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馆严禁明火与旧情复燃

“好~啦,我们到站啦。”清光把红白相间的挎包背好,“虽然叫万愿寺站,但是附近并没有一座叫这个名字的寺庙。不过遇到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下车就能望到富士山,运气不错。”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堀川看了看手表,“我们会不会进不去……或者参观不完?”

安定紧紧跟在二人身后下了电车:“如果进不去的话我们可以下次再来,每个月第一周和第三周的周日都开馆。”

“不知道能不能麻烦馆长,啊,麻烦土方阳子女士宽限一点时间……”

“堀川同学连馆长的名字都知道啊,好厉害!”清光惊叹,“是偷偷提前做了功课吗?”

“完、完全没有啦!”堀川连忙苦笑着摆手,“可能是长曾祢老师在历史课上提到了吧。”

“真的有提到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清光在脑海里来回翻找,“明明每节课都有在认真听讲和做笔记啊。”

“堀川同学虽然刚刚转来但是比你更努力呢,也许不久之后班长的职位就要换人了。”

走在前方引路的清光回了头:“不要一本正经地说这种挑拨同学关系的话啊,安定!”

清光是个广义上的江户之子,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姓得很有少爷味道——加州,偌大一个州府,豪气得不像普通百姓,倒像藩主的儿子,最得家人宠爱的小少爷,听起来至少祖上拥有过属于自己的领土和相当规模的军队,仿佛这眉目细秀的少年家中最显眼的位置一定庄重地摆放着一把经历过鲜血洗礼的剑,剑光澄澈却合鞘不出,只供后人随时追思和缅怀祖先的功绩。可他又的确是个平民,家境也算不上优渥,放在江户时代恐怕要被划去最底层。

“对了,堀川同学的老家是在被称为‘日向国’的宫崎吧?”清光放缓了脚步,“很向往呢,一年四季都阳光明媚的国度。”

“嗯,是啊。”堀川应道,话里话外都是谈及家乡的欣喜,“南边就是大隅海峡,因为海风和暖流的缘故所以冬天不会特别冷,但在高原上也能欣赏雪景。加州同学和大和守同学假期有空的话就一起来旅行吧!住在我家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费用。”

这是堀川来到东京的第一个春天,也是他正式转学的第二个学期。多摩都市单轨纵贯日野市四町目,列车雪白,从线路固定的轨道上呼啸而过,推开仲春时节拂人面庞的青色微风。

在万愿寺站落车,徒步三四分钟,就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土方岁三资料馆。原本清光并没有把这座距离日野仅两站路的展馆列进行程,但他也舍不得找个漫画租赁店或者独立电影院让这个晴空万里的周日下午白白荒废,于是在电车上和安定、和堀川临时发起了一个举手表决的小组会议,会议主题是“吃完午餐到底要不要再去一个近一些的地方”,大家全票通过。本地人就是这点好,像一尾灵活的鱼,在东京都四通八达又错综复杂的交通线路里怎样穿行都不会迷失方向。

“有旅行团队预约,所以今天延迟闭馆了。”清光从人堆里挤出来,“平常都是下午四点闭馆,今天延迟到五点半,时间很宽裕。”

“这样就不着急了。”安定放了心,“意外之喜呢。”

“好热闹啊。”堀川感慨,“参观者比想象中多多了,大家都是来追寻土方岁三先生‘诚’的足迹的吧。”

清光整理了一下挎包带:“人少也很好,比较安静;人多也很好,我们可以跟上去听讲解。”

堀川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某种非常微妙的力场捕获,距离资料馆越近感受就越强——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从踏进JR日野车站开始就没有断绝过。如果说得玄乎一点,就好比一个水生的、毫无恶意的巨大软体动物正向他伸出细长而柔软的触须,将他朝海洋深处温暖的热泉牵拉;但又不会带给他任何溺水的惶恐,好像他本来就该属于那个地方似的。

“加州同学和大和守同学有没有感觉到一种很特殊的……”堀川绞尽脑汁形容不清,花了好几秒钟措辞,“气场?或者……力场?”

“诶,有吗?”清光环顾四周,使劲地努力了一番,“感觉不到什么很特殊的东西呢……”

“也许进到博物馆和资料馆里经常会有这种被厚重历史包裹的感受吧?”安定说起话来清清脆脆的,“堀川同学是个感性的人啊。”

堀川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知道馆长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居然是正确的;不少游客正围着土方阳子女士提问,有英语也有生涩的日语,点缀着一些表述不明的、他听不懂的其它民族的语言。那些问题无外乎关于新选组、关于土方岁三先生,土方阳子女士也始终保持着微笑,在翻译人员的帮助下逐一耐心解答。虽然长曾祢老师真的在课堂上推荐大家来参观土方岁三资料馆,通过实地考察的方式去了解历史人物一定对学习有所助益,但他在讲幕末历史的时候真的提过到“土方阳子”这个名字吗?他甚至能够知晓土方阳子女士是土方家的妻子,可这种与课堂压根无关、与历史几乎无关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人提及吧?

怕是连自己都糊弄不过去啊,堀川国广。

一位参观者举目四顾:“原来这里就是土方家所处的地方啊!”

“不,不对……土方家以前不在这里,而是在多摩川和浅川交汇处的河畔。河畔的地势比较低,因为发洪水所以才不得已迁到了这里……这里是土方岁三先生出生的地方,却不是土方家的旧址。”

除了课本和资料书上印刷的知识,冰冷乌黑的铅字,之前一点也没有多加了解过的大事小情突然像竹筒里的生黄豆一样噼里啪啦往出倒,堀川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

这是怎么了……

“堀川同学实在太谦虚了。”

这时候出言反驳加州同学一定很无力吧。

“非常感谢您专业又精彩的讲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如此学识渊博、对历史了如指掌的孩子,今后也一定会大有作为。”阳子馆长终于从参观者们的层层问题中抽开身,“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两位哥哥也请一并收下吧。”

“您过奖了。”堀川恭敬地双手接过阳子馆长赠送的小礼品,“非常感谢您。”

因为身高的缘故被当做哥哥了啊。

清光与安定同样礼貌地道了谢,轻薄而透明的包装袋内恰恰好好封着一张以土方岁三辞世诗为主题制作的贴纸,可以贴在随便一件拥有光洁平面的、日常生活中触手可及的物品上。

“よしや身は蝦夷が島辺に朽ちぬとも魂は東の君やまもらむ……”安定低声念着贴纸上的文字内容,“是土方岁三先生的辞世诗啊。”

堀川脑中突然泛起一阵头部被钝器重击的疼痛和晕眩,闷头就是一棒,有如不见首尾的背后偷袭。他伸手撑了低处的玻璃展柜一把才堪堪稳住身体,没能当场栽倒在地。

“堀川同学没事吧!?”清光眼疾手快立马搀住了堀川的手臂,“最近几天没休息好吗?”

“谢谢加州同学……我没事。”

究竟是怎么了……

“真的没事吗?”清光担忧起来,“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坐车回去?回去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真、真的没事!”堀川打起精神,“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你看,完全没问题的!”

“没事就好……”清光也不好再问下去,再问下去总有点强迫的意思,“不过,有事也千万不要逞强啊!”

堀川端出一个非常开朗的笑容:“我明白。”

尖细的指针,在堀川左手腕上的表盘中清脆地移动着。

三点,三点半;四点,四点半。

五点。

不少人都是冲着恒温恒湿展柜里那振和泉守兼定来的,排队等候只为隔着玻璃匆匆看这一眼。剑随其主名扬天下,以剑配主也绝不会逊色半分——二尺三寸一分六厘,茶色的石目涂刀鞘上精细地刻画着牡丹唐草与凤凰的纹样,铁地木瓜形的板锷处雕有一轮盛放的梅花。白鲛为柄缠绕黑线,十八半菱形小而精细,幕末遗风中雅致优美的情趣跃然眼前。

参观者们排成安静的队伍,井然有序地顺玻璃展柜转动,每个人都不能在展柜前停留太久。堀川跟随在清光与安定身后,绕过展柜一周,却在走过最后一面时悄悄凑近了。少年的鼻息在冰凉的玻璃外凝成一片薄薄的水雾,很快便消散开来,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

展柜内百无聊赖的付丧神付之一瞥。

那是谁啊?

和泉守大多时候只在本体附近转悠,从展柜到大门,不远不近够散个步,来回兜上几圈就能把当年被用作贴门纸的散药方子、长度能和近藤先生亲笔信相媲美的目录证书、八月十八日政变后土方先生寄回故乡的钵金、被他自己称为“满是垃圾句子”的《丰玉发句集》尽收眼底;尽管付丧神不吃不喝不需要消食,出门再走十几二十分钟也可以算作遛弯,走到石田寺里三个人合抱才能互相拉住手的榧子树下、走到有风吹过就会发出“啪、啪、啪”声响的供养牌旁,最多能脱离本体走出去多远他也没尝试过,五里地?十里地?还是二十里地?但一到每个月第一周和第三周的周日,他就会安分地坐回来,依附在刃上或鞘上。

倒不是活久了通透或者生性老实懂事,只是由于他一直以来都非常享受来自全国乃至世界人民赞许、欣赏以及钦佩的目光罢了:一双双黑色、咖色、蓝色、绿色的眼珠目不转睛,为和泉守贫乏寡淡的日常生活带来为数不多的新鲜感,很多参观者语言不通,但眼神总是诚实无比,宛如朝圣。刀的主人会因为拥有着怎样的刀而被世人评价,某人的刀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他还很热衷于听讲解,哪怕套路似的讲解词数十年如一日地没什么变动,也不妨碍他萌生出“对对对,就是这样,看我看得入迷了也是没办法的事”的骄傲与快慰。

柔顺的短发,左斜的刘海,浅葱色的眼。

“喂!国广!”

这小子怎么回事,听不到吗?前面那两个家伙是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吧?他仨在一块没跑了!

“清光!安定!”

无人应答。

奇了怪了,都听不到啊?

已经不是刀剑的付丧神了吗?哪年的事?

他不是完整意义上的、某把具体的和泉守兼定的付丧神,他是土方岁三使用过的所有和泉守兼定的总和,是由数个虚无缥缈的“神”融汇成的一个形象,华美可观。神鬼的观念过于宽泛,他诞生于战场上拼杀的刀剑,也诞生于往者与来者交织的信念。

“啊——”清光一出资料馆就伸了个懒腰,馆内实在是游客太多挤得慌,“不虚此行,很值得一来呢!”

堀川点头称是:“土方岁三先生的和泉守兼定比书上印刷的图片更鲜艳明丽一些,也更漂亮一些。”

五点半。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乘电车回去的路上正好能欣赏夕阳。

“国广?”

和泉守从资料馆的玻璃展柜里跟了出来,跟着国广走上三四分钟,就到了万愿寺站。清光安定和国广全比他矮一大截,所以他一路上不得不尽量收着脚步看前边的人下一步准备往哪落;付丧神乘电车用不着买票,和泉守也没有买票的意识,但他心里门儿清,跟着国广走肯定错不了。于是,去时三个人,回来变成四个人——或者说,三个人一个神,但也无所谓。

这有点怪。和泉守想。

细数先前陪伴土方先生左右的日子,他们极少脱离主人独立活动,可一旦活动起来一般都是他在前面走着、国广在后面跟着。和泉守认路记路,但偶尔道路复杂也容易迷路,国广就会善意地提醒,说一些譬如“兼先生,这边是死路哦”“兼先生,应该走那边”一类的话,也在有旁人在场不便张嘴提醒时出于留面子而从背后不动声色地拿刀柄戳过他的屁股,却不会主动迈开步子不管不顾地走在他前面,除非他懒得看路自行开口。百余年光阴匆匆闪过不和人打招呼,有什么东西变了,可还有一些东西没变,没变的那些东西纯粹到足以支撑和泉守在人海苍茫、熙来攘往间一眼认定“这是国广”,绝无出错的可能。

人们的吃穿用度变了,语言习惯和行为方式变了,生活节奏变得更快,每个人仿佛都提起膝盖走路,巴不得脚不沾地,好走得再快一点。江户也变了,变得太多,他从阳子馆长、从那些不同肤色、发色、瞳色和国籍的游客们口中几乎再也听不到“江户”的发音,只有回顾历史之时才会罕见地蹦出这个词来,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说这里现在连名字都变了,叫东京,作为首都圈的中心城市叫东京都。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青砖翠瓦不见影踪;各地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纯正的江户之子越来越少,他快要不认得这片土地了。

和泉守眼看着国广和清光安定一起走出电车门、走上岛式站台,两个一米六五的少年道别过后挥挥手倒车走了,留下国广这个一米六的在挥挥手说“明天见”后也去换乘另一班——喔,居然不顺路啊。

堀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昏,手脚也像灌了铅,目前还听使唤,但很沉。他一路强打精神是为了不要让加州同学和大和守同学担心,刚才扬起笑容挥挥手也好似抽干了这具肉身最后的力气。周遭很近很近的地方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但定然存在的力场给空气加了压,其它乘客都安然无恙,站的站坐的坐,低声交谈的仍在低声交谈,这过度的压力可能单纯针对他一个人。透明的空气变稠了,一呼一吸在鼻腔与肺部之间打来回也变得费劲,感冒的前兆吗?大概被加州同学说中了吧……身体不适是强制休息的信号。

堀川摇摇晃晃地从车站挪回家门口,钥匙捅进锁孔,喀喇喀喇,一拧便开了。工作繁忙的父母供他在东京走读租下的房子也算某种普世意义上的“家”,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给家里放进来一位活了上百年的付丧神。

神不是万能的,很多时候大概率是无能的,负责甲事务的神就管不了乙事务,很少见哪位十项全能;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时疏忽请错了还得高香三柱辅以花果清供,费劲巴拉地把他们送走。和泉守姑且算个神,可神也有不知道的事儿,他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比如他就不知道国广怎么忽然就萎靡不振了起来——刚才还好好的,能走路,一进门就浑身卸力瘫在椅子上了。

撑起身子、洗手、换衣服、吃VC、喝水、收拾书包、洗漱、喝水、睡觉,堀川已经到了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年纪。少年的愿望很简单,不过分,睡眠是身体的重启键,他只希望明天一早睁开眼睛就会神清气爽地好起来。

和泉守有点搞不懂眼下是个什么状况,他连刀都不会照顾更别说人了,身为常年被照顾对象简直毫无经验可言,挺高一付丧神支棱在躺平的国广旁边也怪尴尬的,似乎可以起到某种辟邪效果,至少看上去百毒不扰水火不侵,换个说法就是笨蛋不会得感冒。但他基本认清了一个重要问题:现在的国广看不见他的样子,也听不见他说话。

已经不是刀剑的付丧神了吗?

已经成为普通人了吗?

照顾普通人应该怎么做?该从哪里入手?

和泉守在堀川的左手边坐下,默默想了半天,像在乱麻里面抽线头似的没找着头绪。

血肉之躯比不得钢筋铁骨,刀剑也不会头疼脑热,拼死搏杀之后崩口卷刃屡见不鲜,送去修复就行,大家按流程回来之后该是什么模样还是什么模样,特别讲究的最多再取来粉球为本体扑上点打粉,一振两振就都精精神神的了。可人类不同,人类顽强却也脆弱,他们会风寒风热,会感染发炎,会得肿瘤会得癌症,会意识障碍会脏器衰竭,会在生命线上挣扎,会老更会死——总而言之,排在后面的都是非常恐怖又难以治愈的毛病,不亚于刀尖崩毁、刀茎锈蚀,得了八成就废了。

老算病吗?

算吧,老是每个人类都会得的慢性病,是无药可医的顽疾,从没出生起就被动地染上,一直到死、到成佛又被动地解脱,然后周而复始,再回来再得一遍。相同的灵魂未必能幸运地拥有相同的躯壳,却必然拥有相同的投影,当这片投影再次出现长生者的面前、从眼底投至心间时,就明白是故人回来了。

这房子挺小。和泉守心说,横竖走几步就到头。

在做梦吗?

堀川稀里糊涂地感觉左手边坐着一个影子,像是一个人,一个留着长头发的人,灰黑色的、半透明的,透过这个人影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桌上的小台灯、垒作一摞的课本和资料书,在淡墨般的水中晃动着。

说是女的吧,有点太高太宽了;说是男的吧,头发却太长了,长到铺散在他的被褥上,还落下去几缕。一个称呼,恍惚间被一只无形的钓钩从少年的肺腑钩到嘴边:“兼先生?”

和泉守猛然回头:“国广?”

国广闭着眼,呼吸也很平缓,只是眉心有些轻微的蹙——得,这小子睡着了。

搞什么啊,眼睛都不带睁的,在说梦话啊。

害他白激动了。

土方先生是怎么照顾冲田先生的来着?冲田先生不喜欢被当作病人看待,他竖起食指煞有介事地说世间有“言灵”,越是左一句“病人”右一句“病人”地念叨来念叨去就会越糟糕,土方先生这个大男人居然一天比一天婆婆妈妈,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变成老妈子了。

可是,掖掖被角总出不了差错吧?

冲田先生不吃生食,即使是健康的时候也会拿着尖头的硬木筷子在生鱼片旁边一下一下地挑配菜,于是土方先生专门安排了不晕船的队员野村利三郎拿鱼汤熬粥给他喝,算是当时有限条件下能做到的最精细的饮食了。虽然船上的口粮都是大阪城装来的陈米,一下锅就霉味四起避无可避,但那时有口饭吃没饿到紊乱水肿身上一按一个坑就不错了,近藤先生明确提过武士不应当对军粮的味道挑三拣四,那也得以咽下去真真切切装进胃袋不呕出来为前提。

和泉守也想去给堀川掖一下被角,手指竟穿过了绵软的织物。仲春时节,大家都换了铺盖,厚的收回去薄的取出来——盖在身上的被子薄薄的,可这隔了世的柔软却有如浅川发源地潺潺的流水,根本捞不进掌心里。

堀川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抑或是醒不过来,辨别不出天黑还是天亮,也不清楚闹铃究竟响了没响、有没有谁的电话打进来,只知道自己好像昏沉了很久,眼前重复播放着一些有血、有剑、有贯穿、有死亡的场景,以及熟悉的、陌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面孔,像剪辑错乱失控的大河剧——他只是听有情怀的长辈们谈起过“大河剧”这种作品,却不感兴趣也没看过,拿遥控器换台时偶然瞄过几眼而已——负责剪辑的人员不但精神状态不佳而且还丢三落四不能委以重任,忘了把音轨贴进去。

他的视角有时非常低矮,像是导演为了追求特殊效果而把摄像机故意别在了腰间;低矮的视角有时如履平地有时颠簸不止,有时还像是什么人拿了与衣服差不多的布料将他遮盖了起来,有时陡然变得齐胸高低,出时耳畔清风一晃快如燕子剪尾,入时切肤刺骨又有万钧之力;他的前方经常会出现一个高挑的背影,长发飘扬剑如秋水,锋芒过处血花喷薄,白刃飒沓宛若从手中长出,利落漂亮得惊心动魄。那些场景刚开始是对焦不当的黑白,混乱地摇晃着,十分业余;而后逐渐清朗,再后来居然有了颜色,比所有播出过的剧作都要鲜艳写实。

这小子怎么睡不醒?

“堀川同学!”

还没等锁匠把锁头囫囵卸掉,清光已经一马当先夺门而入。

安定按掉转为忙音的号码:“堀川同学留的电话和紧急联系人都打不通……”

“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电话也打不通。”长曾祢紧随安定进了门,“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

光天化日私闯民宅什么情况啊?还叫了锁匠吗?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谁啊?清光安定带了个长曾祢,长曾祢后边还跟了个阴阳师?

“您和这孩子有仇吗?”身着狩衣的青年用折扇头点点榻榻米上的堀川,一双年轻的眼睛在立乌帽下直勾勾地盯着和泉守看。

“没有啊。”和泉守一骨碌站起身,“感谢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仇?”

“那您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青年的目光随和泉守站起身的海拔往上移,“不回去吗?”

“为什么要回去?”和泉守明显状况外,“回哪?回资料馆?没有国广我连梳头发编辫子都很困难,这不是好不容易才遇到吗!”

“和泉守大人——您是付丧神对吧?”青年重复了一遍,“刀剑的付丧神,快要两百岁了。”

“啊,是啊。”

“但您的搭档堀川大人已经不是付丧神了。”青年面露无奈,“您应该能感觉到吧?您虽然可以走路、过桥、乘坐交通工具、进入一楼以上的房间,但您触碰不到这个世界实际存在的各种小型物品,所以同理,人类也做不到为您梳头发和编辫子。”

和泉守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青年抱歉地笑笑,眉眼间含着一丝因不够年长而自带的局促:“从付丧神变成人类吗?这我就不清楚了。”

“神职人员也并不通晓世间万物啊。”

“没错,鄙人天资驽钝、技艺拙劣,让您见笑了。”青年周身萦绕着一种并不卑微的谦和,“但是,刀剑的付丧神在失去能够依附的本体后,洗净血债、抹除记忆者就会去投胎转世,所以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灵魂强度不高,与您相比,差远了。”

“不高会有什么影响吗?”和泉守眉头紧锁,“差远了是多远?”

之前从来没人对他讲过这样的话。

也没人能对他讲这样的话。

和泉守像个在大考前最后一场模拟考出分后好不容易第一时间逮住数学老师的高校生,手里牢牢攥着卷子和答题纸,打红叉的部分是本次考试中占大分的压轴题,他今天非得问清楚解法不可。

他曾在新选组如日中天之时目睹清光刃断尖折,随后告别了和冲田先生一样再也没能回来的安定;而后,他以一把剑的身份与土方先生同赴江户,那忠勇的男人恳请幕府重臣大久保一翁和胜海舟保下近藤先生的性命,他也因此无缘长曾祢的最后一面;再后来,他被奋力逃脱官兵围追堵截的小姓市村铁之助跌跌撞撞护送回土方先生的家乡——那孩子一路风餐露宿,一无所有只剩下怀里的信仰,衣衫破烂形同乞丐,抵达时分手抓泥土捶地痛哭——又在故事的末尾,听到了堀川失踪的消息。*

“对他的个人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对您也没有任何影响,但神和人本身就不可同日而语。您带来的压迫感太强,灵魂之间离得太近也会相互牵拉,好比两队人马拔河,绳子两端的力气差得太多就会一边倒,您强行跟随在他身边只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压力和拉力,最终导致强度更低的一方崩溃。”青年以两手作比仔细地解释,又抛了个钩子,“还是说,您打算让他小小年纪就去成佛,而且永远失去下一世?”

人世间没什么好稀罕的,也没什么非常引人留恋的,要不然,新生儿为何总是哭着来,濒死者为何总是笑着走?但对于一个刚起步十余年的生命来说,只围绕父亲母亲、上学放学、同学老师体验了一圈,还没体验过太多红尘繁华就去成佛也太不值得了。

“别人怎么没事?”

“别人与您的联系还达不到这么深刻的程度。”

“这样啊,早说嘛。”和泉守充分表现出一个将近两百岁的付丧神应有的通情达理,“那我可不可以等他长大再来?”

“不可以,人类的躯体和灵魂都很脆弱,强度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的。”青年好气又好笑,“还有,和泉守大人,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您是如何跟上他的?”

“资料馆平时都是申时闭馆,昨天延迟了,国广他们刚好来参观,我就跟上了。”和泉守搓搓下巴,“很容易啊。”

“我明白了,是延迟到了酉时之后对吗?”

和泉守没否认。

博物馆、资料馆之类的场所通常会设置一个固定的闭馆时间,这时间定下之后便很少更改。小的场馆往往设置在下午五点之前,每逢迫近,则工作人员开始清场,不再允许参观者多加逗留。这其中有固定排班的因素,也不排除传统迷信的原委——一日之中有两个时段,清晨的寅时、黄昏的酉时,是阴阳道中所谓的“逢魔之时”。此时阴阳混淆,同一个地点,不同的世界重叠至同一维度,神鬼与人类可以在同一个平面上活动,直到这两个时辰过去,不同的世界重回不同的轨道。像极了两枚各自在边缘选中一点而钉在一起的彩色透明圆片,一红一蓝,绕点缓慢旋转的其它十个时辰内互不干扰,但每日遇到这两个时辰,就会重叠出妖异的酣紫。

“你应该是……阴阳师?”

“是驱魔师。”青年以礼神的庄重向和泉守一拜。

“有区别吗?”

“有。”青年很是温和,“我们的业务面更窄一点。”

“那由你来跟普通人说话没问题吧?”和泉守感觉自己没表达清,又添了半句,“不会伤害他吧?”

“没问题。”青年在点头时将眼目合起又睁开,以安宁暗示一种肯定,“和泉守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要捎给堀川大人吗?”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和泉守搔搔鬓角,“等他醒了,能不能拜托他有空来看看我……就是,不影响生活的那种。”

因为资料馆里太无聊了,连个能说上几句的人都没有;因为资料馆里太寂寞了,土方先生曾在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回来过,可那时的世道马乱兵荒,还不存在资料馆一说。

也不知道土方先生有没有入轮回。

“一般情况下,出于职业禁忌,我们是不被允许作为‘传声筒’活跃于付丧神和人类之间的。”青年态度恭敬,又如峭立的青峰般不可摇撼,“但考虑到您与堀川大人曾共同侍奉土方岁三先生,又是关系密切的搭档,所以我愿意为您打破一次禁忌,和泉守大人,之后无论出现什么问题我都将全权承担。”

“是助手啦,国广那家伙总自称是我的助手。”和泉守道,“但我也确实受了他很多照顾就是了——总之,谢谢你啊。”

大恩不言谢的场面话还是省省好了。

“您是……?”

堀川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青年狩衣的一角

“是驱魔师。”青年矮下身子,拢住堀川的手,“您醒了。”

“堀川同学终于醒了啊。”清光跪坐在一边,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兼先生他……”堀川睁开眼,“还在这里吗?”

“和泉守大人已经回到土方岁三资料馆了。”

“您可以和神明沟通吗?”堀川揉揉自己睡乱的头发,“付丧神……也是神明的一种吧?”

“八百万神明栖身于世间万物,付丧神自然位列其中。”青年和颜悦色,将此世的温暖传递至手心里包覆的每一寸指节,“您是有什么话想要捎给和泉守大人吗?”

“嗯。”堀川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能不能请您转告兼先生,我有空就去资料馆看望他?”

 

-END-

 


 

*特别鸣谢:梦更

绿美子

我还没有学会写个人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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