淌着蜂蜜,贴近了看却是狼的獠牙。

还没等他继续想下去,两个人的身上忽然同时传来了刺耳的警报声。不等他们进行操作,虚拟光屏便映在他们的视网膜上。

“神风、天山、千灯遇袭,天秤反攻……疯了吗?”鹤丸皱起眉头,“一期那家伙一向是保守战略……”

“内乱结束后他们就没有收敛过,”堀川操作了一下,“抱歉中将,比起酒会我更需要前往星港。”

“你是主帅肯定要赶过去,不过空间不稳定曲率也慢,去跃迁港。”鹤丸长舒一口气,“我听说你基本不走跃迁……你是晕跃迁吗?”

“个人习惯而已,情况紧急,肯定是跃迁快。”堀川左手食指在尾戒样的个人终端上拨弄了一下,“麻烦中将送我一程了。”

鹤丸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个人一同出了墓园。鹤丸在首都星长住,出门有特殊改造的私家车,飙速起来要比路上见到的近地轨道车快上两倍。到达跃迁港的时候提交的申请刚回复下来,他在工作人员的接引下迅速登上了长途小型跃迁舰。堀川冷静地输入好跃迁点数据,然后熟练地在座椅上坐好,闭上眼睛等待着跃迁的开始。

与曲率飞船不同,跃迁舰是通过拉直前方的空间拉直再利用空间本身的回缩性进行超光速航行,速度更快的同时能耗也更高,并且需要架构好的跃迁点提供空间数据以供运算,种种限制下舒适性差几乎是最可以忽略的。跃迁的过程中尽管飞船相对静止,空间的拉伸回缩还是会对人体造成一定量的影响——尤其是对Omega而言。

胃部痉挛,心脏失速,肌肉抽搐。星际的战场上几乎看不到Omega的身影,二次分化造就了他们在星际尺度上过于孱弱的身体。研究证明,百分之八十的Omega不能适应环境的急剧变换,天生的高敏让他们对电磁的改变有着极度的不耐受。以旅游的尺度来衡量只是会有些头晕恶心,两片晕车药下去也就没事了。星际战场则是以星系为战场进行战斗,电磁风暴和炮弹激光一起闪耀。堀川已经有太多不同于普通Omega的地方,却还是对跃迁束手无策。

大脑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能品尝到死亡。

并不陌生,在战场上这种滋味随处可见。更不用说他的生命本就建立在死亡之上,那份滋味一直如影随形,未有一刻离开他的骨血。

不会死的,堀川蜷缩着身体,无意识地呕吐着。快要消失的意识中,他紧紧地攥着自己心口处的衣服,隔着军装的布料在掌心留下指甲的印痕。

他还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那么多代价才有了现在的他……在那之前,绝不能死,绝不会死。

自首都星出发到天秤星系一共要经历八个跃迁点,路途耗时十三个标准时。半天的时间,在星际战争中不足以尘埃落定,但是足以决定胜负。堀川没有设定任何缓冲时间,到达一个跃迁点的第一秒就是准备下一次的跃迁。从跃迁舰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嘴唇因为脱水而呈现出不正常的苍白。黑色的短发因为汗水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熟悉的磁场将他包围,堀川咬着牙刚迈出一步,就踉跄着呕出一口血来。

真狼狈啊,堀川抹了抹嘴角,不甚在意地再次吐出一口血沫,一边打开个人终端查看消息一边往停放穿缩舰的星港走。天秤星系尚未平定,唯一的跃迁点设在了大后方,距离母舰还有大概半小时的路程。他勉强把手下几个中尉的消息回复完,大概了解了战局之后抬起头,突然看见一艘有点眼熟的穿梭艇正在迫近。

大脑还不够清醒,他有些迟钝地看着自己的联系人列表,才发现跃迁舰出发后没多久,和泉守就给他发了消息。那时候他的回航审批刚下来不超过两分钟,以天秤星系的信息延迟率来说应该还没人收到这个消息。他的副官却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给他发了条消息。也正因如此,他的消息根据时间顺序沉到了最底部,并且被个人终端的智能识别归类为了不重要的消息。

堀川点开聊天框,密密麻麻的日常下面,和泉守只发了两条消息。

“刚开完作战会议,我军衔低但是代管你的权限,一会要上前线。作战图发你了,有信号了你看两眼。”

“跃迁点的穿梭艇慢得要死,紫荆之前改装过,我让它去跃迁点接你。”

低头看个消息的功夫,再抬起头的时候特制的穿梭舰已经停在了身边。堀川咳嗽着通过了穿梭舰的虹膜认证,大门打开迎面就看见操作台旁边开得正好的紫荆。他有些失神地眯起眼睛,奢侈地让自己在战场前浪费了三秒,三秒钟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那枝紫荆花。

真漂亮。

他坐进驾驶舱,设定好回航路线之后才发现驾驶舱里还放了舒缓剂和精神镇定剂,用温水泡着,旁边还留了张纸条。

“别着急,打不过来。”

穿梭艇升入太空,堀川把针剂扎进血管。他习惯各种各样的针剂,却还是第一次从针剂中感受到温暖。

和泉守兼定,他看着窗外茫茫的星海,在职责和宿命之外,喃喃自语着一个与这一切无关的名字。

和泉守兼定。

【7】

被和泉守单方面命名为紫荆的穿梭艇是堀川特地为着他放荡不羁爱自由喜欢在星河间到处乱逛特意申请下来的特快型,半个标准时的路程全速前进,二十分钟就到了指挥舰。来的路上堀川已经基本掌握了战局——泛银河第一帝国的突袭于十四个标准时前开始。第一个突袭的恒星星系内是个相当干净的驻兵地,两颗同时坍缩成中子星的孪生恒星吞噬了所有的行星后形成了稳固的双子星体系,不断地释放着高强度的γ射线。一束γ射线需要1.5米厚度的钢筋混凝土进行阻拦,两颗中子星相互作用释放出的γ射线则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三米以内的星金石。通过特殊方式进行收束,极限状态下就是一台天然的歼星炮。发现这个双子星系统后堀川立刻选定此处作为驻兵地之一,并且开始研究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帝国方的一支军队对这个除了双子星外已经被吞得一干二净的星系突然发动了自杀式袭击,声势浩大地冲破了引力陷阱,交战三小时后成功通过各种高当量的爆炸物改变了其中一颗中子星的行动轨迹,让它与另一颗中子星相撞。引爆了整个双子星系统。联盟方拦截无果,撤离及时。帝国方被撤退的联盟包了个尾,腹背受敌,袭击部队几乎全军覆没。

“撤离命令非常及时,投放氢弹前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撤离准备。”留在指挥舰上汇报实时情况的少尉恭敬地落后堀川半步站着,“伤亡在可控范围内,但敌方用意不明,目前有一支小队正在追查。”

蔚蓝色的多维投影在面前铺开,堀川注视着上面不断移动闪烁的红点,沉声问道:“谁带队?”

“您的副官,”他从侧后方看见堀川微蹙的眉毛,连忙垂下头去,“撤退命令是他以您的权限下达,撤离完成之后森川中尉提出敌方必有目的,需要专门探查,和泉守副官就让我们其他人驻守原本负责星域,自己带着您的亲卫队出发了。”

堀川无声地松开了攥紧的右拳,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合理的安排,战况汇总我已经知晓,回到你应在的战场上去吧,士兵。”

“领命!”少尉脚后跟并拢敬了个军礼,便离开了指挥室。堀川盯着多维投影看了许久,忽然用手将整幅投影拆分成了八块——横竖平各中切一道,就形成了八块规整的战场模块图。

非常暴力的切割,甚至能看到同一艘星舰同时出现在三个战场模块上。堀川却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皱着眉头,让舰载人工智能重新核算了一遍。

“向您汇报,”人工智能的声音设定成了相当悦耳的女声,重复了一次相同的结论,“每一个战场模块上的帝国舰队数量相同。”

“混战吸引注意力……”堀川拉出原本的双子星系统所属的战场模块图,将双子星的位置圈出来,“阵列式?这么远的距离……不对。”

他豁然站起,从战时专用频道向所有军官下令:“立刻就地投放电磁干扰器,十五团向原双子星系统增援,务必扰乱目标地点磁场。”

如何摧毁一颗中子星?那是宇宙中除黑洞外密度最大的星体,恒星演化到末期,耗尽了所有的碳、氢、氦等元素,再也无法从核聚变中获得能量,整颗行星便会开始向核心坍缩,核心区域不断压缩,原恒星质量超过一穰吨的时候便有一定的可能形成中子星。中子星内部几乎完全是中子组成的流体,密度是水的一百万亿倍。硬性摧毁一颗中子星所需要的能量无法想象,最为简单的方法是用电磁扰动来摧毁中子星本身的磁场稳定,让它在自身强大的引力作用下爆炸解体。省心省力,效果也不错。帝国军却吃力不讨好地赌上一整支军队,硬生生把一颗中子星炸出原始轨道与另一颗中子星相撞。

堀川不相信对面的将领会不知道中子星的弱点,费力不讨好,必定有更大的图谋。或是需要两颗中子星相撞的能量,或是……不能使用电磁扰动。而中子星本身就有着极强的磁场,不断地在高速自转中发射电子束一样的电脉冲。

所以一定要摧毁这两颗中子星。

可是维持战场电磁稳定是为了什么,在整片战场上这样等额排列战舰又是为了什么,这便是现在的堀川所不知道的了。只是行军布阵,破坏敌手要做的事情不一定会胜,但一定不会败。堀川纵横战场多年,早已深谙此道,甚至将其作为自己最为鲜明的战斗风格。下达完命令之后,他又点开了一个通讯线路。

“和泉守中士,收到请回复。”

“中士和泉守兼定,向您报道。”战场上已经开始投放电磁干扰器,通讯并不稳定,没有影像的同时连音频都掺杂了相当多的杂声,“行动一切顺利,已经切入敌方据点,即将进入地面作战。”

“敌方行动与电磁有关,注意电磁检测和干扰器投放。”堀川揉了揉眉心,“期待你的凯旋。”

“当然,”即便隔着茫茫宇宙,穿过混乱的电磁场传来的声音严重失真,却还是能从滋滋作响的电流声中听见和泉守的意气昂扬,“不会让你失望的,上尉。”

堀川垂下眼眸,迟了一秒才关掉通讯,战场瞬息万变,他并没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分神。过多的干扰器形成的电磁风暴使得整个战场上的通讯效率都严重下降,堀川便将战报的汇报形式改为了电子传输。一封一封的战报看过去,他看着其中一份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多的电脉冲……”堀川关掉了几个已经完成情报交换和调动布置的通讯,略微踌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拨出了另一个通讯。

没拨通。

星际战场,战局瞬息万变,更不用说现在差不多有几千万台电磁干扰器正在同时工作,通讯拨不通也很正常。但是堀川还是忍不住地开始产生些许焦虑。这不很不应该,他对自己说,军人在战场上不应该惧怕牺牲,也不应该质疑下属的能力。这是多余的、无用的、不应该存在的。

“指挥舰原点,第三部队左调五个分度。”堀川深吸一口气,“A小队准备得如何?”

人工智能接进来一个远程通讯:“A小队准备完毕!”

“绕后然后斩首。”他冷静地下达着判断,“歼星炮开始蓄能,权限已经转移,必要时刻不惜一切代价。”

“明白!”

堀川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是因为信息素的缘故吗?他曾经被咬破过后颈,Alpha的信息素无所顾忌地冲进腺体,让他的身体从此食髓知味,对抑制剂的排异反应直接上升了一个量级。他开始亲近他,信任他,挂念他。如此可悲的本能,难怪法律禁止Omega参军,无论体质好坏。

他紧握住自己的手,强行止住那份颤抖:“一三部队准备,驱逐行动开始,准备回流。”

“收到。”

爆炸声不断,堀川看着被逼得节节败退的敌方舰队,停下了一直在计算着什么的手。

“回流。”

随着他一声令下,若干束白色的光芒在战场上升起,最后形成一个光电的囚笼。这是堀川最常用的手段,一个在最开始相当鸡肋的战术。原理只是简单的电磁共振,通过矩阵排布形成相位共振,以达到最大效果。这个打法最为困难之处就在于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使得如果想要达成完美的相位共振,需要的计算量相当惊人。交由人工智能计算所产生的数据会因为战场环境的改变而不断刷新,刷新出的讯息必须结合战场环境二次判断是否符合实际,而人工智能并不能完全自主决策。所以很少有人在战场上频繁使用这一招——人脑要当计算机用,实在是累人。再加上布置期长容易被敌方打乱阵型,相当一部分高级军官喜欢直接使用炮击,简单直接快捷方便,落点可以让人工智能直接计算,威力也比电磁共振大得多。这招一般也只是用作牵制战术,短时间内困住敌方舰队打乱阵型,加上浮游炮造成一些微小损失。

当然,能做到上尉,不会有蠢人。

“震荡!”

左侧的战场实时影像上突然炸起一团炫目的白色光团,远隔万里也清晰可见。堀川松了一口气,难得松了肩膀。

“汇报战果。”

“一战场战损比超过五十,二战场战损比超过九十。三四战场基本持平,五七战场约为零点八,六战场未汇报,八战场小于零点五。”

堀川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问道:“亲卫队在哪片战场登陆?”

人工智能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二战场。”

“A小队?”

“二战场。”

意料之中。

和泉守既然一路追查过去,那片地方一定有着什么秘密,说不定指挥舰也在。而一旦A小队找到敌方指挥舰,就会立刻启动歼星炮。一炮下去,三百光年内沿途的一切都会湮灭。

应该期待歼星炮的启动,堀川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不应该召回亲卫队的行动,堀川看着纷杂的战场。

“二战场组织转移,优先支援第六战场。”堀川闭上眼睛,“反隐队照常工作,继续投放电磁干扰器。”

人工智能默默地将他的指令散入太空,堀川面无表情地继续做着战场分析,忽然听见了刺耳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指挥舰被锁定,指挥舰被锁定!”

“投放护卫舰,无人艇开始干扰。”堀川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相位立场开始过充能,引擎准备,一分钟后开始跳跃。”

有下属的通讯接进来询问是否需要支援,堀川一一回绝。指挥舰毫无疑问有着相当的战略意义,说是战争的决定性因素也不为过。联盟方面每一位最高将领领兵出阵的时候都会单独配备一支斩首部队,帝国方面也是一样。追踪与反追踪,是战场交火外的另一项保留节目。这次正面战场他们占优,没想到直接将军到了家门口。

堀川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在布置了几条军令之后下达了一条全员指令:

“从现在起,指挥舰关闭所有对外通讯进入沉默状态,仅保留A小队歼星炮申请权限。时长不定,沉默期间各部队各自行动。”

没有任何接受质疑的时间,堀川立刻关闭了所有的对外通讯。一直亮着的通讯屏幕暗了下去,他坐在椅子里,安静地等待着。

歼星炮的准备时长根据型号不同和环境不同一般不超过三分钟,三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心中数过六十秒,引擎准备完毕。指挥舱位于指挥舰的最前方,坐在指挥位上迎面就是一块巨大的太空玻璃,可以清楚地用肉眼直接观测到指挥舰正前方的星空。周围的星体正在飞速后退。指挥舰开始高速移动。

红色的被锁定警报还没有解除。

第二个六十秒,堀川拒绝了人工智能提出的逃生舱方案。他想了想,悄悄地打开了一个通讯端口。

开始数第三个六十秒的时候,堀川走了个神,

他又想起了那片星空,二十九年过去了,依然在他的记忆深处熠熠生辉。每次出神或是做梦,他总是能看到那片星空。

“你头像是哪的星空啊,挺好看的,哪天故地重游带我一个,我请你吃饭。”

堀川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

二十九年来,这份回忆、这份执念中还是第一次出现了其他的存在。他把手放在自己后颈上,那里正贴着一块完全融入肌肤的拟态膏药,能够基本封住他的信息素的同时排斥Alpha的信息素。

不是生理性的本能,那不会出现在他的执念里。

红色的警报灯闪烁起来,堀川闭上了眼睛。

“五、四……”

警报声越发刺耳,人工智能不断重复着紧急逃亡的警告。指挥舱外能听见士兵慌乱的脚步声,堀川看着覆盖在船身外的淡白色屏障,默默计算着生还率。

“三、二……”

下一刻就要有超光速的炮击迎面而来,堀川猛地睁开了眼睛。浅葱色的眼眸被太空的流光照得发亮,一瞬间比恒星更耀目。

红色的警报在最后一秒豁然消失,暗淡许久的通讯界面忽然亮起来。

“听说指挥舰沉默了,我还以为接不通。”光屏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人像,“总之圆满完成任务,正在准备返航,上尉。”

“做得不错,”堀川看着通讯界面,不甚明显地勾起了唇角,“副官。”

通讯全面恢复,战报雪花一样地飞进来。这三分钟联盟舰队一直在不计损耗地开火进行干扰,接通通讯的时候八块战场只剩下原本就碾压性占优的二战场还维持着优势。堀川有条不紊地组织着反扑,总算把双方的伤亡比基本拉平。

八个标准时后,突击战正式结束。联盟方损失一个恒星系,伤亡比略胜一筹。总的来说算是平手,谁也没占多少便宜。

炮火熄灭,星河重归宁静。堀川站在指挥舰的星港外,远远就看见有人从小型登舰艇上下来。长发束了个高马尾,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

后颈莫名其妙地发起热来。堀川笑起来。

本能也好,灵魂也好。

那人也注意到了他,远远地冲他举起手,打了个他根本听不见的招呼。离得太远连读唇都做不到,堀川却觉得自己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和泉守说,他回来了。

堀川也举起手挥了挥,算是回应。

“欢迎回来。”

喃喃自语,又或是遥远地传达而去。

本能也好,灵魂也好,全部指向你。

星河流转,我都指向你。

【8】

神风、天山、千灯、天秤同时遭遇泛银河第一帝国攻击,神风星系保卫战大获全胜,缴获半艘指挥舰。天山与千灯运气没这么好,指挥舰都被点了炮。千灯星系坐镇的上尉逃跑及时躲过一劫,天山星系坐镇的少将因公殉职,是近十年来第一个牺牲的将级军官。

和泉守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一边抹眼泪一边冷静地说:“死了很多人吧。”

“不算大战役,二级伤残以上五千人,死亡人数两万。”堀川给自己倒了杯茶。

和泉守沉默了一会,才说:“打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谁知道呢,打了这么多年了。”堀川把第二杯热茶往床边递过去,和泉守一个腰部发力坐起来,接过茶杯一口喝完之后又倒了下去:“也不知道在打个什么劲。”

“这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其次是胜利。”堀川笑了笑,“还要休息多久?”

和泉守叹了口气,不太有兴致地回道:“好吧好吧,整理报告……这东西我根本搞不定,你找别人效率不是更高一点。”

“总要学会的。”堀川把个人终端上的报告设置了共享,“开心点吧,是战场分析。”

“这还差不多……”和泉守嘟囔着,挪到了床尾趴着。堀川把椅子搬了过来,蓝绿色的光屏在两人面前展开。两手托着腮,注意力本应该聚焦在报告上,目光却忍不住分出一丝看向身边的人。堀川安静地看着虚拟光屏,光芒把他的眼睛照得透亮,军装里的白衬衫上规规整整地系着红色的领绳。

趁着堀川没注意,和泉守伸手勾了一下领绳。堀川疑惑地看过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去看光屏上的数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说道:“结论就是对面研究了个满地图搜指挥舰的新武器?”

“通过通讯的电磁进行全频道检索,其实好应付,多做几个中转站和信号模拟器就可以了,已经全军装配完毕。”堀川暂且没有追求刚才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就像这次神风星系,正好有大批量的磁铁矿运输舰途经,检索系统把运输舰误判为指挥舰贸然出击,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运气真不错,”和泉守啧了两声,“那我们这可是唯一一个硬扛住的,那我们这算有功不?能发点奖金就好了。”

“算有功,大型战役会有额外奖励的,不过要等。”堀川远他一些在桌边坐着,“先算伤者补贴和英烈家属抚恤金。”

和泉守不说话了,只是专注地看着光屏上的报告。过了一会,他咦了一声:“震荡已经投入实战了?”

“嗯,幸好你把他们的先遣部队几乎全灭,没有让他们把双子星系统扫描数据上传。”堀川拉出了另一块小光屏,“不过现阶段拟似中子星的成本还是过高,直接开采会更快一点。”

“不过也是他们撞在枪口上了,正好你在研究在战场上用相位共振引爆中子星物质,电磁这块研究得多。”和泉守无聊地晃着脚,“放了那么多电磁干扰器,最后又直接把通讯关了,保住了指挥舰。”

“也要多亏你拆了他们五座电磁接收器,否则还是有被点炮的可能。总之有惊无险,记你一个三等功。”堀川把这一段的报告检查完,又把和泉守提交的地面战报告编辑进附件里,“通讯恢复后的反击战打得一般,那两个恒星星系不应该。”

“已经很可以了。”和泉守从床上坐了起来,“丢得我们再打回来,急什么。”

堀川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茬:“你这次表现好,可能要直接升少尉了。”

“哦……啊?”和泉守蓦然睁大了眼睛,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你们军衔这么好升的?!”

“不尽然,不过你是我的副官,这个位置要么升得快要么卡得久。”堀川并没有再说什么,和泉守却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你和哪边达成合作了?拿我的升迁当给你的见面礼,怎么不直接把你升去少将,正好空个位置出来。”

堀川无奈地笑了笑:“越高越难,我没那么快。给你升两级也好,少尉工资高不少。”

“工资高又花不出去,”和泉守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不打仗的时候你喜欢干吗?”

“我?”堀川想了想,“看看书,下两盘军旗什么的。”

“没其他的了?”和泉守追问道。

堀川没有第一时间答话,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学习、参军、打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转过头,和泉守正看着他。床的高度要比椅子更低一点,两个人都坐着的情况下可以弥补二十六厘米的身高差。他以前觉得和泉守的眼睛是石中火,现在又觉得那样的形容太过轻易。他的眼睛是恒星,空旷冰冷的太空里燃烧着,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与热。

被他这样专注地注视着,有如烈火焚身。

堀川把视线别开一点避免与他对视,面上还维持着基本的镇定,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裤缝。

“没有了。”

“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不?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景色都行。”

喜欢的东西……堀川仔细地想了想,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道:“不太喜欢营养剂。”

和泉守大惊失色:“那玩意牙膏味的,到底谁会喜欢啊?!”

“不过效果很好,必要的时候吃点也没什么。”堀川关掉了光屏,“其他就没什么了,都是食物。”

和泉守的脸皱了起来:“简直像个苦行僧了,长官,你就这么无欲无求吗?”

“喜欢的景色还是有的,”堀川站起身,“我喜欢天气好的时候在大气层内看见的星空。”

“这个倒是能猜到……不过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头像的星空是在哪拍的?”和泉守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哪天故地重游带我一个,我请你吃饭。”

“好啊,”堀川听见自己说,“哪天故地重游,一定喊上你。”

目送着堀川从房间内离开,和泉守往后一仰,直直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大战后往往是难得的宁静,无聊的公务也处理得七七八八,虽然还在星舰上,和放假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他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想,自己已经和堀川认识这么久了。

说是久其实也不尽然。星际时代,每颗行星的自转与公转周期不尽相同,计时变得困难起来。目前最流行的方式是地方时和标准时分开计算,地方时统一以一标准小时作为计时单位。换算很麻烦,不过可以交给人工智能解决,人类只要低头看向自己的个人终端就可以准确地报出现在的时间。紫荆星的自转速度比一标准速度慢一些,一天的时长大概是三十标准时。他和堀川在那间小屋子里相处了半个多月,一共450标准时,差不多二十个标准天。其中堀川五天在昏迷,八天在休养,还有三天的亲密接触。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过客的离开像是一阵清风从他的生活中掠过。就像他鱼竿一甩再一拽,湖面上涟漪散了也就了无痕迹。

他没想过堀川会再回来。

平心而论,和堀川相处的那段日子并不算和谐,于他而言基本是无妄之灾——救了个人,莫名其妙被人提防了十几天,差点被一刀砍了——但是很热闹。

他也不是天生习惯寂寞的。以前和养父住在一起,土方岁三脾气大,规矩多,每天拎着皮条催他读书学习,手把手教他打猎钓鱼。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窗外有鸟雀啼鸣……是世外的热闹。

后来土方一去不复返,吃饭的时候只能端个碗出门去和枝头上的鸟比谁声音大了。

差一天养成的习惯,他在紫荆星上用了三个月来淡忘。好不容易快要再次习惯,习惯去而复返,说要保护他。

棍棒底下出孝子,高压之下动脑子。和泉守被土方皮带抽着长大,非常擅长审时度势。这么一个差点把他灭口的人没必要撒这样的谎,他当然想活。所以也没什么多余的纠缠,他转头收拾了东西,跟着堀川一路来到了星舰上。他人生地不熟,对现代科技近乎一窍不通,只能躲在房间里折腾自己的个人终端。唯一的联系人只有堀川一个。虽然没什么安全方面的担忧,但是某种程度上,几乎是绝境中的相依为命。他不自觉地将感情进行了托付,然后惊奇地发现,自己遇到的是块青玉石。有棱有角,坚固不化,主动碰了才发现触手生温,漂亮极了。

八天的线上聊天,堀川的态度不温不火,却从来没让他那连篇累牍的废话里的任何一句真心得不到回应。

之后三个月的磨合,堀川手把手地教他行军布阵的种种注意事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关心他的工作生活,甚至还帮他调节过和其他士兵的人际关系。分明是没必要的部分,他却总是能不动声色地全部安排好。

和泉守点开通讯界面,对着自己的头像怔怔出神。

他还记得那天他刚结束一次边境巡查,回来的时候途经紫荆星,在旁边停留了两分钟。后半程稍微加了点速,最后准点回了指挥舰。他本以为这点心思掩盖得很好,隔天堀川就通知他穿梭艇已经审批下来了。

穿梭艇的大门打开,迎面就是军舰上绝无可能见到的紫荆。

正常来说应该感动,应该感激,应该赞美堀川实在是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和泉守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感动,确实感激,心情却与常理全然不同。

他想转头冲到指挥舱,抱着堀川亲吻他,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说谢谢。

二十一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有些可以坚持,有些转头就忘。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个拉你一把的人,有些是恩人,有些是爱人。

不需要反复确认,他能够明确,对于堀川国广,他刻骨铭心。

聊天框里的打好的字写了又删,犹豫了许久,和泉守最终输入:

“工作都搞定了,能申请回乡一趟忆往昔吗,上尉?”

堀川大约是在忙,过了好一会才有回复:“打好申请,给你批三天假。”

相当长的假期,和泉守却罕见地高兴不起来。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酸痛,才精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你相信命运吗?”

“怎么,又看什么闲书了?”

“能不能不要总是用问句来回答我,明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

“不错,脑子比以前转得快了。”

“我好歹也是很认真地学了你教的那个什么谈判技巧的,快点回答我!”

“好,回答你。不过这个问题必须先问你,命运是什么?”

“嗯……就是既定的人生!”

“人生是进行时,你要如何确定命运呢,”

“可是我看的小说里面都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打破命运什么的。”

“那么你对命运的定义就是某种预设的未来。我预设你今天要看两百页《星舰概论》,难道你就会乖乖看完?”

“我才不要!不对,不对,你又在偷换概念。命运的定义应该是更加宏大的,不是人所决定的东西,小说里面是这样写的。”

“天决定……小子,天能决定什么呢?天决定你要遭逢劫难,你靠自己跨过去了,这是你反抗了命运,还是命运既定了你会跨越这命中的劫难?这种定义从一开始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诡辩,把所有的一切都用命中注定来解释。”

“所以并不存在命运,是这样吗?”

“如果是你所说的那种命运,我不信,你也不要信。人生在世,脚踏实地。成败荣辱都是自己闯出来的,与谁都没关系。天帮不了你,也管不了你,你只要做你自己。”

“明白了,不过命中注定有的时候大概还是很有用的,作为形容词。”

“比如说?”

“比如你命中注定要养我一辈子。”

“想得挺美,你就美美地想吧。今天背十页《星舰概论》,不然晚饭免谈。”

“凭什么!为什么我总要学这些东西啊,又用不到。”

“这就是你的命。”

“啊啊啊啊啊臭老头我和你拼了!”

“认命吧小子,再闹就二十页。”

“我才不要认命!”

【9】

穿梭艇平稳降落在地表上,地表检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和泉守看了眼屏幕上爆炸的各种参数,牙疼地掏出块微型维生纳米机械肌群塞进嘴里。虽然是到了一定时间就会自动降解的高分子材料,生吞一块金属的感觉也并不好受。按照操作指南上的提示等待了三分钟,直到鼻腔中开始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和泉守才从穿梭艇内跳了出去。

和从前相比,树是树花是花,河水静静地淌过树林,除了安静外没什么变化的样子。顺着河流往前走,没一会就在枝繁叶茂的掩映中看见熟悉的木屋。顿住了脚步,和泉守远远望着阔别三个月的故居,时间不长,却已经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短短三个月,换算成本地时间甚至才两月出头,他已经走进星河,见过生死,遇到命中人了。

拨开眼前的树枝,和泉守大步走过去。这地方人迹罕至,为了防野兽才加了木制的门闩。走之前直到核磁风暴会杀死大部分生物之后和泉守也就没关,合上门就跟着堀川上了穿梭艇。这会故地重游,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纳米机械尽职尽责地净化着空气,闻不到什么陈朽的问道。不过连灰尘也没有,推开门就瞧见桌上放着碗喝到一半的水。和泉守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臭老头三个字就在嘴边,最后还是被他沉默地咽了回去。

他走到土方的房间外敲了敲门,里面应了声“请进”。他推门进去,心情复杂到了某种程度之后反而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像是某个最平常的午后,他随口打了声招呼:“冲田叔。”

挽着袖子正在擦桌子的男人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回来了。”

和泉守没说什么,只是过去把抹布拿在自己手里开始擦桌子。冲田也不推脱,后两步坐在床上,看了看四周,很是感慨地说道:“没怎么变啊。”

“臭老头那个脾气,动他东西要生大气的,我又不是抖M上赶着找骂。”和泉守把桌子囫囵擦了,抹布随手一扔,到冲田身边一块坐下,“每次洗床单被子都要多洗一套,烦死了。”

“怎么不收进柜子里?”冲田转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衣柜,和泉守耸了耸肩,很是无所谓地说:“太麻烦了,而且臭老头回来看见床空了估计要生气。”

冲田笑了笑,轻声说:“收起来吧。”

和泉守没说话,只是坐着,冲田也这样安静地陪着他。过了好一会,还是冲田打破了沉默:“还没问你呢,怎么跑去参军了?”

“这地方划进战场了,以前认识的军官捞了我一把,说是Alpha不好安置,在星舰上给他当副官。”和泉守神色如常地回答道,“哪天撞上他回去述职,我顶了他的权限,不过底下那群人本来就不服我这个空降的,更不用说听我指挥。索性让他们自己努力,我带队出来单线,没想到在地面看见叔了。”

“吓了我一跳,看见对面领队的是你,差点把枪丢了。”冲田两手往后一撑,没什么正形地晃起了腿,“长得真快啊,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少来,我老早就长这样了,”

“我上次来还是给你过十六岁生日,”冲田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一转眼十年了,你二十六岁的生日都过去三个多月了……今年生日切蛋糕了吗?”

“切了,自己做的小蛋糕。”和泉守伸手比画了一个掌心那么大的圆,“摘了点树莓做点缀,味道还行,有机会做给你吃。”

“现成的蛋糕坯糊上奶油再插两水果,这么多年也没个进步。”

“臭老头教的,不赖我。”

又不说话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还是冲田打开话头。他穿着一身相当有年代感的、走在路上容易被人认成行为艺术的羽织裙裤,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看上去比和泉守还要年轻些。眉眼弯弯的,他用像是询问孩童要不要吃糖的温和语气,问道:“留在联盟也不错,你从小聪明,说不定能当个上校。”

“联盟军衔没那么多,”和泉守垂下眼眸,“我现在才是个中士。”

又是沉默——自和泉守进入这个屋子以来,已经有太多的沉默出现在两人之间。前两次都是因为土方岁三,这一次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同一个人。

“交报告的时候我把遇到你的事情写上去了,堀……我上司给我写了备注。”和泉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摩来擦去,“冲田总司,泛银河第一帝国中校,特别编制部队壬生狼的最高指挥官——冲田叔,我军衔不会比你更高的。毕竟这么多年我都被你们蒙在鼓里,不是你们的对手。”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古话的意思就是后辈总会比我们这些老朽做得更好。”冲田依然笑着,“对自己有点信心啊小子。”

“土方先生说和你是过命的交情,既然你有名有姓,查起来也方便得多。”和泉守抬起头,神色平静地与冲田总司对视。只要本人不在眼前,他其实很愿意对土方岁三用点尊称,“壬生狼是个老部队,从前满编有十二艘A级星舰领头,说是帝国第一部队也不为过。比起编制军备,最特殊的是在帝国那种皇权至上的地方,战场上不必听受任何命令。说真的,我当时一度以为你们是想造反。”

“这你就不懂了,壬生狼从前是游匪,那是帝国招安我们的条件。”冲田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开始只是群乡下人想要活,后来成天腹背受敌地打累了,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就带着我们找了个地方歇脚。”

和泉守静静地听着,在冲田陷入回忆的时候忽然插了一句:“后悔了吗?”

“玫瑰历1350年,四番队队长松原忠司战死。54年,七番队队长谷三十郎病逝,56年八番队队长藤堂平助逝世。60年六番队、十番队队长相继去世。截至1367年,壬生狼减编至六艘A级星舰,”和泉守平静地背诵着历史,“因为65年你病重在家,无法出征。”

冲田摸了摸鼻子,眼神十分平静:“早跟你说我身体不好,别总是气我。”

“68年帝国内乱,三年后现任皇帝上位。壬生狼犯上作乱,原指挥官近藤勇降职后发配边疆,副指挥官土方岁三叛乱被杀,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病中继任指挥,帝国第一部队从此衰落,没什么人在意了。”

和泉守长舒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冲田:“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意外你们是军人,我上司总夸我学东西学得快,其实是土方先生从小就压着我背那些本以为用不上的星舰概论军事通史。我上司来找我的时候我用了半分钟就决定跟他走,就是因为我觉得进了军队也许能遇到你们。”

他顿了顿,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内部频道没检索到你们,我以为我猜错了。现在想来是我找的地方不对,冲田叔,你们是帝国人,那我呢?”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明面上已经死亡的土方岁三抚养,为什么会在联盟的地界上被养大……太多太多的疑问堆积在脑海里,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和泉守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床单,干涩地问道:“土方先生去哪了?”

冲田总司也看着他,笑容全都收起来了,只留下满脸的认真。他惯常带笑显得平易近人,可这会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眉眼的锋利便尽数展现出来了。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冲田才缓缓开口:“1368年,先帝病逝,皇室无人,帝国内乱。这事你了解吗?”

和泉守并不是对文史有兴趣的类型,不过在天秤星系遇到冲田总司之后他把壬生狼的过往全都细细扒过一遍,每个标点符号都背得滚瓜烂熟,更不用说帝国内乱这样对于壬生狼来说意义重大的关键节点。是以冲田发问之后,他能非常肯定地点头:“能够流通的部分基本都查过了。”

“那你大概也知道,现任皇帝是先皇后的侄子,和先帝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先帝病逝后帝国内部一派主张按从旁支另择,人选都定好了,祖上五代和先帝这一脉是堂兄弟。结果那位幸运儿刚被敲定了三天,就在家中暴毙。”

血淋淋的过往在冲田毫无感情的讲述中冷冰冰地铺开,紫荆星离恒星很近,和泉守住的地方又靠近赤道线,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此刻外面阳光明媚,他却感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包裹着他。

“再次敲定,继承人再次暴毙。谁都知道凶手,可是没人能说出口。守旧派与他对峙了三年,最终还是让他登了位,内乱这才终止。”冲田勾了勾唇角,该是个笑容,却没有一点温度,“最开始我们是为了活,后来是为了和平。帝国和联盟中间我们选了帝国,因为联盟打着自由平等的旗号,其实勾心斗角牵一发而动全身,效率低下人心涣散谁都忙着争权夺利。集权或有种种弊端,可和平必须统一。我们选了帝国,为帝国南征北战,最后却也因为我们认定的集权而溃败。”

“我们不认可新帝,他自然也不会容忍我们。最开始我们一无所觉,到后来回过头去,从松原战死开始,那个贼人就已经开始布局。他挑起战争,利用战场一步一步削弱我们,最后毒杀了先帝,把我们也逼上了绝路。”讲到这里冲田停了下来,转而用一种过分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和泉守,“可就算近藤先生被发配边疆,壬生狼一蹶不振,我们也都心怀希望。”

“和泉守,先帝把你托付给了土方先生,托付给了我们壬生狼。我们会为了你,为了帝国真正的、唯一的皇子,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是我们发过的誓,一旦效忠,死生不改。”

过于惊奇的展开,不知为何,和泉守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波澜。如果说从前和土方住在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没有什么接触外界的机会,跟着堀川的这三个多月,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所受教育与常人是不同的。土方岁三教了他太多关于获胜、关于掌控的知识,就连他明确不喜欢也没什么天赋的政治也按着他的头学了许多。和泉守从前最恨这一科,土方跟他说必须学,他反抗无效,便也接受了。

后来才发现,寻常人幼年学语言数学生物天文,补充完常识后的深入学习全凭兴趣和天赋。他思考过土方岁三一定让他学习政治的原因……只是没想到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你那天给我打暗号让我来见你,是要揭竿而起开始造反,喊我来当吉祥物了?”和泉守本想笑一笑,却怎么也做不出表情,只好退而求其次,深吸了一口气。冲田比他更轻松些,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土方先生假死之后抱着你来了联盟的地界避难,本想着等你大一些我们就拥兵自立,讨伐逆贼……可我们后来才发现,你长大这件事和我们想象得不一样。”

他先是比画了一个五拳大小的圆:“最开始的时候你只有这么点大,软绵绵的,我们都不敢抱,生怕把你弄伤了。后来你会说话,会跑了——”

他又比画了一个高度:“这么点大,跑来跑去的,特别喜欢抱人。每次来你都挂在土方先生的小腿上,给你颗糖你就挂在我腿上。近藤先生最溺爱你,被你啃脑袋也抱着你,乐呵呵地说你要多吃点。后来你越来越大,我们就想,比起皇子,你更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是土方先生的养子。”

“真巧,”和泉守别过脸,“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啊,你待在联盟挺安全的,你要是想当皇帝就当皇帝,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我知道你上司,他人不错的。”冲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过得好,对我们来说就是全部了。”

和泉守看着自己肩上的手,听见自己问:“土方先生是怎么死的?”

肩上的动作一僵,一向游刃有余的冲田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术,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冲田抬起手,拍了拍和泉守的脸颊,“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死得其所,没什么遗憾,只是挂念你。”

“……和我讲讲吧,”和泉守闭上了眼睛,“土方先生最后的事情。”

过了许久,冲田才温温柔柔地答道:“好。”

“五年前土方先生见你成人,写信告诉了我和近藤先生他的决断。为了保密我们之间的通讯一贯保密,只能在固定的中转站通过密码得知留言。等我折返后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听说最后他浑身都是伤,却还是一人一刀站得笔直,刀尖对准贼人的眉心,痛斥他三十五条罪状。最后被乱刀砍死,死后头颅挂在宫殿外示众十日。是近藤先生从边疆赶回来替土方先生收了尸。为了要回土方先生的头颅,近藤先生自断一臂,自剜一眼,兵权全部上交,才换了土方先生全尸去火葬,骨灰遵照遗嘱洒向星海,也算是得偿所愿。”

“你生来负有仇恨,负有责任,那是你的骨血。”冲田笑着用手背擦着和泉守脸上的泪水,“可土方先生不希望你承担这些,所以他作为你的养父,已经把你身上的所有都报偿完了。他身死之后,这世上也就没了什么帝国皇子。你是和泉守兼定,土方岁三的儿子,仅此而已。你可以尽情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这就是土方先生对你所有的期待。”

和泉守摇了摇头,拒绝了冲田的手,自己用衣袖囫囵把脸擦了,哑着嗓子说:“我要杀了那个人。”

“土方先生不希望看到你为了他的仇恨把自己搭进去,这样的蠢人有他一个就够了。”冲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和泉守,土方先生在遗言里把你托付给我了。所以我不是你的下属,而是你的长辈。告诉我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我会根据情况决定阻止你,或是帮助你。”

“我想为土方先生报仇,”和泉守顿了顿,“可我并不只是想给土方先生报仇,”

“我想要这个宇宙再无战火,这个世界人人安居乐业,我想要土方先生大仇得报,可我还要他沉冤昭雪,昭彰他的忠义。我想完成你们最初的梦想,那是土方先生教会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和平二字说来容易,”冲田侧过一点身子,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好让自己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到和泉守的表情。这样仰望的视角很容易显出另一人的高大来,一瞬间的恍惚,冲田想,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我知道不容易,所以我要把一切都拿回来,然后摆平一切。”和泉守吸了吸鼻子,是很稚气的动作,神色却是万分的坚定,“冲田叔,我不能停下来。不仅仅因为我是土方先生的儿子,更因为我是土方先生的儿子。在感情之外,我更明白他的理想。所以我一定要这么做,非这么做不可。帝国与联盟近些年战乱不断,正是因为帝国不断地挑起战争,贪得无厌。想要消弭战争,必须先从这个源头下手。”

冲田看了他一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从和泉守走进这间屋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畅快地笑出声来。

“你刚才真像土方先生,和他每次强调军令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冲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用力地拍了拍和泉守的肩膀。

“你长大了,阿兼。”

【10】

大战之后虽然能获得一段平稳的休整期,各种杂事也跟着多起来。伤亡统计军功统计损耗统计,战场报告战术报告战果报告,还要根据本次战斗中暴露的不足拟定下个阶段的练兵计划。以前有副官帮忙分忧,现在和泉守申请了探亲假,没人捣乱的情况下倒也能勉强完成每日计划。

就是有点寂寞。

堀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前几天的强行跃迁还是留下了些许影响,对着屏幕看久了眼前容易出现重影。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关掉光脑小憩十分钟,忽然有异样的触感落在了太阳穴上。要害之一被贸然触碰,堀川本以为身后的人会被自己一记肘击打倒在地,等到太阳穴上的手指已经按了两圈,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反抗。

“不是批了你三天的假期,”堀川彻底放松了身体,让自己享受这手法还算不错的按摩,“怎么提前回来了?”

“大气里的毒素至少再过了一两年才能完全代谢掉,空荡荡只能听见风和流水的声音,以前好歹还有笨鸟叫两声提神呢。”和泉守继续揉捏着堀川的太阳穴,“结果回来就看到你还在勉强自己,狗屁工作交给其他人去做不就好了。”

堀川没忍住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和泉守理不直气也壮的声音才讪讪地落下来:“当然不是说我。”

“总要自己看了才放心。”堀川笑着伸手,从旁边拍了拍和泉守的手腕。“好多了,谢谢你。”

“所以说活该你升职快啊,”和泉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绕到堀川面前毫无形象地坐在了指挥台上,“和我就不用说什么谢谢了,别看这些东西了才是正事。我看了紫荆上的记录,你的跃迁反应也太大了,真是不要命。”

“放心吧,我有未完之事,不能死也不会死,绝不会勉强自己。”堀川坐直了身体,从方才的散漫中挣脱出来,“倒是你,贸然查阅我的身体监测数据……”

“看都看了,”和泉守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你能拿我怎么样?”

堀川笑了笑,不怎么有气势,反而因为缺乏锋利而带上了某种奇怪的柔软:“以下犯上。”

和泉守心想这不是早就犯过了,不过堀川不喜欢这件事,一向当作没发生过。他能明白堀川的想法,所以跟着一块假装失忆,把那三天从自己的记忆里划掉。

个人终端上突然传来了短促的提示声,堀川抬起右手的尾指,如同普通素戒一半的小型个人终端上便弹出了一个一个虚拟光屏提示他该打抑制剂了。和泉守偶尔会在堀川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帮他拿,这会看到消息提示下意识地就要去开保险箱,刚把身子转过去就被人扣住了手腕。

“紧急跃迁比我想象得伤筋动骨,前天打过一针了。”堀川只握了一瞬,和泉守停下脚步之后他就松了手,拨了一下终端关掉了提示,“别担心。”

和泉守的眉头紧皱起来:“提前了两天?”

“不是什么大事。”

“我刚来的时候你抑制剂还是一个月打一次,没隔几天周期就缩短到了二十天,你去述职前刚打过一针,这才不到一周!”

他反过来攥住了堀川的手腕,气势汹汹,却还是没舍得用太大的力气。堀川看着他绕起来的眼睛,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

也就半年前的事,首都星的自转和公转被人工调整成了严格契合标准时,也就是旧地球的样子,所以按照标准时来算,那应该是初夏的时节。不过紫荆星的公转速度比旧地球要慢一些,所以按照本地的四季划分,他们相遇的那天,是在阳光明媚的春三月里。他从残酷的战场中死里逃生,从漫长的噩梦中挣脱而出,看见和泉守兼定的眼睛。

“一时间的紊乱,调节一下就好了。”

和泉守还要再说点什么,剩下的话却全都囫囵地吞进了肚子里。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就把眼前的人吹散了。

——堀川国广半跪在指挥椅上,攀着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吻。

最初只是简单的唇瓣相贴,很难分辨是谁先张开了嘴,用舌头攻破对方的齿关。土方岁三教了和泉守很多东西,就连怎样对抗Omega的信息素都有专门的课程。但是理所当然地,没有教过和泉守接吻。与能够通过刺激性器官获得快感并且伴有繁衍功能的交配不同,接吻并不受本能控制。它是一种抒情,一种表意,一种与生理本能不同的情感冲动。换气的间隙里两个人注视着彼此,很多话就不必再说。

“这样就够了,”和泉守还在走神,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话。他从纷杂的、甜蜜的思绪中回过神,堀川已经松开了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了回去。客观上来说,自己大概是被上司性骚扰了吧,非常适合举着“上司不可以啵下属嘴”的横幅去首都星游行抗议反对滥用职权。和泉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想说点什么。

他看着堀川的背影,想,如果自己真的说了什么,堀川又会怎么回应呢?这样要强的一个人,那一星半点的流露大概就是极限了吧。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还会有什么?他不确定,事实上堀川国广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将要往哪里去,过去与未来都是虚妄,只有现在眼前的堀川国广是真实的。

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就像两颗心脏永远不可能真正地贴紧。但是如果能够亲密地。紧紧地拥抱,大概也能产生这样的同频的错觉吧。就好像现在,并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压抑自己,并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勉强自己,他只是看着堀川的背影,明白了那个吻就已经是全部。

说到底他和堀川国广其实是同类人。堀川国广又从何明白他是为什么站在这里,又要去向何方呢?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现在眼前的自己。他们都肩负了太多的东西,都要踏上自己的路途。不知道往后是否能同路,只有这一刻视线交错,一个吻就是全部。

“我想去边境,”和泉守凝视着堀川的背影,“从紫荆回来,我想……”

堀川没有说话,和泉守本想给自己突如其来的要求找好理由,个人终端忽然响起了无法忽视的提示音。他从怀里掏出银色的圆盘,新鲜的军部调令显示在虚拟光屏上。

“这……”和泉守骤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堀川。指挥椅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声音传过来:“这次你是这场战斗的胜负手,可以独立领兵了。恭喜你,和泉守少尉。”

和泉守表情凝重地看着他:“你这样把我支开,要做什么?”

“是你应该获得的表彰。”

“我来路不明,身份背景残缺,用心去查的话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我原本是个黑户,更不用说我上个月刚被你提了一级。军衔不是这么好升的东西,我的军功远没有这么厚实,你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强行提拔我,还把我安插去干最独立的剿匪——”

和泉守紧紧地盯着堀川,语气有些迫人,目光却很沉重:“你已经站好队了。”

“人总不能单打独斗一辈子。”堀川还是没有回头,“良禽择木而栖,这句古话说得很有道理。”

“我不喜欢拉帮结派,难道你就很喜欢政治斗争?”和泉守猛地抓住了指挥椅的靠背,“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也许还不够长。但你我都心知肚明,如果有得选我们都是……”

“可是我没得选。”堀川冷静地打断了和泉守,“和泉守先生,我从一开始其实就没有选择。正因为我明白,如果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我们都会选择更加平和的生活,偏爱旅游舰而不是指挥舰。可是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至少我希望,这些复杂污秽的东西都可以与您无关。”

和泉守抿了抿唇:“偏偏是这换届的时候。”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的站队才是有意义的。”堀川说道,“正因为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成功后获得的报酬才会更高。我已经站到了平民出身的最高点,想要再进,只能如此。”

沉默,又是沉默。过了许久,和泉守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要走到哪里?”

“到那个能够清算一切的地方去,”堀川的声音越来越轻,近在咫尺也快要听不清了,“那注定是一条一个人的路,和泉守先生。能遇到你,意外之喜。”

和泉守没忍住,直接把指挥椅转过来让堀川直面自己。上尉的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两个人这样静静地对视了许久,和泉守才松了口气:“别这么生疏,我家长辈都叫我阿兼,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堀川眨了眨眼睛,显然有些怔愣于和泉守话题的转换速度。调令真的申请下来的时候鹤丸向他邀功,话里话外都是这安排来之不易。堀川自然看得出他事情办得漂亮,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和泉守上任之后领着一个连,直属上司是中将莺丸,古备前一贯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是完完全全的军部利刃,和泉守在他麾下,无论成败都很安全,顶了天也只会因为曾经是他的副官降一两级职,如果不是鹤丸和莺丸私交尚可,和泉守在天秤星系保卫战中的表现又确实足够出色,绝不会有这样好的地方安排给他。到了边境之后,剿匪不是完全的闲职,也不会有太重的压力。正在追剿的游匪穷凶极恶,操纵星舰的时候甚至不会有心理压力。升迁空间不大,但是胜在安稳,不会有人计较他的出身。

他提出的每一个要求都完美满足,本该高兴,却鬼使神差地没第一时间把名字签上去。

边境太远了,堀川忍不住想,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等等吧,等他回来了,问问本人的意见再说吧。

听见和泉守说自己想去边境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几乎是立刻签好了调令。这样也好,他想,自己这个上司仁至义尽,有求必应。

“怎么能和长辈一样呢,和泉守先生。”堀川轻声说,“调令即刻生效,两天内必须启程,得赶紧收拾东西了。”

“你喊我一声,”和泉守的目光一寸不松,“国广……你喊我一声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堀川才在和泉守恳切的目光中开口。他的嘴唇颤抖着,简单的几个音节,说出来却有千钧的重量:“兼……”

和泉守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堀川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快地收住了尾音:“兼先生,尽早动身吧。”

“这样也好,”和泉守也不作更多的要求,“兼先生……好听的,下次见面,不,以后都这么喊我吧。”

谁又能知道下一次会面是什么时候呢?堀川在心里苦笑,面上却很柔和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和泉守一步上前,猛地把堀川抱进了怀里:“谢谢你,国广。”

一触即分的拥抱,在堀川下意识伸手做出回抱的动作前,和泉守就已经松了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指挥舱。金属的大门随着他的离去缓缓关闭,一路目送着他的背影的堀川闭上了眼睛,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倒在了指挥椅里。

“走远些吧,兼先生。”堀川摩挲着自己尾指上的个人终端,“走到这些脏事之外,走到这些纷争之外。”

你能平安,我才能回到与你相遇前那样毫无后顾之忧的状态,放手一搏,不留后路。

走远些吧,别让我担心,别让我牵挂。

我只要思念你,就已经足够了。

神奈

写到自己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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