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巧克力装饰

01.
今天再怎么说也要把那家伙抓回去。堀川咬紧了后槽牙。
所谓的“那家伙”——真正的人鱼。活的,会眨眼,会呼吸,惊鸿一瞥地好看。无论从科研还是恋爱方面来说都对研究神秘生物的科学家杀伤力满格。而且没有标本。因为这个,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和组织都被称为一群精神妄想患者,所以堀川国广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绝不。
他没有通知其他任何组织成员,只在手机里设定了一条line。假设在捕捉过程中遭遇不测,手机超过24小时无人使用就会自动发送信息通知他组织里的干哥哥。堀川深吸一口气。他也不想这样,但自己和组织里大多数人的研究思路不同。他们的想法总是要杀死人鱼——制作标本。如果可以的话自己更想和活体交流。
这样想着他又叹了口气。已经是蹲守的第七天了。前六天那家伙都没出现,希望今天顺利抓到活体。如果抓不到就只好杀死了带回去。反正不可能让他溜掉。
总不能是离开这里了吧。不应该啊。
堀川再叹一口气。他已经开始犯困了。百无聊赖。顺手把从沙子里抠出来的蛤蜊往海面抛。一颗。两颗。三颗。第四颗——
“哇啊!谁砸我!”
吃痛的男声。堀川倏然惊醒。他想着自己砸到什么出海的人了,匆忙从藏身的岩石后走出来。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您想要什么赔偿呢——三句,像糖炒栗子在舌尖滚了又滚。堀川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手臂上有长长鱼鳍的人捂着额头,哀怨地看着他。
这就是愿者上钩?
堀川震惊,堀川对着整个海面无鱼问津的渔网和诱饵陷入沉思。直到人鱼不耐烦,往他面前游了游,满脸都是不高兴,“你砸了我!你都不道歉吗?”
这家伙怎么看起来是个傻的。
堀川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跟我回去,我请你吃好吃的?”
话一出口别说是他,人鱼眼神都变了。
完蛋。我被一个傻子当了傻子。堀川紧急在脑内回想补救手法,不可能指望这人鱼因为一顿饭跟自己回去的,必须多来几个借口……
“喂,我说,你把面具摘了呗。”
人鱼没理他,大爷似的抛出一句。
是这么好色的种族吗?堀川分出点心思想。不管是或不是,摘吧。看到就看到吧。顺着他说不定还能刷点好感度。自暴自弃一样把遮盖了整个脸的黑色面具取下,重新暴露在海风中。一瞬间他涌起一种遥远而又怀念的熟悉。
当然是错觉。在这次任务之前他可从没来过海边。是人鱼的诱导记忆也说不定。
人鱼的目光像湿漉漉的水草,在他的面颊上拂过却并不流连。黏腻但并不讨厌。堀川想他可能是对自己的脸并不满意?说不定人鱼的审美并不喜欢这种娃娃脸。他悄悄把手伸到衣兜里,指尖掐住水下发射器的按钮:假如イズミノカミ敢一转身游走的话,就……
等等,我刚刚想到了什么名字?
堀川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过去了。他都没来得及细想所谓“诱导记忆”的深层可能。因为人鱼看过他的脸之后就干脆利落地来了一句,“我和你走。”
怎么回事?
堀川怕他诈自己,指尖还掐着。人鱼目光浅浅一扫,没戳穿,说,“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呃……我给你做奶油炖菜?”
“听起来不错。那走吧。”
人鱼的防范意识很强。百年来几乎没有活体被发现,能够参考的资料少得可怜。堀川倒是听说组织有些绝密资料,但绝密嘛,当然接触不到。是以就算是他,对活体人鱼的习性了解也无限接近为零。但对人类不设防又这么好骗,危险系数怎么会是S级?一定有问题。
他爬上岸来,全身赤裸。在沙滩上懒洋洋趴了一会,像是想把身上的水渍风干。堀川本来正打量他,想着怎么把他带走,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猛地把眼光收了回去。非常迅速地抓起一个麻袋往人鱼下半身一罩,“你凑合套套,我没带衣服。”
他变成人形。很轻松地站起来,比堀川高一个头。鱼鳞和鱼鳍全都消失,取代强有力鱼尾的是一双修长健美的腿,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堀川在惊艳之外依旧难以置信,“你们不是需要喝药水忍受刀尖走路的疼痛才能变成人形吗?”
和泉守送他俩白眼,“我是日本人鱼,不搞王子公主那一套。你安徒生看多了吗?”
堀川国广无言以对。
与一开始的冷淡不同,人鱼非常热络,套着麻袋在面包车后座上把自己老底给堀川抖完了。他叫和泉守兼定,他哥哥叫歌仙兼定——很日式的名字。光是料理他的日常需要,衣物之类就让堀川费了两天工夫,买了春季和夏季的常服,鞋子也重新购置,甚至这家伙还跟自己要首饰。堀川忍气吞声地全都买了,然后他就发现这条人鱼除了不能离开水太久,其他方面和人类完全一样。或许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一个人能吃堀川三人份。非常费钱。除了吃得多他还勇于尝试,比如早饭的时候把堀川的浓缩美式扔开水里煮了然后喝了,吐了一地。
堀川问他你为什么要喝?
和泉守说这玩意闻起来像巧克力。说完指着电视上——堀川十岁之后就不看的——的巧克力广告,满脸无辜,“原来巧克力吃起来像鱼胆汁。”
原来是个傻的。
这让堀川很挫败。他原本以为人鱼会有的歌声魅惑之类和泉守是一概没有,他甚至比堀川还要五音不全。和泉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嗓是在吃完堀川的奶油炖菜之后。他一脸满足地坐在饭厅里打算引吭高歌,刚唱一句堀川就捏着菜刀杀气腾腾冲出来,给他吓憋了回去。
而且再也没敢憋出来。
堀川事后曾经非常诚恳地问他究竟是他做得太难吃让和泉守倒了嗓子还是他做得太难吃让和泉守想谋杀自己。和泉守顾左右而言他,言他而顾左右。打了三圈太极之后堀川再次掏出了菜刀。人鱼见状立马转了攻势,羞涩一笑,“你想听实话吗?”
堀川:说。
和泉守:你做得太好吃了,我心情很好所以想唱歌。但是我在老家唱歌的时候都没有鱼敢靠近我的,你看我是不是非常厉害。
堀川觉得他的脑子一定有什么毛病。
除了在才艺方面一无是处,这个人鱼唯一热衷的是时不时对他进行性骚扰。包括但不限于在他洗澡的时候闯进来,在他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在他上厕所……呃。总之要么人鱼先脸红冲出去留他一头雾水要么他脸红愤怒把和泉守赶出去,总之结局都不是很愉快。
值得一提的是和泉守最开始进门对堀川的称呼是“老婆”。
堀川国广的第一反应是爆了满脑门青筋让他闭嘴。
“谁是你老婆啊!我是男人!不许这么叫我!”
和泉守满腹满脸都是委屈,“那我叫你什么,你也没告诉我你名字啊!”
堀川觉得他的辩解有点道理。所以压下青筋,暂时忽略为什么一条刚上岸的人鱼会知道“老婆”这个人类名词的不和谐感,耐心解释,“我叫堀川国广,你以后称呼我堀川——”
和泉守非常欢快地打断他,“国广!”
堀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青筋又蹦了回来。
既然这家伙是条鱼,那哪天把他做成鱼汤,理论上算不算是给他洗一场热水澡?
堀川国广在料理晚上的生鱼片时近乎无语地这样想。
虽然如此。虽然总被气得咬牙切齿地想把这条鱼干掉,但比起把和泉守直接拉上解剖台做成标本流传后世这件事,在一起住了几天后,堀川悲哀地发现这更让他没法接受了。
虽然和泉守让他越看越烦。虽然这鱼好看。惊为天人,无时限无死角地耐看。但烦人。粘人。热情得过分。总是一副天真姿态——根本无法对他发脾气。发了也没用,只会被他一副委屈脸给弄得全是负罪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看他还有点顺眼。堀川完全不忍心把他交给组织——比最开始更不忍心。他不是个心软的,之前抓到的生活体一大半都是他来解剖制作,拿了组织一大半人头。但和泉守和它们都不一样。说不出来的不一样。就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不一样他把和泉守放在家里养了一个月,美其名曰观察人鱼生活习性。
但他要是真想观察分明得弄个大鱼缸子把和泉守扔进去,这事落在笑面青江嘴里绝对是心软还死鸭子嘴硬的新人反面教材。
堀川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人鱼迷惑出了什么毛病。但很遗憾的是他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更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贪恋这段和人鱼的相处日常。
也许自己已经被迷惑了。不管如何……
堀川深深吸一口气,把手机里原先的line彻底删除,换上了新的定时line。

02.
就算是这种日常也没能关住和泉守多长时间。等他在堀川家待烦了就闹着要出去。
烦也难怪,他又没有娱乐设施又没有泄欲对象,被关了一个月还能不烦那是石像——相处一个月堀川已经不自觉站在和泉守立场上考虑问题,当然他根本没意识到。这种事情没办法拒绝啊——真是的。而且已经入夏了,每天在家开空调真的太费钱,不如带他出去呢。堀川找着各种理由,最后悲哀地发现只是因为自己对上那双眼睛就会完全心软无法拒绝。
真不是个好兆头。
所以他只好带着和泉守出门。毕竟他闹起来真的很像个三岁小孩。
在相处的时间里,堀川国广的观察笔记越写越厚。虽然和泉守很俊美——不像人类的俊美。但除开外表以及那些幼稚的行为,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吃到美味的食物会满足,看到震惊的东西会张大嘴傻笑,高兴的时候甚至会原地转圈圈。他就算融入人群之中也没有任何违和感,没有敌意、不适与偏见,就好像他天生就生活在此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堀川突然觉得他一直对人鱼抱有的态度是错误的——看啊,他明明也像我们一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把他当研究对象?
……大概。只是偶尔会这样想。仅此而已。他不会妄下定义。
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他已经带人鱼见识了不少东西。堀川发现他出人意料地喜欢泡博物馆,在本子上涂鸦。堀川在和泉守睡着的时候悄悄拿了去复印。他看不懂,交给组织里的物吉贞宗研究也同样不得要领。他猜这是人鱼族的一种晦涩文字,物吉问他这是哪儿来的,他说上次调查得来的资料,勉强糊弄过去。他也发现自己在研究里越来越难集中精力,跟和泉守独处的时候总会发呆。也许是太累了——堀川国广这样安慰自己。
他沉在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做梦,和泉守的涂鸦环绕着他。堀川像是蜘蛛网后的飞虫,迷途不解,乱飞乱扑。不能说和泉守完全没察觉——他以为自己打呼噜吵得堀川睡不好,还郑重地去道了歉。堀川懒得解释,只是开始悄悄随身携带解剖刀。
他如今状态不好,这已经暴露给人鱼了。而对方在刚来家里时不经意展示出的恐怖力量——随手就捏扁了堀川放在桌上的测力计,拿着菜刀轻轻一放就弄断了堀川的砧板,唯一有点安慰的就是这家伙没展现什么强的可怕的自愈能力,算不上是战斗怪物。但假如某天和泉守失去了控制,真要硬刚完全没有胜算。那么至少得留一样东西,就算不能够保证他自己的安全,也至少得能让他们鱼死网破。
新的line是假如自己两天没使用手机就会自动通知兄弟的设定……希望那个时候自己跟和泉守的尸体没腐烂。当然他更希望的是不会有那一天,毕竟可以的话谁想主动找死呢。
堀川看着客厅沉迷热血漫的人鱼,淡淡叹了口气,去厨房煮咖啡。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对人鱼好吃好喝地招待,对方提的大部分要求也基本满足——他实在想不到对方的感知怎么如此敏锐,不知何时察觉到自己完全没有表露的提防。总之他毫无察觉,但就在一个平凡的、陪和泉守坐摩天轮的午后,对方看着他突然开口。
他问,你下次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怀里可以不要揣着那玩意了吗?
“什么?”
堀川第一反应是装傻。彼时他们在摩天轮的最高处,和泉守咬着五块钱买的奶油冰棍儿,正午的阳光隔过玻璃照在他脸上,像透过一层水落下来。无论是出于不想打破这份场景——或是不想在这种地方跟和泉守杠上,堀川都不打算正面解决问题。虽然他右手还是无意识地握紧了刀把——说实话两人独处的时候自保手段还被看穿了,搁谁身上不慌啊。
和泉守瞧着他的兜,特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就因为我是人鱼吗?”
堀川已经开始往对角线挪了。虽然没把握能全身而退,至少同归于尽也——
“你怎么总想着同归于尽的事?再说我看起来那么像恐怖分子吗?”
他会读心吗?!
“会是会一点,不过你这表情也太好懂了,很伤人的诶。”和泉守咬着雪糕棍,一脸没心没肺的表情,“别总想着一死了之解决问题,人活着比死了用处可大多了。”
“你还能跟我开玩笑,说明没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会防备不同种族才是人之常情,如果你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我还要怀疑你脑子有病。”他吐出棍儿,试图在包厢里找一个垃圾桶——没找到,遂作罢,“我只是很好奇。我也一样和你坐在这,呼吸相同的空气,为什么你总要抱那么重的戒备心?更何况我说了我喜欢你。”
堀川无话可说。
他总不能说自己觉得对方就是个骗子吧。
摩天轮开始动了,光线逐渐昏暗,堀川觉得他们像在往海底沉去。云层缓缓地向上浮游,轻微的吱嘎声打破沉默。
堀川知道自己的过去挺悲惨的。他爹妈是组织的狂热成员,为了研究人鱼双双在出海过程里嗝屁了,丢下一个他。但他从事研究不是为了报复——组织收留他教养他,他只能走这个路,没办法。
说实话,他也没受到些别的什么教育。组织给他们这些苗子灌输的观念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意思就是非人生物就应该被当作有价值的研究品,配合研究更好,不配合玩死了是活该。堀川也一直是这样活着的——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活着的。堀川见过不少上手术台前一秒还在流泪的家伙,不同语言的,奇形怪状的,非人的,无论如何产生,结局都是一把手术刀。不是人类的家伙,被研究是理所应当。
他这样想着,然后挥下屠刀。
但和泉守的到来让他觉得这个想法可能不太对。这人鱼自恋又鲁莽还很大爷,从不会看眼色,各种程度上都只像个臭屁的男高中生。无数个瞬间里他都有一种“其实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错觉,甚至有种“他比我更像一个人”的错觉。至少他觉得和泉守是真的在生活,而自己仅仅是为了走下去而走下去。他必须要压抑这种想法——不然自己的信仰自己走了这么久的路就好像什么都不是了。堀川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个刽子手。
可是……
可是他正在看着我。
他的眼睛很亮。生态箱里最好的光照也没有他的目光温暖。我在那些日子里做记录,拍摄照片,写分析,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想要研究未知——还是,只是想了解他。这一点都不像我,就好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未真的抽出过那把手术刀。
摩天轮还在下沉。
堀川说:“你知道的,我是个研究员。”
“我知道。”
“我之前想把你做成标本。”
“这不是没有嘛。”
“我想不明白。”
“你在想什么?”
夹着一根雪糕棍,和泉守偏过头盯着他。堀川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把你杀了,反正标本也一样珍贵。”
“怎么着,想跟我殉情啊?这都没谈上呢。”
和泉守哼了一声,把脸转过去。堀川本来想说人太自恋了不好,可他的侧脸实在好看得过分,耳坠又很抢眼(花了堀川三个月工资的东西能不抢眼吗),于是鬼使神差般地,他突然问和泉守,“你愿意为了我成为人类吗?”
这个时候摩天轮刚好下沉到地平线,触到地面,咚地一响。和泉守露出茫然的表情,好像他刚才没听清堀川的话。堀川寻思再说一遍——表白不像表白的、不伦不类的话。
然后和泉守开了口。
“我可以学……?”
堀川:你真的没有一点浪漫细胞吗?
和泉守:我都说了我是日本人鱼不看西方童话!

03.
当然堀川国广还是笑着亲了和泉守兼定——他本来也没指望这家伙多解风情。
虽说是谈恋爱,但前提还是和泉守得把海底的知识告诉他帮助研究。这家伙简直敬业得可怕,和泉守如是吐槽但也乖乖就范。不过他也趁机借此要求堀川把“兼定”的称呼改成了“兼先生”,就是看准了堀川国广没理由拒绝嘛。
谈恋爱的这段日子意外地还算得上甜蜜,两个人白天工作的工作玩的玩,兴致上来还能半夜去外面看看星星数数月亮再回屋睡个觉。出乎意料的是堀川国广,别看这家伙是个纯到不能再纯的理工男,居然会说情话会搞惊喜还能举一反三。
虽然和泉守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懂浪漫。
他在确定关系的第二周的第一天跟和泉守说月色真美,和泉守抬头看看说真不错像咱们昨天吃的那个葱油饼。他琢磨对方可能没有那种文化水准,第二天给和泉守送了束玫瑰,人鱼问这玩意挺香的能吃吗,被堀川当脑门给了一下子暴喝不准乱吃东西。第三天堀川国广捧着情诗集文绉绉地抄了两段递给和泉守兼定,对方满脸感动的接过来,转头冲进了厕所,堀川一转身发现了被薅得光秃秃的玫瑰跟厨房满地狼藉的鲜花面粉混合残渣。
这日子啊。
第四天堀川破罐子破摔地跟他说直说吧我中意你,肘,今天晚上咱出去吃,我买单。
然后他就看到人鱼脸上跟被火烧了一样迅速蹿起一片红。和泉守张着嘴啊啊啊了好半天才说我我我我也中……我想吃生鱼片,要大份的。
原来是个高攻低防的直球选手。大意了,还挺可爱。
那晚两人吃饱喝足回来,去阳台了,又喝了很多酒。堀川有点醉了,望着和泉守发呆。人鱼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出与本身气质好不相符的圣洁,白得不像话,堀川想到他在上高中的年纪,有时候厌倦解剖刀了就会逃组织的课,随便找个地方躲着。和泉守的颜色像他蜷缩在废弃建筑缝里,抬头看到的神像——教堂顶端的耶稣。光打在他脸上又淋进堀川眼底,一片炫目的白。区别只是有没有十字架。
真好看。像神一样。在他空空荡荡的人生里。
他问,海底的生物也有信仰吗?
“当然有。”和泉守抚摸着酒杯:“海底和陆地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海底没有火,也没有酒。但信仰是有的——可能只要有了思想,就总得去相信点什么。”
“那神呢?”堀川问。
“大概就像你们的博物馆里的记载一样。”
堀川继续喝,跟灌水一样,一瓶酒很快见了底,“那你呢?”
“海底就一个神明,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
堀川点点头,趴在桌上。和泉守贴过去,被勾着脖子吻了一下。酒气醺醺,堀川眼神朦朦胧胧,好像在看他,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说,我的生活只是生活。
人鱼一副没懂的样子。堀川看着他那副白痴的眼神,忍不住用手挡住了,“别那副表情……我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
“你明明是个工作狂。”
“可是不工作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我小时候上组织的集体住宿学校,生物课医学课化学课,我没得选。”
“父母不管你吗?”
“我没有父母。”
堀川抬起眼睛,和泉守正看着他,眼睛很亮,刺得他想流泪。
“但多亏兼先生……我好像觉得过日子也不是什么无聊的事。我想更多地了解你,就像你融入陆地的生活一样。”融入你的生活。
和泉守偏过头,把目光投向月亮,国广,我们才认识几天,你喜欢我哪儿啊?
堀川把眼睛放空:你长得不错……感觉认识很久了。也挺好骗的,跟着你能研究人鱼。
和泉守说,你刚刚还不是这么说的,国广。
堀川咕哝:你说的轻巧。吃我的喝我的,现在关系都确定了,你拿什么赔我?
和泉守就笑,要不你跟我回去见个家长?就见一面,然后我家家产你随便挑——
堀川困眼蒙眬:好啊。挺划算的。我能挑你家族谱吗?标本也行……
没有听到和泉守的话。也许他说了好。
堀川睡着了。
睡醒第二天堀川头疼欲裂,这是他头一次喝多。顾不得想自己是怎么到床上来的,和泉守笑眯眯给他端来一碗粥,“喝吧国广。”
“我昨天晚上……说了什么吗?”堀川问。
“你说你要跟我回家。”和泉守往他脑袋边上一坐:“还抱着我哼唧了半夜,还问我我把你的心拿走了要怎么赔你,最后还吐了。”
堀川不相信自己会说这种话,但没有证据证明他没说过,所以他决定闭嘴低头喝稀饭,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他边走神边扒拉,越想脸越红,然后把自己给呛着了。
“烫!咳咳咳……”
堀川咳得天昏地暗。和泉守手忙脚乱给他找东西擦,擦完又扔到一边急着给他拍背顺气。他缓过气来,问和泉守,“我昨天晚上真的答应跟你回家?”
“你的重点居然是这个吗!”和泉守不满地给他扔了个东西:“赔偿,给你。”
红珊瑚。沉甸甸地。堀川有些莫名其妙:“给我这个干嘛?”
“因为你也送了我很多东西啊。”和泉守说得理所应当:“耳钉,衣食住行,还有回忆。”最后一个词咬得很轻。他跪坐过来,把额头抵在堀川肩上,一种臣服的姿态,“如果你要跟我回家,那至少也要有个表明被我认可的东西嘛。”
“明天陪我去打个耳洞吧。”堀川有些失语,因为和泉守的话。他把那两颗红珊瑚攥在手心,难得感觉心脏有些发软,“我等会去给你做厚蛋烧。晚饭还想吃什么?炸鱼呢?”他摸了下身下的床垫,突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被单呢?”
和泉守兼定弹起来,往后站了站。
“你昨天穿出去的风衣呢?”
和泉守兼定挡住了卫生间的门。
“家里的换洗窗帘去哪了?”
和泉守兼定茫然:“那是窗帘?”
堀川忍着头晕起床,扒开和泉守,看清卫生间,眼前一黑。
“你再用家里的衣服被套换洗窗帘当抹布我就把你炖了。”
——至少,关系的确是更亲近了,没错吧?
在这样的飞速发展下,这份恋爱的心情,理所应当地在当事人身上很好地体现了出来。
虽然堀川已经有意识地遮掩,笑面青江还是在堀川突然丰富的着装和饮食上发现了端倪。堀川第一天自己带便当他就觉得不对劲,注意老久然后被耳钉结结实实来了一锤。堀川国广第一天顶着一对红耳钉去上班的时候青江请了个假去眼科了,他说怕红眼病扩散到了脑子。堀川觉得他去挂个神经科还差不多,毕竟笑面老说自己眼睛里住个女鬼,怪渗人。
等青江回来,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班也不调了,往堀川国广身边一坐假作体贴:看不出你小子怎么还谈恋爱了,哪家姑娘,给我见见,兄弟帮你把把关。
堀川给了他一手肘,瞎说什么,是个男的。
青江点点头说哦,然后双眼放空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加州清光一手把他拉住,问,“怎么,堀川谈恋爱把你魂给丢了?”
“他谈了个男的。”
加州清光回手给了大和守安定一巴掌。
“嗷——”
“看来咱俩都没在做梦。”清光收回手,淡定地回。
“你他妈打我干嘛!”大和守捂着脸愤怒地一拳揍上清光的腰子:“他也老大不小了谈个恋爱怎么了!只许你天天泡吧不许他找真爱?”
“泡吧……啊!走之前忘记给兼先生留水了,他应该知道怎么放温水泡澡的吧……”
青江感觉到哪儿不对:“你找了个巨婴?”
堀川说话没过脑子:“没有啊,他住海里……”
这下三个人都沉默了。堀川甚至听见了一句轻微的“啊?”
——来自他身后的,组织领导人。

04.
“你找了个人鱼谈恋爱?”
“呃……姑且算是。”
“你知道我们一直在研究人鱼对吧。”
“我知道,我有在写研究日记——”
“你为什么不告诉组织?”
长久的沉默。
堀川站在那里,看他们组织的高层聚在一起。他们说着些什么“是活体啊”“可以饲养研究”之类的话,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癫狂神色,恨不得当场把和泉守抓过来当标本,或者,假如他不配合就大卸八块泡进福尔马林——那堀川肯定不愿意。他站在那里,声音很平静,“我不同意。”
“那也是你能决定的?”上级呵斥。
堀川的拳头紧了紧。
“别这么说,堀川好歹也是我们的高级研究人员,当然要顾及他的想法。”
——兼先生的想法呢?
领导拍了拍上级的肩,让他们都离开,自己站近堀川,看着他,“虽然很残忍,但我要告诉你,这条人鱼很可能知道你和你父母当年事件的真相。至于他来接近你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寻仇。”
堀川浑身震了一震。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很容易就为了虚幻的感情不顾一切。但人鱼终究不是我们同族,只是异类罢了。长得再像人,学习得再像人,他们最大的价值也还是躺上解剖台。之前也不是没有人鱼诱骗人类然后杀死的案例,你自己想想吧。”
……
“兼先生。”
堀川做好晚饭,叫和泉守出来。对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是堀川国广熟悉的笑容,“今天吃天妇罗吗?我闻到炸虾味了!嗯?你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吃饭了。”
堀川冲他露出一个笑。
这顿饭堀川吃得很心不在焉。两次把醋当成伍斯特酱油倒在了炸猪排上,炸虾扔进蛋黄酱碗,萝卜干当成了红姜——和泉守咬着筷子,很担忧地看着他,“你被炒了?”
“没有啊。”
“你看起来好像咱们家明天就破产了一样。”
“首先,我们没有产可以破,其次,你哪儿学来的这些?”
“最后,你为什么不开心?”
和泉守用一个问句来回答一个问句,继续吃。堀川语塞,他决定单刀直入,“兼先生,之前就认识我吗?”
“可能算是吧,我生活的那片海经常有人类来玩,我们见过也说不准。”和泉守用筷子翻着拉面,葱被挑出来扔到一边,拉面勺竹轮打底,挑一根面,溢点高汤进去,再压一只虾。他一口把这些都吞进去:“怎么,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们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了。”堀川说。
“哦。”
“兼先生也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吧?”
“那又怎么样,你要下手早下手了。”
“那万一有下药呢?”
“这么好吃,我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和泉守仰起头把汤喝得咕噜咕噜响,碗后露出的眼尾上扬,竟有些可爱,“而且,你不会这么做,我确定。”
第二天堀川照常去上班,平安无事挨到下午,没人找他,没人问他,好像权当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他去给自己的干兄弟送东西的时候还庆幸,说不定昨天的失言只是一场梦。但山姥切接过东西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而是询问,“你要看看吗?十几年前组织得到的唯二两条人鱼的研究记录。”
好吧不是,还是今天这事更像梦一点。堀川犹豫了一会,还是指着自己,“兄弟,你没在开玩笑?我的级别连研究室的门都进不去。”
“我带你。”他把卷宗放到一边,站起身来,“看完你再决定。”
“领导让你来游说我?”
“算是,不过他没让我带你去,这是我的私心。”
堀川半信半疑,跟在山姥切身后,绕过研究大楼弯曲的楼梯。玻璃反射的白布像个鬼魂,安全通道的标志闪着幽幽绿光,越往上越暗沉,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他被呛了个喷嚏。
“到了。”
巨大的资料室。十几年了,堀川还是头一次到这栋楼的顶层来,和楼下通透的实验室不同,这里连光线都显得昏暗。堀川站在门口把住门框,看到一条脊骨,肋骨,尾端是扇形散开的细小骨刺,棱角在吊灯下闪着幽幽冷光。他再往里走,眼珠,手骨,心脏,肝脏,胆囊——与堀川见过的人体器官标本并无不同。器官惨白,见惯了鲜活的他突然有种想要干呕的感觉,“这些都是人鱼的身体部位?”
“是。他们就是十几年前我们捕到的,可惜抓到就死了,没来得及做生物实验。”
“这看起来和人类没有区别。”
“那只是你以为的看起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堀川头一次对这些珍贵资料毫无兴趣,他转身欲走,但山姥切按了个按钮,大门便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
“兄弟你——”
“我来告诉你。”山姥切拉下头上的白布,露出额角一道暗红色的疤,“你父母压根不是遭遇了海难,他们是在参与追捕人鱼的行动过程中被杀了的,人鱼还把他们的尸体送到了我们的甲板上,就是你面前这两条。我的疤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你抱着我一直哭,没办法,我只好让你当我弟弟。”
堀川认真听着。但不知为何,山姥切说的那些并不熟悉,反而令他齿关发冷。
“你都在现场看到了,现在想起来了吗?”
堀川站了半天没说话。他想不起来,一丝一毫都不。过去不是遗忘而是消失,他压根感受不到这种东西的存在,就好像生下来就是九岁,在组织里,学习生物学医学化学。他并不完全相信——但万一是真的呢?要是真的那他跟和泉守算什么,我爱上了我杀父仇人的儿子?堀川是没有什么道德观,他只是单纯觉得,如果和泉守记得一切却对他闭口不言,这多少有点不太好解释。
“所以,你的决定呢?”
见堀川站在那里沉默半天不说话,山姥切把白布重新拉上去,“如果你不舍得动手,可以不动。组织里人很多,他们能处理好一切。”
“不。”堀川突然抬起头,恶劣一笑,“我给他留了字条,告诉他五点之前没回家就走——你们可追不上他。”
“你想清楚,要是他不来,你就等于掐断了组织的希望,等着在这里被关到死吧。”
堀川耸耸肩:“好吧,还是谢谢兄弟你费心了。”
山姥切转身到桌前坐下,似乎咕哝了一句油盐不进,堀川没听清。不过那无所谓,自己压在餐盘底下的手绘地形图,他看见了是不会不来的。他有太多想要弄明白的事,和泉守的含糊其辞,组织的威胁,缺失的过去,虽然后两者都不太重要。所以稍微利用一下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等到和泉守来,他会明白他想知道的。
两人僵持了几个小时,山姥切看着监控突然出声,“他来救你了,动作挺快。”
堀川拨着面前的书页,姿态相当随遇而安,“那挺好的。”
“姑且不说他怎么知道你在哪,你就打算这么见他?”山姥切意有所指。堀川扭头,看到自己身后那堆支离破碎的标本,有些牙酸,“要不换个地方?”
山姥切招招手,他跟上去,七拐八弯,梦幻开局——他进了号子。
既然要装人质,当然要装的像点。山姥切满脸理所应当,顺带锁上了外头那把大锁。
“兄弟你是不是卸磨杀驴呢?”
“给你打了个掩护,领导以为你回心转意溜进资料室研究人鱼,我关你禁闭。”
“为什么帮我?”
“人品。而且你的监控死角标得还真细,我都看不到他人在哪,下次也给我一份?”
“你也要逃亡?”
“我喝酒。”
和泉守动作很快,山姥切刚走没二十分钟他就赶到了,什么也没问就开始试图拯救堀川。他隔着个铁栏杆扒拉半天,门被他弄得哗啦啦响。堀川看得牙酸,刚想跟和泉守说没用的这玩意是加强钢,专治怪力蛮力各种不服你掰不开,然后和泉守就拿着什么捅了锁眼。
“刚进来顺了把钥匙。”他笑得很纯良,也没准备解释怎么拿的,拉起堀川就往外走。堀川也就把话吞下肚,沉默不语地跟着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
“你有没有感觉哪儿不对?”和泉守偏过头问。
他俩如入无人之境,研究大楼一片死寂各司其职,好像根本就没有一号人闯进来带走了他们重要的研究员。没有追兵也没有拦截,甚至堀川的门卡都还能刷,一切都顺利得令人诧异。但堀川只是挂着一副恍惚神色,红着眼圈摇头,看起来一副被组织的抛弃伤透心的可怜样子。他说,应该是哥哥帮忙了,其余的他也不知道。
和泉守再追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堀川国广红着眼圈,并不正面回答:兼先生打算带我去哪呢?回家吗?
和泉守轻轻笑了一声。他把堀川的手机关机,往身后一扔,跨上车。摩托轰鸣,汽油味静静散开,淹没夜色。

05.
过了两天逃亡的日子,和泉守告诉堀川他们要去的那片海域快到了。
堀川看了一眼周围环境。并非他第一次见到和泉守的地方。人鱼也爱狡兔三窟?
“等到了地方我就叫歌仙出来,接他弟媳妇……也许说弟夫也行?”和泉守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似乎让堀川有点动容——但他没开口。
“你也累了吧国广?坐这么长时间的车,下来站会吧。”
车是摩托,后座上压了两大桶油。堀川不清楚和泉守去哪儿摸到的车钥匙,又是在哪儿学的骑车。他不关心这个。他跳下来,撑着膝盖喘了口气,海风冰凉地湿润眼睛。和泉守也停了车朝他走过来,跟堀川擦肩而过——堀川没有抓住他的手。他一个人走到海浪刚好可以触到双脚的地方,坐下,平静地讲,他们应该要来了,对吧?
堀川并不惊讶。他淡淡点个头,说就快到了,要走现在还来得及,我不拦着你。
……
茔域之海,犹如坟场般死寂。
和泉守摇了摇头,表示对堀川草率决定的不满,“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
“兄弟说是人鱼杀了我的父母。”
堀川耸耸肩,显然他对此也没有印象,“但他说的不像是作假。假如真是如此,我和您就不能在一起,之前说的话都不作数。”
“哦,你在为他们悲伤?”
“我不记得他们,出于人道主义觉得不该这么做罢了——兼先生既然找到我,不打算说些什么解释一下?”
和泉守压根不反驳堀川的话,“他们是意外死亡,但与人鱼有关。你会相信我吗?”
怎么可能。
几乎是自保一样,堀川下意识立起浑身的刺。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想为同族开脱也该有个限度,和泉守先生。”
和泉守仍是那副淡然神色,但他的眼神茫然了。堀川感觉心脏有些发痛。
“我当然也不想相信。但你问过为什么我只和你提了歌仙是我的兄长,而从来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父母。”
——因为那两个人已经死掉了。
堀川有些迟缓地扬起一边眉毛:死了?
和泉守垂下眼睛。
在送完尸体的过程中被围猎至死的。
尸体……?
你父母的尸体。
谁也没有先开口。好像踏入泥潭搅乱深池。堀川立在和泉守对面,中间是经年的误会和鲜血,深深地将他们隔开。沉得太久埋得太深,已经黑得看不出样子。
“我们小时候就见过,国广。”
还是人鱼先开口。和泉守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装得语调轻快:实际上你父母和我父母认识,还是很好的朋友。你们组织里的那些资料大多都是他们留下的。是不是感觉很意外?
堀川低下头,一脚把爬近的沙蟹踢飞:意料之中。我早就怀疑为什么我这个级别的异类研究员怎么突然就能接触到那种级别的机密了。
国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敏锐呢。和泉守露出赞赏的表情,旋即又沉肃下去。
他们是很好的人,但是太好了,所以就一起被杀掉了。
理智告诉堀川这可能是陷阱,人鱼总是狡诈的,会魅惑人心的——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问:所以呢?为什么?
和泉守却自顾自开始说起别的。
人鱼都是习惯独立的,小时候歌仙和爸妈都不管我,一直是你陪我玩。你不能到海里来,就总待在沙滩上,一边堆沙堡一边给我讲一些陆地上的新奇的事。比如游乐场。他的眉眼柔和下去:我去了,真的很好玩,国广果然不会骗我。
堀川感觉海风掠过额发,带来遥远而温柔的感觉,熟悉得就像曾经做过的一个好梦。和泉守的声音像梦呓一样,自遥远而又飘渺的地方传来,几乎不可触碰。
我喜欢你,很早之前就喜欢。我一直想见你,一直在找你。
但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所想要听到的答案。兼先生爱他。不是假的。他们之前就认识。不是假的。堀川简直要开心得跳起来。他顾不得思考话是不是假的,只想告诉面前这个人自己在诈他,他们可以一起逃走去别的地方,可以——
但远远地、传来人类的声音。堀川一震,好像刚刚才回到现实。怎么会有人,为什么会有人——他看到和泉守看自己,那样淡漠的一眼,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手机里设置的定时Line。
他忘记删除了。一定是山姥切觉得他有危险,或者这根本就是借题发挥。但不管怎样,叫来的人已经抵达,这条人鱼逃不掉了,他的同伙也逃不掉。从各种角度堀川都不应该阻止的,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可他突然不想这样做了。他低声说,快走,等会就来不——
可和泉守恍若未闻。
阻碍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微笑,他短暂地化成人鱼的样子,在众人面前。鱼鳍纠缠长发,鱼尾沾染砂砾——堀川几乎能感受到那群人连呼吸都厚重了几分——然后和泉守又变回一开始见到他的样子。眼睛碧蓝,像无人涉足的海。
人鱼和人类。偏见。体质。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
还。有。我。用的是唇语,除了堀川没人知晓。
他徒劳地摇头,语序有些颠三倒四:就算什么都是假的,就算我什么都不记得。至少我现在是喜欢兼先生的,不想让您死去。所以快走,请不要再说了,快走——
堀川国广猛地把和泉守往礁石后一推,跌跌撞撞转身往沙滩上跑。人鱼看出来他想去堵枪口——那么多人呢。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和泉守啧了一声。
有狙击手,他是挨两枪也没问题,堀川可不一样。但指望他为了爱情——或者有的没的什么从子弹底下救人也太难为他,他不是神仙。和泉守望着左肩中枪狼狈摔倒在地的堀川叹了口气,想要努力从心底搜寻些心疼的感觉,但毫无作用。
还是放弃无谓的感情,按原计划走吧。
我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离开你。和泉守打了个响指,人类的活动诡异地定住,而后他走过来,不顾对方捂着伤口迟缓地后退。强硬地捏住手腕,进而摸到堀川藏在手里的那把刀。他像小孩子一样笑了。更紧地抱住对方,凑近他耳畔低语。
我恨你。
堀川浑身一震。
我无法原谅那个只是看着他们杀掉我父母和你父母的你。我无法原谅目睹所有却忘记一切的你。我无法原谅直至今日还在为他们而工作的你。我无法原谅,国广。正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无法原谅。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如淬毒的刀。
但发生的一切不能怪你……我清楚。假如我走了,国广就算没有因为枪伤而死,也会主动了结自己对吧。那样不行。
当然不行。
堀川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兼先生快走吧。我来拖住他们,我不能让兼先生被他们杀死。请不要管我……”
和泉守没理因为失血和过度惊愕已几近崩溃的堀川。余光瞥到他身后那些已经可以隐约看到轮廓的人和枪,迅速转身抱着堀川跳进大海。看起来像人鱼爱而不得选择杀死对方。实际不是。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堀川可以在海里自由呼吸。
但和泉守在堀川落入水里,短暂失去感官的瞬间,把刀子刺进自己的心脏。
因为对你的爱。因为对你的恨。因为你带给我的感情和人生。因为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我才成为如今的和泉守兼定。你知道这个——无论我对你的感情多复杂。都是因为当年“你”的存在,才构成了如今、现在的“我”。我所有的爱恨都与你有关。
已经带着这份沉重的心情太久——该让另一个当事人来记住了对吧?
但还不够。还不够。单单让你记起那些罪孽怎么够呢。我要你像我一样,明白所有的一切,带着所有的爱和恨活下去。我要你爱我。我要你无法恨我。
——我把心脏还给你吧。
带着人鱼魅惑的音嗓,他在堀川感知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愉快又恶毒的笑。
这样你就能记起你苦苦找寻的,被当年的你轻易丢弃的一切了。怎样?

06.
也许他不知道。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和泉守坐在歌仙兼定对面。
——我杀死了他一百次。
在那个契约的房间里。
各种各样的死法。拧断脖子,掏空内脏,弄折四肢,剥皮,一寸寸碾碎骨头。死掉的尸体就在房间里臭掉,像我们小时候在死鲸的胃里呆着——
青年的声音很嘶哑,但他一直在说。
歌仙的手指轻轻敲着石桌。
“海神的契约嘛——当然不是白定的。不过为什么是要杀死他?”
“我不知道。”
和泉守耸了耸肩:“至少那时我不知道。但我只能去做。我想活,我没得选。”
“说到底,还是你太草率了。不说父母,就算你是来找我提前问清楚——”
“所以我活该,谁让我没问呢。”
和泉守吹了个口哨。一串泡泡冒出来,看上去颇为滑稽。歌仙看着这个弟弟有些无奈,他还记得对方满身鲜血地闯进自己栖身的洞穴,眼神惶惑而茫然,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我杀了他。
谁能想到他会变成这种玩世不恭的样子。
“那你现在后悔了?”
“有用吗?”
和泉守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他们一家是放下来的诱饵, 活着与否没有区别。人鱼从来没有研究记录,带回去的话,活着与否也没有区别。他们的死又不是因为我,我为什么要后悔?”
“那你——”
“堀川国广。我是在说堀川国广。”
和泉守的眼睛很空。他的声音很定,可他的眼神飘着,没有凭依,“是我和他的那个契约,生效了。”
歌仙瞪大眼睛:“你确定你做的是情人契不是仇人契?”
“我还不至于蠢到这种东西都弄错吧?”
“那可难说,毕竟你现在才是个十岁的小屁孩,放在人鱼族里简直像朝露一样。”
“那你权当我是个天才吧,就像你是文学方面的天才一样。”和泉守耸了耸肩,目光重新聚焦,“我前几天才想通的。我是定契者,因此需要承担维持这份感情的代价与愿望——向海神付出代价,满足他的愿望。”
歌仙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你是说,因为他许了愿望?”问完之后他自己也想不通:“许了什么愿能……”
“不重要吧。我本来没打算做什么。既然契约是我自作主张,那责任也该由我担负,他什么都不知道。”和泉守的话语带着笑:“我甚至都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杀死了他,我可真是个坏人,尽管那是个幻影,我这辈子都不配再跟他在一起了。我一边哭一边想,血溅进眼睛里,浑身都是,比海水烫得多……可是我只能去做,那点温热是我唯一能摸到的东西。”他突然张开手指,一把攫住旁边浮游的鱼,透明鱼眼大睁着,鱼唇徒劳地开合,鲜红丝线从指间逸散,映红他的眼睛,“就像这样。”
歌仙悚然一惊。
——我只是想离开那里。和泉守重复。他说,我只是想离开那里。
“所以你杀了他。在你的认知里他是活的,但你还是那么做了。”
歌仙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年纪还小,贪恋感情,见不惯死亡也正常,开解完就好了。所以他拍拍和泉守兼定的肩,“别把自己真放进人类社会法则看。在海里没有那么多道德可言,更何况你又不是真杀了人。契约不能约束他,反而是你付出代价了——你不欠堀川国广的。”
我当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
和泉守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很明亮又森冷,像是对歌仙的开解表示肯定。
我当时也这样想。我逃出来见你的时候也这样想,不然我睡不着。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杀掉的都不是幻影,而是活生生的人——那些跟我相处过的,我爱的堀川国广。因为他一句如果没有和人鱼遇见就好了,我亲手把我所爱的人杀死了。
歌仙瞪大眼睛。
“他不记得我了,甚至连过去都不记得了,那就是他许的愿望。”
他近乎疯狂地大笑起来。歌仙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能沉默。和泉守的笑声嘶哑又痛苦,好像缺水的鱼呼唤氧气时发出的哀嚎,假如它们能叫出来的话。
“他欺骗了我。”
他笑够了,突兀地止住。鱼的尸体扔在一边,但歌仙久违地在他身上看到了“活着”。
“你要报复他?”
“没想好。”
“你想把他杀了?”
“我没想好。”
和泉守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明明是他邀请歌仙来,现在先不耐烦的也是他。歌仙不太明白,他以为和泉守的性格是让他来帮助解决问题,但看来对方并不需要。或者说,他仅仅只是想要倾诉情绪,但歌仙本来就不是会感同身受的那类家伙,他决定主动出击,“所以你找我来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我的耐心很有限。”
“我——”
和泉守张了张嘴,但没说出什么。他好像在尽力克制着什么,“我需要你的一个承诺。”
“什么?”歌仙就知道今天来没好事,这小子绝对会坑自己。
“如果未来有一天,堀川国广来到海里——”
“你希望我杀了他?”
“我希望你让他活着。”
歌仙沉吟半晌,还是说了好。
“既然他已经选择……那别再去干涉他的因果了。”他临离去还是劝了一句,“人鱼对亲缘感情本来就不深,你何苦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搭上自己的一生?反正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和泉守偏过头,笑着看他,摆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我们不一样的,哥哥。离我远点吧。
歌仙自从那天离开,就再也没见过和泉守。他想对方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去了人间,谁知道呢。他是很传统的那种人鱼,亲缘浅薄,情绪稳定——他无所谓和泉守到底怎么样,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情绪突然崩成那样,这让他很好奇。和泉守并不是会因为失恋颓靡的性子,亲人的离世也并不是真的没见过,而他主观意义上想要活着。到底他是因为什么痛苦,到底什么痛苦能够压垮他——
这本来是个悬案,但在某个深夜读完小林一茶,他突然有了点灵感。死去的人随着过去被埋葬了,他们的时间停止,但活着的人仍然活着。被堀川国广所抛弃的过去消失了,就一定要有东西来填补它,不论什么存在形式,它总要重新出现。
而其他当事人只有和泉守。
所以能出现在他身上的是什么?
——痛苦。
一份痛苦不足以压垮他,那两份呢?更多呢?堀川国广所抛弃的痛苦以杀死恋人和被抛弃的绝望重现在和泉守身上……但和泉守甚至还爱着他。如此这般……
歌仙突然想到,他可能确实是疯了。

07.
堀川好像梦见了那段空白的童年。
——和一条人鱼。
人鱼不能来到陆地,就好像人类不能潜进海底。他们总是在海的交界处见面。他总是很寂寞的样子,喜欢黏着堀川国广也有求必应,海底的东西他要什么都给弄来。那人说过很多句喜欢,但他记着父母的话,人类和人鱼寿命不同,他们不会有结果——所以他也认为这不过是一时兴起。
那人——
那人是和泉守兼定。
虽然他的父母偶尔会与和泉守的父母开玩笑说阿兼整天黏着国广的样子,真像日后要跟他结婚似的。和泉守听到了,他不懂,好奇地缠着问结婚是什么,得到了“是做了之后就可以和国广在一起一辈子的仪式”的解释。
似乎听起来不错。
小孩子的脑袋很简单。在一起就是永不分离,就是可以每天都互道早晚安,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彼此首选的独一无二的存在——多好。于是和泉守兼定毫不犹豫的就说出了那句话:“那我要和国广结婚。”
人鱼偶尔蹦出的惊世骇俗的发言不算少——虽然堀川几乎没有回应过。事实上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答应过和泉守了。说到底一辈子太长,小堀川没法想象,他也足够幸福,幸福到压根不需要去思考未来。
于是这段画面轻飘飘滑过去,堀川继续回溯,时间水一样流动起来。
然后他看到在无数天中的某一天,和泉守带着‘他’神神秘秘来到一块巨礁后,沙滩上已经画好了很奇怪的图案。他和‘他’一起看着小人鱼在那儿捣鼓,添补线条——放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的。末了凑过来,非常得意地跟‘他’说,国广快按下去,按在中间,那块画了心脏的地方,按下去我就会与国广结成伴侣,也就是结婚,然后一辈子和国广在一起啦。
堀川国广有些懵懂。和泉守那时候也还小,化成人形在沙滩上站立这么久也是费力的,于是他决定先进行自己的正题,从背带裤口袋里掏出一块锡纸包着的东西,邀功一样举到和泉守面前,“兼先生快看,是我从妈妈那里偷偷拿来的东西哦!妈妈说叫黑巧克力,经常自己在夜里吃但不许我吃,肯定是很好的东西!兼先生快尝尝第一口!”
小人鱼眼睛亮亮地接过来咬一口,而后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他讨厌苦的东西,这是后来的堀川国广才知道的事。明明很讨厌却要装作不小心失手掉进海里,末了装着笑容跟自己夸赞很好吃,抱歉说自己不小心掉海里了,真的对不起国广——说着些等自己能上陆地待着了要自己赚钱给堀川买的话。
小堀川瘪着嘴,听人鱼说了半天好话。堀川看出神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之后回家究竟有没有再偷吃过,但他一个人在组织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巧克力沾上过半点关系,他讨厌那股甜味。
而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堀川已经从没吃到巧克力的失望里走了出来,开始认真听小和泉守说话。他歪头看看那块画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幼稚图案,神情还是茫然,但想着顺阿兼的意就按了下去,以为是过家家。
——不管是什么样的契约,都只会绑住当真的人罢了。
堀川看到‘他’跟着父母走的那一天,小堀川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很快乐地冲他的兼先生笑,说明天见。兼先生。
他还太小,不明白什么叫做离别,以为每一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就算离开这里,我也要一直跟兼先生做好朋友。”
直到他被那人捂着嘴,躲在礁石背后几乎窒息。两人父母的血染红了一整片海面——夕阳一般绚烂绽放的生命。和泉守倒是还算冷静,如果忽略他在发抖的话。
他说自己要送堀川回去,堀川一直摇头,说不想和兼先生分开。
那个时候人鱼其实也没多大,但在堀川眼里可靠极了,就像神明一样。他不知道和泉守暗地里把牙咬得多紧,才只是亲亲他的额头,把堀川的眼泪擦掉,告诉他别犯傻,即使有和泉守照拂,堀川一个人也不可能在这海边活下来。他必须回去。那些人是堀川的同类,不会对他怎样,而自己一定会来找他。
“国广你忘了吗?我们结过的那个术法……我答应和你结为伴侣啦。所以一定会来找你的。你在那边不可以哭。”
堀川可能是怕极了。他起先是缩在和泉守的双臂间发抖,在和泉守想将他推出去的瞬间,他下意识伸出手去,紧紧抱住,然后不管不顾地吻了和泉守。泪水咸腥。
我只有您了,兼先生一定要来找我。我爱着兼先生。您也知道的。所以——
不要抛弃我。兼先生,不要抛弃我。这就是我的愿望。
他这样说了。
——也仅仅是说了。
但是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人鱼就好了。
爸爸妈妈不会死,兼先生的爸爸妈妈也不会死。
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兼先生,我们会在没有对方的人生里都过得幸福。
那么,如果能够重来一次,这就是我的愿望。我希望我不记得他,他也不认识我。
然后‘他’昏迷过去。这一次昏迷就是遗忘的起始。‘他’在不知后果的情况下选择遗忘,如果说现在的堀川国广是选择将一切不好的东西都盖上盖子自己向前走,以前的堀川国广就做得更绝,他想要阻止一切开始。
于是他替和泉守做了选择。
但还有契约。毕竟是拿心脏作押金的人鱼族的秘法,怎么可能那么没压制力。既然作为法术的发起人的和泉守,他的感情是满足堀川国广的一切愿望——那理所当然地,属于堀川的那一份记忆,痛苦和悔恨都归他承担。这理所应当。感情毕竟不是什么能够凭空消失的东西。它要么抵消要么转移,总是需要一个凭依物的。
没有人替他们抵消痛苦,于是和泉守决定自己消化痛苦。
遗忘不是终点,而是重新开始。
……不得不说他们俩的脑回路确实是天作之合。
堀川知道这就是结尾了,他们必须得有个了结。于是他闭上眼,再睁开,定格在面前的场景是他和兼先生阴差阳错结了人鱼族术法的那天。
羁绊开始的起点,亦是轮回的终点。
小人鱼还是坐在那里。礁石周围,浪涛卷起白色的花边,拍在他的尾巴上。刘海遮住双眼,堀川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完全顾不得那么多,疾步走过去,从未感受到心脏如此急迫地跳动。
“我想起来了。兼先生那时候那么认真,我却以为你是和我过家家……”堀川看着阵眼,那块画着心脏形状的地方,“按住这里,兼先生就答应与我结婚,一起面对人生的一切了吗?”
他伸出手去。
这次不会忘记了,兼先生……
但人鱼笑了笑。他坐在礁石上居高临下,眨眨眼睛,甩甩尾巴,扫乱图案,轻描淡写。
“……不。我不知道。还是算了吧。”
对了,你吃巧克力吗?
和泉守兼定跃入水中,再次出现在堀川国广面前的时候手里托着那块曾经被咬过,缺了一小角的黑巧克力。堀川尚在犹豫,而一只手从他背后穿透,接过,咬下。他感受到海水咸腥,随即身后传来一道童音:“不好吃……”幼年的堀川国广苦着脸:“妈妈说得对,巧克力是真的不好吃。”
“可能只有大人才觉得好吃吧。”
小人鱼笑了笑,冲他背后挥挥手,“明天见啦,国广。”
堀川知道这句话是给他的。他看到人鱼的身体下沉然后溶解。海浪上涌,淹没他的双腿,腰际,胸口,乃至双目。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堀川落进最深的海底。

08.
他在海里醒来,波涛温柔。光线穿透水面,照在眼皮上。暖洋洋的。他仰面躺了许久。口腔里残余可可的苦涩,而胸腔里曾经属于和泉守兼定——现在归还给他的心脏传来鼓动。
如同诅咒。如果结合和泉守的经历来看。
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
兼先生放过我了。我知道他原谅了我。
堀川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他抱紧自己的膝盖,感受到心脏在怀里跳动。
兼先生到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所以在决定是否继续轮回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替堀川避免业障缠身。或者他只是感到疲倦,不想再继续这样了无意义的挣扎,又或者他只是觉得即使和堀川改变过程了解一切,再次相识、相爱,也会因为种族、身份、思想,不断地不断地互相伤害……在成为泡沫消散在幻境里的最后一刻,和泉守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也许他只是还爱着堀川。
但堀川国广终于吃到了那块苦巧克力,也永远失去了他的兼先生。

.Fin.

和川清徵

因为他们是温柔的,所以值得一些温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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