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味·沙丁鱼与紫阳花

“兼先生。”

“嗯?”

沉默许久的堀川终于开口讲话了。

哪怕这话音里还带着眼泪未干的咸涩和潮湿。

“我们……还有几天节余吧?”

“有。”和泉守停下脚步,“怎么了?”

和泉守是期待堀川提出点什么要求来的。

自从再次目睹前主战死以来,堀川一路上都很沉默,沉默得像是将一块顽石压进了装有冷水的大瓮——顽石逆着浮力沉下去,大瓮就满了,满满当当的,所以不再开口。可有些情绪,闭上嘴巴,还是会不争气地从眼睛里淌出来。这一次,视角不同了,距离更远了,所见更开阔了,人却不见得能够立即释然。

“我想先去一趟江户,然后再去一趟京都。”

江户武州多摩郡石田村,是土方先生的老家。

“去京都做什么?”

“我想先去江户买一些小沙丁鱼干,然后再去京都探望阿雪小姐。”堀川说着前主彼时的心中所想,“京都没有小沙丁鱼干。”

京都没有小沙丁鱼干。

京都的贵族偏爱香鱼、鲷鱼等滋味清雅的鱼类,而气味鲜明、容易腐坏的小沙丁鱼则是庶民的食物,这种价格低廉的海产经常会被丢去田间地头肥土或者搅在饲料里喂食牲畜,在低矮的小黑屋里烟熏火燎地烤小沙丁鱼是要被贵族瞧不起的。而像阿雪小姐出身的下级武士家里一般都会备有小沙丁鱼干,有了这种东西,感觉厨房和饭厅都充满了生活气息。作为地方土产,小沙丁鱼干依然会被各地人民欢天喜地送往京都,但这份扑面而来的欢喜并不妨碍它们在京都继续遭到贵族的歧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向故人赠送礼物不应当选择太贵重的,太贵重的礼物容易让受赠人产生“还不清情意与金钱”的焦虑,压力倍增;土产则刚刚好,实惠,贴心,从家中带来的亲切感倒也不会显得过分刻意。这是待人接物的原则之一,堀川深谙此道:就算给需要仰仗的高位者赠送礼物也不该想着一次性将其喂饱,这帮贪得无厌的恶豺绝对会在笑意盈盈地收下你的赠礼后暗暗盘算你还有多少家底可掏;以及,可憎的不是贪得无厌而是收礼不办事,更有甚者层层加码、层层盘剥。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他们的清廉,因为人一旦座上高位就几乎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世卿世禄之流早已将软弱与刻薄作为“祖训”刻入了骨血,这必备的素质大多数时候便等同于无。他与兼先生、与土方先生在一起过过苦日子,往日的拮据养成了和泉守不轻易给别人借钱的习惯,稍稍有点抠门——他不想别人乱花,也担心收不回来。

阿雪。

阿雪小姐。

在下町的街道上走一走,如果不小心撞到一个女人,这女人都有可能叫阿雪,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连已故丈夫的姓氏都隐去了。

和泉守数百年前的记忆渐渐明朗,像一滴墨汁滴进笔洗,倒流间舒展成往事的模样。那是个元月,西昭庵寒凉的清晨里,阿雪小姐抱过他们——还是剑的他们。她抱着他和国广,站在式台上,庄重而柔和地把他们递进了土方先生手中;随后,这男人佩好剑、走下式台、穿上草履,便一去不回了。

阿雪小姐的和服上有紫阳花的味道。

“兼先生也一起去吧?”

“好。”

和泉守答应了下来。

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立刻答应下来,或许可以把责任推走,归咎于鬼使神差。人心自古复杂,但说好懂也好懂:当别人提供了一个可以拒绝的选项而你没有拒绝时,要么是你暂时没有更好的选项,要么是你的潜意识里也希望这样做。

和泉守属于后者。

“我们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这样去探望……会不会太突兀了?”

“没关系。”堀川俯身在鱼屋的铺面前挑选着,“我们只要说自己是土方先生的朋友就好。”

和泉守会买东西,质量统一且明码标价的量产商品往往没有争议,不需要在价格上有来有往地过招;但他不怎么会挑东西,更不会讨价还价,在这方面也提不出多有参考价值的建设性意见,于是他便难得地站在国广身后,看他挑。日常琐事从来都是由国广一手包揽,像江户时期料理大名生活起居的小姓,除持剑护卫之外端茶倒水陪读待客也样样不落,他前脚张嘴打哈欠后脚被褥枕头就抱过来了,国广是腹内蛔虫,太过善解人意。

“好,就这些。”堀川礼貌地向鱼贩道,“请帮忙包起来吧,非常感谢。”

江户和京都不一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户府民和京都府民也不一样。

如今的阿雪是生活在京都的江户女人,京都本就没有她的根,而由于连年的战乱与动荡,江户也没了她能回的家。她在市区租了一间带有三坪小庭院的房子,旁边是围墙,围墙的另一面又是一家人。薄薄的障壁将人们以户为单位地隔开,分隔着这些异乡人相似却不同的生活。

中国有句古话,叫“近乡情怯”,原来不止故乡适用,人情也适用。

堀川拍了拍栅栏门,一轻二重,很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阿雪小姐——”

叩门之后便是片刻等待,大概是成为付丧神后看世界的视角有所变化,像一直蹲着的人突然站起了身,海拔陡增。和泉守感觉这袖珍的庭院似乎更小了一号,但也适合她独居,再大些恐怕就要打理不过来了。过度的操劳与辛苦会让人失态,而阿雪不该不从容。

“谁呀?”

阿雪迎出来,脚下仍穿着那双高齿木屐,在紫阳花丛间踩出嗒嗒的足音。

她瘦了。和泉守暗道。

阿雪没有化淡妆,因为她根本没有料到今天会有人来;但就算少了这层特意为谁而化的妆容,她也依然是个可爱的女人。

今年的六月,阴天居多,空气湿润却少雨,紫阳花开得正繁。

“阿雪小姐。”堀川行礼,把句尾的语调改得上扬,使之听上去贴近多摩话,“我们是土方先生的朋友。”

阿雪一怔。

她听他讲江户旧闻、京都市井,听他讲兄弟姐妹、家长里短,听他讲自己儿时在家中的院子里种箭竹,听他讲一家叫与兵卫的卖辣酒和甜酒的店,每天都会营业到很晚……最多听到近藤阁下、冲田阁下还有早年发生在道场的趣事,唯独没有听他讲到过他的朋友。当时,京都盛传新选组的副长不是人,没有心,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鬼血就是蛇血;不说别的,单是提剑走来,眼光便能吓得一众浪人弃剑而逃——但阿雪不觉得。这位拥有副长头衔的男人也会羞怯,爱说家常话,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还一次次尝试确认着另外的感情。

“我们从江户来,途径此处,顺路来探望您,还带了一些土产。”堀川提起小包裹,越过低矮的栅栏门向身前递去,很真诚地看着阿雪,“听土方先生说,您喜欢小沙丁鱼干,我们就带了一些,希望您能够收下这份心意。”

京都没有小沙丁鱼干,她也不曾对其他人提起过小沙丁鱼干的事情,所以,面前的两位陌生人或许的确是土方阁下的朋友。

阿雪接过小包裹,吐露出“非常感谢”的话语,为二人打开了门。

原来土方阁下也有朋友,这反而让她欣慰起来。来者装束奇异,却不像坏人,倒是带给她一种特殊的熟悉感。

“会打扰您吗?”和泉守问。

“不会。”阿雪轻缓地摇摇头,“请进来吧,我这就去备茶。”

阿雪家中保持着当年的装潢,案头的宣纸与绢布上簇拥着盛开的紫阳花,一笔两笔淡紫晴蓝,时间仿佛不曾从这里路过。她用炭火生好炉子,等清水在小炉上沸腾,而和泉守和堀川也分别卸下佩剑——抛过光的赤漆刀鞘落定时,阿雪的眼神颤动了一下。

这是……

这是土方阁下的和泉守兼定。

另一把是胁差,堀川国广。

身为定州武家的女儿,她懂剑。

那是个元月,西昭庵寒凉的清晨里,她抱过它们。她抱着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站在式台上,像一位真正的妻子为丈夫送行时那样,庄重而柔和地把它们递进了土方阁下手中;随后,这男人佩好剑、走下式台、穿上草履便离开了,至今未归。

她询问起和泉守与堀川的身份,却只得到了一把名剑的名字和一位刀匠的名字。

传奇得就像化名一样。

看来这两位陌生的客人并不愿意多说,但他们一定是土方阁下极为珍重且信任的朋友,阿雪便也不再多问,她明白武家的规矩。剑是武士的生命,武士们信奉着“身不离剑,剑不离身”的真理,如果打刀与胁差一并离了武士的身、一并托付给了他人,就意味着……

小炉上的水开了。

阿雪努力从容地烫茶碗、洗茶、滤茶、泡茶,然后一点一点地将茶水倾倒出来,捧给和泉守与堀川:“请用茶。”

和泉守和前主一样不会茶道,但出门在外做任务难免要碰上喝茶的场合。堀川给出的解决办法倒也简单易行:“兼先生只管全部喝下去,喝完尽力赞美一番就好。”

“是和束町的绿茶啊。”堀川笑眯眯地称赞道,“阿雪小姐的手艺很好呢。”

阿雪道过谢,也笑了笑。

和泉守不怎么善于说话和善于赞美,这一点可能也随了前主。他只能说出“感觉很好”这类的话来,再多,他就说不下去了;硬要他说,就会像蹩脚的笑话,还不如不说。

人会和像自己的人成为朋友,也会和不同于自己的人成为朋友啊。阿雪想。

午后的时光,从游移在宣纸与绢布上的光斑中淌过去、淌过去。

“阿雪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有其他事情,所以要告辞了。”堀川再次向阿雪行礼,“谢谢您的款待,龟屋的点心也很美味。”

“堀川阁下,和泉守阁下,请稍等。”阿雪起身,穿好高齿木屐向庭院中走去,不一会就挖回来一棵茁壮的紫阳花,根须上还附带着新鲜湿润的泥土。

这般雷厉风行,十分符合一位武家女子的风范。

“这是……”和泉守很纳闷,不是纳闷这是什么东西,只是纳闷这是什么意思。

“是紫阳花,请把它带回去、栽种起来吧。”阿雪用柔软的双手将花朵的根须仔细地拢起,花头露在外部,而把根茎包裹在透气的粗布里,“毕竟,花没有要等的人了。如果你们确实是土方阁下的朋友,就请把这花,栽去他能看到的地方吧。”

阿雪的语气里,有江户女人特有的不容拒绝。

也无法拒绝。

土方先生啊,你的心,落在阿雪小姐庭院里紫阳花的根须上了。

“兼先生你看。”堀川为移栽到套廊下的花木浇水,“阿雪小姐的紫阳花已经适应了本丸的环境呢,长势很好。”

“实在是没办法种到土方先生能看到的地方啊。”和泉守在缘侧上坐下来,“退而求其次,种到这里也不错吧。”

“是啊,可以悉心照料。”堀川收起喷壶,花瓣上均匀地布满了亮晶晶的水珠,“还有很多花苞,可以陆陆续续地开到八月,每天看到它的时候心情都会变好。”

“花苞很多,要还的恩情也很多啊……”和泉守感慨道。

“轮违屋的糸里天神说,这一生何其短暂。不要怨恨任何人,只要把恩情记在胸中就好,其它都可以忘掉。”

“不是天神了吧?”和泉守回忆起轮违屋的种种,“音羽太夫去世之后,她很快就成为新的太夫了,应该是糸里太夫。”

“这种事情上,兼先生比我了解得清楚呢。”

“咳,也不是特意了解的,只是作为剑被带去的时候听到的。”

“我当然知道啦。”堀川换了话题,“说起来,之前对阿梅小姐编了关于母亲大人的谎话啊……现在,倒是觉得阿雪小姐很像母亲大人。”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阿雪小姐抱过我们。”堀川边说边想,“人世间的母亲,在孩子还小的时候,都是这样抱着他们的吧?和平年代里,等孩子们长大了,母亲就会送他们去读书、去工作、去远游;战争年代里,等孩子们长大了,母亲也会为他们送行,送他们上战场、为他们祈祷、等他们回家。”

绿美子

我还没有学会写个人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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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1. 秋澄

    有人在等着回不去的人,知道的人便去赠送礼物,隐晦地表示了什么东西,着实令人心痛。
    读下来首先是被作者的细致考据震撼,用心程度不用说,结合角色创作故事的能力更不用说。
    敢写历史向是真的很厉害啊,无论是这个动笔能力,写作能力,细致耐心,合理想象能力,天啊,土方组能有这么勤快伟大的太太产粮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