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三年九月的京都,午后溽热,一如长夏。
“我还是希望阿梅小姐今晚不要来。”堀川认真地祈祷,“店里有事也好、家里有事也好、她自己有事也好。”
“但她是菱屋太兵卫的小妾,菱屋里里外外的一切都由她打理。”和泉守接过话头,“菱屋派她来问芹泽要债,这本身就是店里的事家里的事和她自己的事啊。”哪怕她现在来屯所的主要目的早就不是讨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该打还是要打一打的。
堀川流露出失落的神色。
菱屋太兵卫的和服店坐落在西阵山名町,至今已传承了四代,其规模大体仰仗七间宽门面和一群势利眼工人。这位四十来岁男人的正室已经去世,原本身为妾室的阿梅便理所当然地扮演起了妻子般的角色。阿梅是不是好女人先暂按不表,菱屋在和泉守心里可真没落下个什么好印象,总结起来可以拿两个词概括:懦弱,不知死活。彼时他还是一振刀,斜佩于副长腰间,却也在芹泽的葬礼上注意到了这张泛青的陌生面庞。葬礼相当盛大,很符合一位局长首座、或者说是笔头局长的身份,但死人享福算哪门子享福,充其量是演给活人看的;而菱屋手持香典、见缝插针地现身,恭维着说出了自己想要成为新选组御用和服供应商的愿望。
“懦弱”和“不知死活”并不冲突。
芹泽鸭为人粗豪刚愎却热衷打扮,热衷打扮就要置办几身不错的行头——于是他相中了菱屋的和服店;同时菱屋本人一来是对壬生狼心存畏惧,二来是以为遇到了识货的大客户,赶忙吩咐工人与学徒们不要亏待了这位局长,但终究事与愿违。“衣服都穿上了,账却还赊着。”和泉守评价道,“菱屋一开始派掌柜来要账,但遭了白眼;后来有一回,掌柜稍微把话挑明了点,他就把刀架在了人家脖子上,简直是强盗行为吧。”
也正是这么一回过后,菱屋想到了阿梅。
色字头上一把刀,柔字头上一支矛,美人计在任何年代都适用。
一开始还算奏效,这玉软花柔的弱女子竟能将那武断狂躁的大男人逼得东躲西藏,逢人就说自己不在,颇有喜剧风味;可突然有一天,芹泽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掐着来讨债的阿梅的脖子径直将她拖进了卧房。红痕在女子牛奶般白皙的脖颈上浮现,不知是看清力量差距悬殊遂认了命,还是怕风声走漏被有心之人听到,后者从头到尾既没呼救也没反抗。“总之,菱屋真可怜,赔了夫人又折兵。”冲田往过了季的心太上淋黑蜜,“土方先生觉得呢?”
新闻飞了几天变成旧闻,终于借这位年轻人之口传到了副长耳朵里。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也许吧。土方没有八卦的癖好,他是组织中的消息终结者,但即便是消息终结者也觉得菱屋实在太窝囊了,横竖都很窝囊,躲在女人背后像个缩头乌龟一样。
“阿梅小姐……今晚会梳着松叶返出现吗?”堀川轻轻皱着眉头,“虽然没有记载也没有画像,但在一条固定路线上找一个化全妆的女子应该不难。”
“我也拿不准。”和泉守心里没底,“但只要看到她我就能认出来。”
堀川像是马上要笑出来了,面上却还是平素的样子:“原来兼先生很记仇呢。”
“咳!”和泉守差点呛得背过去,“你在说什么啊!”
他才不会把“因为土方先生用粉球给我上打粉的时候心里在想井边遇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阿梅”这种话说出口,堀川迅速拿“没什么啦”糊弄了过去。
拌嘴不是当务之急,考虑如何将任务圆满完成才是。
“按理说,阿梅今晚出现不出现都不会对历史造成影响。”和泉守思索道,“唯一有可能对历史造成影响的情况就是阿梅出现了,却没有在芹泽的卧房里和他一起过夜,反倒成了暗杀行动的目击者,而且还躲过了耳目或者逃脱了灭口,最后把所见所闻全都捅出去。”
历史很可能已经被改写了,只不过这部分扭曲还不明显,还没严重到需要干预的程度——时之政府又不是町内会,处理邻里矛盾调解老头老太的,东窗事发之前谁跟谁好了、谁跟谁恼了的芝麻小事也干预不来。女人心海底针,捞不出个子丑寅卯,谁能想到她会去做仇家的情妇?谁清楚她昨晚有没有跟芹泽闹脾气?闹脾气也好,闹了脾气她今晚就不会来屯所,不来屯所就能捡一条命,捡一条命怎么看都比一夜云雨值得吧?
和泉守懂战术,但他不懂女人。
“是啊,这样近藤先生所谓的‘芹泽病没’就不攻自破了。”堀川仰起脸,“近藤先生今晚在装醉,可如果撞上土方先生、冲田先生、原田先生、井上先生中的任何一位,阿梅小姐都会必死无疑……”
“这次的任务比较特殊,溯行军未必会大开杀戒。”和泉守说,“如果你是阿梅,被一群虎视眈眈的不明物种盯上,你会选择向谁求助?”
“当然是向芹泽先生求助了,大概没有办法指望菱屋先生这种连剑都挥不起来的京都阔少吧。”堀川回答,“虽然芹泽先生本质上不是个可以长期依靠的对象,但他至少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
“没错。”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
“兼先生的意思是,溯行军有可能会利用阿梅小姐——阻止她踏入芹泽先生的卧房,但引导她目睹暗杀行动,并且保护她成功脱身,最后把消息散播出去,对吧?”
和泉守点点头:“而且主君说,必要的话允许出手杀死阿梅。”
堀川愣住了,他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指示。挺身而出奋力保护才是常态,而杀死活人……杀死活生生的人……那位大人居然是如此冷酷无情的存在吗?
“可是,阿梅小姐是无辜的啊!”堀川极力争辩,“她没有遇到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丈夫,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本身就很可怜了,我们怎么能……”
我们怎么能再去插上一刀?
“作为菱屋的顶梁柱,她几乎已经做到这个时代里出身低微的女人所能做到的极致了,而且她在正向前进的历史里没活过今晚。”和泉守咬牙,“事情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各种影响因素里面人最不可控,谁能保证她作为目击者活下去之后会一辈子守口如瓶?”
这个也可怜,那个也可怜,普天之下可怜人那么多,如何救得过来?就像退潮后搁浅的鱼,落在水坑里,满满一沙滩都是,单凭一己之力折腾半天也救不活几条,而这稀少的数目也压根不影响海洋生态。大海自有一套系统,生生灭灭流转不息,没听说过某地退潮把渔民们赖以生存的生命线退坏了的。
“这么说来,我们只要在阿梅小姐目击之前把她引走就可以了,对吗?”堀川眼底燃起一线希望,“如果阿梅小姐不是目击者,那她自然不可能把暗杀芹泽先生的事情说出去,毕竟‘根本不知道’和‘知道却不说’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就像退潮后搁浅的鱼,落在水坑里,满满一沙滩都是,单凭一己之力折腾半天也救不活几条,谁在乎?
每一条获救的鱼都在乎,哪怕它们不明白。
和泉守有了让步的意思:“如果我们没能在阿梅目击之前把她引走呢?”
堀川异常坚定:“那么,我会干净利落地拔剑的。”
“行动吧。”
女子提一柄轻巧瘦长的蛇目伞,娉娉婷婷,走进了堀川的视野里。大概是料到今夜有雨,才会带上这优美如花的雨具。
她梳着时兴的松叶返,一枝绘有雪轮纹的平打簪插在发髻上,乌黑光润的头发间是梳齿划过后整齐又漂亮的痕迹。小纹和服真的很奇妙,碎小纹样印染的布料将她们的躯体包裹起来,无论什么样的身材都能得到一种适宜的烘托,足袋下圆头木屐哒哒,与她们爱慕的男子、或是与爱慕她们的男子的心跳同频。
“兼先生。”堀川低声道,“那位是阿梅小姐吗?”
和泉守当真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记忆深处的、书画描绘中江户女人形象的翻版,再过几百年也不会磨灭。
“平时我都是在兼先生背后做支援。”堀川胸有成竹地说,“这次,正面上的事情就请放心交给我吧。”
少年样貌的胁差稳稳当当地向阿梅走去,和泉守脑子里可不比一团乱麻清楚。
“不好意思,很抱歉打扰了。”堀川搬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以拒绝的微笑,非常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请问您是阿梅小姐吗?”
“奴家正是菱屋的阿梅。”阿梅回礼,谦恭又聪慧的样子,“请问这位小少爷,您是……”
堀川顺理成章地自报家门——还好用“堀川”做姓氏非常普通,名叫“国广”也并不会让人感到过于尴尬,和安土桃山时代那位知名的刀匠同名同姓而已,第一道坎就轻轻松松跨过去了。
“堀川大人特地来找寻奴家,有何贵干?”
“久闻菱屋阿梅小姐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见到了。”堀川一口一个“阿梅小姐”,俨然是个嘴甜的好孩子,“在下想在阿梅小姐这里定做一身浴衣,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堀川大人能够看中鄙店,奴家不胜感激。欢迎您亲自光临挑选布料和款式,我们定将为您量身定做。”阿梅倏尔眉眼低垂,话锋一转,“但万分抱歉,奴家今晚急需去客户门上拜访,还请原谅奴家无法立刻为您服务的行为。”
眼见面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穿了一身洋服,她便想到他家中也许是与阿兰陀人做生意,一来一往,家境殷实不稀奇,有洋服穿不稀奇,而十几岁又正值喜欢新东西的年纪。阿梅是个善于观察的女人,她看到堀川的搭扣带里佩了一振一尺九寸来长的刀,似乎不是个普通意义上的商人之子,约摸与武士、与武家很有些渊源。雨落前苦热浑浊的风拂过,掀起和泉守披在肩上的羽织的一角,将这一角浅葱色荡进了阿梅眼里:“请问,这位武士大人是……”
和泉守解释说自己是堀川的朋友,以“微末之名不足挂齿”为理由避开了阿梅的问题,但不能够知晓对方名字的感觉似乎仍然带给她许多不安。女人只觉得这位武士不像个会扯谎的胚子,而浅葱色的羽织也在无言地诉说着身份,所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开了口:“这位不知名的武士大人,恕奴家唐突,请问芹泽先生他……今天在吗?”
“说起来,下午就没见到他。”
和泉守对答如流,流利得让他自己都诧异。
土方先生当时也是这么讲的——那天,他在井边洗脸, 直觉却告诉他背后有个人正在向他行礼。自顾自地把别人晾在一旁总归不礼貌,他抬起湿漉漉的、没擦净的脸,回身就看见了阿梅,刹那间惊为天人。这女子朱唇轻启与他寒暄,说出了同样的言语,提到了同样的姓氏,他却失望了。
堀川腹诽:回答得一字不差啊,兼先生。
“看来,今晚是找不到芹泽先生了。”堀川装出遗憾的表情与和泉守唱起双簧,“虽然知道十分打扰,但还是很希望阿梅小姐可以帮忙,毕竟这件浴衣对在下而言真的非常重要,也非常着急……因为母亲大人她、她……”
和泉守惊得脸色都快变了:你小子哪里来的母亲大人!?刀匠吗!?
听少年谈及与母亲有关的话题,阿梅不禁生出一片恻隐之心。
“她在病情恶化前亲手为我缝制了一件浴衣。”堀川深吸一口气,做出努力憋住眼泪的样子,“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母亲大人希望我和哥哥姐姐们都能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浴衣去参加花火大会。可惜我捞金鱼的时候不小心,让背后拿着线香花火的小孩子在浴衣上烫了一串洞,而小孩子似乎也受到了惊吓,没有燃尽的小竹棒脱手落到我的浴衣上,烧坏了一片。”堀川看向自己的掌心,仿佛真的曾有这么一回事发生一样:“很幸运,我没有受伤,那个孩子也没有受伤。其实,这件浴衣真的很难穿——并非母亲大人缝纫的技艺不佳,只是我渐渐长大,母亲大人渐渐衰老,可她总记得我还很年幼,所以裁剪缝制出来的浴衣也并不合身。我谎称浴衣很合身很舒适,她前几天甚至还刚刚提到了这件衣裳,为了不让母亲大人难过,我只好……来找寻手艺绝伦的阿梅小姐您。”堀川抬眼,“希望您能够为我重新制作一身、至少是相似的浴衣,也希望母亲大人在彻底失明前,还有机会再看一眼穿着‘这件’浴衣的我……实在是很着急,请相信我,我会加钱的,一定会付给阿梅小姐一个令您满意的数额!”
剧情编得还挺圆,起承转合,哪哪都有了。
阿梅尚且年轻,膝下没有子嗣,可这不代表她不懂一位母亲的心。听毕催人泪下的故事,她看向这孝顺的少年,终于改变了主意。
“唉,真让人心疼。”阿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堀川大人、还有这位不知名的武士大人,请随奴家来吧。”
趁阿梅转身的空儿,堀川悄悄朝和泉守眨眨眼:兼先生,我做到了。
雨落前苦热浑浊的风拂过,借呼吸灼人肺腑。
“溯行军很可能就埋伏在这附近。”和泉守跟在阿梅背后,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它们不会允许阿梅就这么走开的。”
“确实有异样的气息,而且越来越重了。”堀川提高了警惕,“但直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任何一只,难道要用阿梅小姐做饵引它们上钩吗?”
“如果开战,拜托你保护好阿梅没问题吧,国广?”
“嗯。”堀川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没问题。”
日头混混沌沌地西坠,屋顶的青瓦像风平浪静处周流的细纹,安然淹没了最后一片光亮。
溯行军在芹泽死前的这段时间内不会置于阿梅于死地,而是会想方设法拆散他和国广,削弱战力,并诱导她回到屯所但不直接接触芹泽,那么派国广去保护她应该暂时比较安全。和泉守是这么想的,即使这份安全不能长久,难保它们不会恼羞成怒杀个回马枪,所以千万不能分开。倘若阿梅没有被搅入这血腥的生死场中,她大概会迎来一个普通且平安的后半生吧:每天拿出最美的微笑迎接顾客,用江户女人独到又泼辣的手腕登门要账,听敲钟的声响按时收帘挂帘,顺便抽空教训教训店里懒散的学徒。
堀川加快了脚步,这样就好离阿梅小姐更近一点,突发状况之下可以迅速反应过来。
人未至而枪先到,乌光奔突的穗先照亮了这无月的夜;堀川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阿梅拢去身侧,笹叶般的枪头却捅穿了他用快挂扣挂住的雨伞,险些给少年身形掀了个趔趄。溯行军来势汹汹,可单凭手感也知晓没能刺中这振灵活的胁差,堀川当机立断一把卸掉了扣锁,借势闪身压低下盘,敌枪收回时只带走了一柄报废的雨具,损失不大;和泉守迅速后撤转身,人影动处长发随衣角一并飘扬,平星眼招式架开,与堀川一前一后将这女子稳在了中间。
临出发前,狐之助给这二人各派了一把伞,还各带了一枚快挂扣。“文久三年的这天会下雨哦!”管狐甩甩蓬松的尾巴,“请和泉守大人和堀川大人带上伞吧,觉得拿在手里不方便的话可以用快挂扣挂上,这也是主君的意思。当然,都是便宜货,如果实在影响作战就请直接丢弃,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是打算直接掳走阿梅吗,装都不装了?
作战的时候,战士们往往不怕死亡,却最怕同伴受伤后的哭泣和哀嚎。最下作的战术永远是用各种邪门玩意儿不断让敌军致伤。伤兵不能放着不管,只能不停地消耗人力物力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抬下火线,有人悬命苟活有人一心求死,有人昼夜呻吟有人周身溃烂,他们发出的声音和呈现的画面,绝对是摧毁军心最要命的利器。至少三个人才能达成无死角的相互援护,以和泉守多年的实战经验和与堀川同队的默契程度勉强可以,他只是担心这女人没见过这阵仗:不是战斗力不成问题,安生一点呆着别动就好,可她一旦腿软跌坐在地或者失声大喊就会非常难办,他跟堀川两个人恐怕都腾不出一只手来搀她。溯行军没有轻举妄动,两方姑且还在对垒,打头阵的那一杆枪估计是探虚实的——和泉守的战斗方式随了前主,左臂几乎完全暴露在外,他斜斜地用余光睨了一眼阿梅,发现她安安分分站在那里居然出奇地冷静。“这女人不一般,是个豪杰。”他想。
锐器撕裂空气的风声刺入耳膜,和泉守扬刀便拦,短刀硬撼过后滑向刀镡,电光火石间擦出令人齿酸的声音,于切金断玉的白刃之下化作灰黑的齑粉。堀川凝神静气还在用直觉追踪那杆首当其冲扑上来的枪,比起明晃晃杀来眼前的敌军,暗处的威胁才让人最是不快。
三尺外冷锋一烁,被堀川敏锐的目力抓到。这副身躯轻快又迅捷,衣着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和遮挡,出刀根本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动用经年磨练来的稳准狠,而这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动作——舍弃所有防御的路数,拿十足的勇气和胆量玩命,眼中分清虚招引手,提膝上步上前擒住枪身,肩与臂杠起长兵,出手下压的瞬间将刀刃推向敌方抓握的前手,不求一招必杀但求一招制敌。削砍紧接推力,鋌装长枪外缠绕浓黑的业火,在结结实实承受这一击后裂作两段,散若轻尘。
回身,换位,一打一胁流畅得宛如提前作好了商议,只待刀光剑影为他们二人开场。
“还有吗?”
“应该还有四只。”堀川回应,“主君说是一队的量,但剩下的都不算精锐。”
“那就一口气解决了吧,没时间跟它们纠缠。”
残败的黑焰燎过和泉守编发的红绳,近在咫尺又被长刀提刃破开,像混战时横飞的肉块一般随持刀人发力的方向坠去地面;可还没跌到地面敲出声响,就在齐腰高的半空中消失了。短兵相接的实感震在堀川的虎口处,寸寸紧逼不让,起初刻意压低下盘的胁差陡然发力,当胸挥开一道雪亮的剑光。
刀起,刀断;烟消,云散。
直到连最后两只都一并解决完毕,和泉守和堀川才有空去照顾被他们护在背后的阿梅——女子就站在那里,安静平和,不曾给二人带去半点多余的负担,好像方才深陷战场里的人物没有她。
晚风开始变凉,堀川的鼻尖上落了一颗小小的水珠。
下雨了啊……
大战之后会下雨,还真像那种古老的传闻:是悲悯的天空在落泪,想要用纯洁的雨水洗净刀刃上的寸寸血迹、荡尽周遭弥漫飘散的甜腥。可今日偏偏没有一滴血迹,像在嘲讽谁似的。
晚风夹带雨珠,濡湿阿梅散在鬓边的一缕柔发,还不忘将它吹起。女人小心翼翼地颔首将这一缕顺去耳后,又踏着木屐,移起细碎的步子,将手中的蛇目伞向堀川递去。
“堀川大人。”她说,“多谢您与这位武士大人的救命之恩。”
“谢谢阿梅小姐的好意。”堀川本想拒绝,但来来回回推三阻四也不大方,便选择了接受,“那您该怎么办呢?”
堀川明知故问,因为和泉守已经将他手里那把伞撑起来了。
阿梅轻施一礼后笑道:“奴家去和武士大人共用一把伞就好。”
其实和泉守从来没有过和哪个女人共用一把伞的经历——如果不算先前做刀的岁月,他和别人共用一把伞的情况都可以说是极少极少,倒是有一次本丸刮了黄毛风,堀川抬头一看天色不对,十万火急端着木盆冲出来,手忙脚乱地在院子里收衣服。衣服收下来刚好落雨,和泉守眼里终于有活了,这才帮堀川打了一回伞。然而事实并不美好,因为和泉守个子太高,堀川跟他站在一块儿怎么都显矮,高个子的人打伞如果不注意就会产生一个严重的问题:把他自己打好了,把比他矮的人淋了,跟没打一样。“我淋雨倒还好啦,只是衣服要重新洗。”堀川把木盆上方有土黄色水点的几件衣服拎起来,比着手势做了个现场教学,“所以说兼先生,打伞也是一门学问,要注意啊。”
堀川撑开了阿梅的蛇目伞。
很怀念呢,这种制法古朴的、刷了桐油的伞。
与阿梅共用一把伞让和泉守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但他还是想起“不小心淋到国广”的事情来了,这才意识到伞面应当往个子低的人那边倾一些,好让这女子不要被雨水打湿。每下一场秋雨,天气就会更寒凉一截,人类的血肉之躯脆弱,和刀剑没法比,得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梅掀开帘幕,迎和泉守与堀川走进菱屋,点亮一盏行灯,并亲手为他们沏了茶。
“二位大人,请用热茶。”她端来木胎茶盘,“都是些山野粗茶,还望二位大人莫要嫌弃。”
夜雨滴屋檐,有碎玉声。
“味道很好。”堀川笑起来,“也很温暖呢,阿梅小姐。”
“非常抱歉。”阿梅道,“天色晚了,工人和学徒们也都回去了。如若着急,请允许奴家来为您量体裁衣吧。”
阿梅有一颗细腻的心,还有一双灵巧的手。
她与太兵卫相识在十九岁,花一样的年纪,遇到了京都西阵的少爷。文久三年的秋天,十九岁抽身登上东海道的阿梅已成为画片中翻过去的一页,她如今仍操着江户口音,热烈地美丽着。
阿梅将图方便咬在嘴里的缝衣针戳回针包上,分三次留好量出的长度,又领堀川挑选衣料,一样一样地仔细介绍,请他自己定夺哪块更像他母亲制作的颜色、花纹与质地,是待一位出手阔绰的贵客,也是待一个如弟弟般的少年。
“国广,如果阿梅当时要你把‘母亲做的浴衣’拿来,她给你照着样子等比放大做一件呢?”和泉守一手撑头,侧躺在房间里的榻榻米上看堀川忙活,“那样就会露馅了吧?”
“当然有这个可能,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次。”堀川伏在案头挥舞笔杆,非常得意,“但我赌赢了呢,兼先生。”
“那个故事又是怎么回事?”和泉守接着问,“仔细想想其实漏洞百出吧,比如那种小型的花火玩具烫出来的洞对一个眼神不好的人来说根本看不清楚什么的。”
“剧情不重要,感情才重要。”堀川用笔尾点着下巴说,“因为是现场听故事,所以我赌阿梅小姐没有机会去在意细节和真实性,我只要能做到带动情绪,让她的思路跟着这个虚假故事的感情起伏走一遍就好了。”
“还真有你的。”和泉守一脸投降认输状,“演技也很不错嘛!把我都快蒙过去了。”
“就当兼先生是在夸我啦。”堀川笑起来,细眯的眼里有一丝小狡黠,“对了,我已经把作战报告写好了。如果兼先生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的话,我们就按照约定取浴衣的时间再去一趟菱屋吧,从本丸过去真的很方便。”
“奴家都已备齐了,只等二位大人来取。”阿梅从实木柜台内推出两件浴衣,“这件是堀川大人您的,这件是武士大人您的。”
“糟了……”堀川小声说,“兼先生,钱没带够……”
“二位大人的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阿梅说着话,很能显示一位老板娘的风采,“这件浴衣,奴家也不会额外再收取任何费用;总之,无论如何都请二位大人收下,还望莫要推拒。”
“可是……”和泉守很惊讶,也很奇怪,“可是您根本没有量在下吧?”
“奴家以制衣为生,各类身形见得多了,眼力不会太差。”阿梅解答,“很多时候,看一眼便可以知晓。奴家不清楚您会喜欢什么颜色,遂自作主张地选择了那日相见时您衣着上的色彩,也望您不要介怀才是,”
两枚相连的银质菱花,悠悠荡荡地,垂在两件浴衣的腰带下。
暂无评论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 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