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京都的天,入梅了之后确是像打翻了水缸子。大街小巷都是雨,泼洒完了整个世界都发潮,出一次门总免不了把裤脚小腿都湿透。这样恼人的天气,根本没什么人想要出门,更别提喝咖啡的兴致。
所以,没什么客人。
这样的日子里,堀川倒也乐得清闲。他喜欢抱着书对窗外发呆,看玻璃上划开湿淋淋的水迹子,由着店堂落下的暖光把自己包裹。
不出意料的话,今天也是这样一个人待到天黑了——
这样想着。
又翻一页,里头夹了朵干花。堀川眯缝起眼,想着这朵是去年还是前年折了的。热牛奶的机器嗡嗡作响,甜暖的香气轻轻飘起来。这种氛围实在是很容易让人沉醉的,一来二去,他倒想得出神了。连店门什么时候被推开,有人披着一身风雨,急匆匆闯进来都毫无反应。
“呼,总算找到家还开门的店……是咖啡屋啊。有人吗?点一杯——?!”
堀川国广,在听见人声的那一刻猛然回神。仓皇抬头,正打算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却猝不及防撞进一片熟悉到了极致的蔚色。
四目相对。两个人在那一刻都怔住了。
堀川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纵使他现在一身狼狈,衣服透湿,额发一根两根三根乱糟糟也不像样,但他就是好看。眉眼微微挑起就露一段凛冽风骨,耳边曳一对金红玲琅,再搭一把红绳挽的黑发,哪怕全湿,发尾还滴水,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分明平成年间,错愕间却令人觉得是见到江户年间浮世绘,妖怪图谱里最美的那一位。
更难得是他和堀川国广相像得紧的那对眼瞳。都是一般通透,宛如古老而又温润的玉,又是一般清蔚,明净如浮尘尽洗,雨后青空。
堀川国广开店这些年练就的处变不惊的本事,在遇上这对眼瞳的时候溃不成军。难以言喻地,某种感觉在心脏的角落扩散,堀川甚至不知道该叫它做疼痛好还是欣喜好。
不是惊为天人。
只是,几乎无法呼吸的熟悉感。像是庞杂的情绪一瞬间爆发,鼻头发酸,无端地想大哭大笑,有东西堵在喉头。
呼之欲出。他却根本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好。
……太奇怪了。
刚才明明想要说些什么的。我却不记得了。
于是他张了张嘴,也只是徒劳地,干巴巴吐出来一句:“那个,您好,需要点什么吗?”
那人也和他一样怔住了。眼神胶着在堀川身上,流连过他的眉眼,轮廓,最终定格那一对与他惊人相似的眼眸。再次相对。堀川恍惚间觉得自己坠入千年以前的星河,其间情绪庞杂,难以明说。最终只归结为一段他看不懂的温柔。
良久。
久到堀川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垂,垂下眼睛,讶异为何对方盯着自己的脸发怔却不提下文。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如何冒犯,不如说,倒像……
久别重逢。
牛奶煮开了,咕嘟咕嘟冒泡。他想这样相对无言总归失礼,对方淋了雨,至少得暖暖身子——于是他转身取了杯子,带着点歉意解释:“那个,不冒犯的话,您先喝杯热牛奶吧?不点单也没关系,这杯当我送您——”
对方没应声,雨点噼里啪啦落得好不热闹。堀川只当他同意,伸手去开机子。牛奶慢慢填满杯口,甜香味再次弥漫,堀川听见身后人嗓音温柔低哑:“国广。”
他在弥漫的热气里再次失了神。
02.
窄窄一道柜台,细长瓷瓶里插一束芦花。草编杯垫托着白瓷杯,单子手写,饮品也不多。这些东西都有种独属咖啡馆的温暖气息,倒显得那人格格不入。
堀川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弄不清究竟想问什么。
于是只是沉默。
那人倚着柜台,脑袋上包条堀川临时找出来的大浴巾,手里捧杯热牛奶,整个人要多违和就有多违和,但依旧打眼的紧。他目光在店里逡巡几遭,最后和堀川悄悄投来的眼光撞个满怀。就不禁笑了,语尾带些骄傲:“怎么,被我迷住了吗?”
偷看被抓包了。堀川也不反驳,倒是直接问了个最要紧的:“我是在想,您怎么知道我叫国广的呢?”
对方没声了。奶渍腻在唇边。堀川偷眼看了下,他拧着眉头一脸生无可恋。
“而且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说您对我是一见钟情似乎更合适。”堀川更大胆了,瞧见对方吃瘪的表情,轻轻地笑起来。
这孩子,虽然竭力端着一副可靠的样子,果然……
明明有很可爱的一面嘛。
“所以,我和您,是不是认识?或者在哪里见过?”堀川国广问。
“没有。”对方出乎意料地肯定:“只是和我一位故人长的非常像,我认错了人。”
“您的那位故人,名字也是国广?”
“是啊,叫‘山姥切国广’的。”和泉守兼定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只是眼神微微飘忽了一下,没敢看堀川的眼睛。
“这样。”堀川点了点头,朝他抿出一个笑:“站着累,您要坐下说吗?”
和泉守兼定低头看了看兀自滴水的衣服,默默地喝牛奶,不说话。
堀川看在眼里,又笑了:“我再去给您找条毛巾吧。”不知为何,他对对方抱有天然的好感,好像自己生来就情愿照顾他一般。
这的确太奇怪了。简直和那些轻小说里写的“命运一般的重逢”像得十成十。堀川低着头翻找,脑子里朦朦胧胧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显然眼下并不是个好的思考问题的时机,他晃晃脑袋,把压箱底的浅葱色大浴巾生拽出来,先办正事。
一番折腾。和泉守总算捯饬得像个模样,在沙发上坐定,抱着他进店之后的第三杯热牛奶。堀川坐在他对面,眉眼含笑看着他,啜咖啡,不说话。
和泉守还是忍不住了:“你……不问我点别的事情吗?”
“问了也没用呀。反正您也还是不说真话,是不是?”堀川眉眼弯弯,看起来极其清白无辜,却笑得和泉守手一抖险些扔了杯子。
用谁的话说来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比如说小时候干坏事被抓包的时候堀川露出的笑,再比如自己捉弄他时对方脸上看破不说破的笑。他完全能确定这人就是他念了不知道多久的那一位。就算现在没了佩刀,白衬衫牛仔裤再搭副眼镜,活脱脱一文艺青年,壬生狼风范是一点没有,他也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助手,他的国广。
久未得见的故人,无法释怀的执念,百年长相思的那根红线上打得死死的结。
因此就算阔别多年,脑子里的记忆都几乎锈腐得不成形,他也能清晰地解读这个反应——国广应该是生气了。
所以。
和泉守兼定,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眼睛,无比认真地对堀川国广说:“我的名字,和泉守兼定。”
03.
要说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的故事,可真叫人为难。毕竟说长不长,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为新选组挣命折腾,委实没什么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日子过得寡淡,委实不怨在加州和大和守那落个“忒无趣”的名头。
离别的这些年和泉守兼定倒不是没想过堀川国广。但他回忆起来的,除却音容笑貌,剩下的就多是无趣得很的东西。比如:
“兼先生今天巡街没有和人打起来吧?”
“……就你话多。”
“嘿嘿,刚才晾衣服的时候我还担心兼先生呢。没有就好……啊,我今天晚饭煮了豆子汤,是兼先生的口味哦!”
“知道了知道了——”
诸如此类。回忆数纸冗长,每页每页都是这种平淡如白水的对话,他自己想着实在嫌无趣得很,就不大想了。
虽说生来刀口舔血,相守的那几年还老在颠沛流离,但好在他俩这样惯了的,再怎样难捱的日子也罢。像杀人,上战场,天天都得做,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也不如何担忧,也不如何不舍。连性命交托给对方都是稀松平常,就再没什么更重的东西了。
刨开那些东西,他俩的日子谈不上多波澜壮阔。不过也庸庸常常,凡夫俗子无甚区别。但论起来,声色也实在不缺的。
像和泉守兼定,平素里凛冽冷淡,一个连句温软话儿都不会说就只会挑着眉头别扭回应堀川国广的人,却总不会忘记给他折花。春冬的八重樱与梅,和泉守总挑开的最好的削给堀川。平时逢着好看的,夕颜草鸭舌草,水淋淋的紫阳花,也给带回来。和泉守兼定一去巡街,堀川国广窗户前头梅瓶里的花就没断过。而堀川每每看到他手里的花,都眼眉温温柔柔弯起,好惊喜地一笑,当真好看的紧。和泉守兼定究竟是不是为了看堀川国广的笑才惦记给他折花的,这事也就没人能说得清了。倒有一回他去巡街,有人家姑娘红着脸,递他一枝栀子,和泉守兼定道个谢,转头也给了堀川国广。同巡的加州回来时玩笑里给堀川提了一嘴,事后和泉守倒挨了一顿数落,说他不解风情。
那会儿他还没和堀川国广互通款曲。挨训的和泉守兼定气闷:又不是没婉转地给人家姑娘表达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训他不解风情,他当然是解风情的!少年心意明明白白像纸一样一戳就破,又剔透得紧,最容易就能看个清楚。事实上旁人的确是看了清楚的,就连最新来的队士都能看出来他待堀川国广和谁都不同,也就只街上那些没见过堀川的小姑娘还惦记和泉守了。
因此他觉得不解风情的应该是堀川国广,否则平常明察秋毫的胁差怎么就单单看不出来这个。于是在对方当晚第九十九次对他说教“要好好回应女孩子的感情的时候”,和泉守兼定干脆地一口咬上了堀川国广的唇。
……于是理所应当。
多年以后和泉守兼定还能记得堀川那晚在他耳边的吐息,还有微微带点哭腔的颤抖。虽说发生的事挺少儿不宜,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没说什么,除了和泉守兼定比往常多照应了点堀川国广——比如冒着被训一顿的风险替他跟土方岁三告了假之类的,照常巡街的巡街,料理的料理。教外人看了,谁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虽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此不同了,日子还是平平常常就这样过。像和泉守兼定回来的时候,不管几点,堀川国广总坐着等他。要是战斗过了,就接过染了血的羽织,给他收拾停当,吹灯睡觉。要是没有,就首先踮脚给他嘴里塞块点心,天不晚的话再跟他并肩坐一会。有时是堀川讲话有时是和泉守兼定讲,这不定。不管和泉守兼定讲什么,巡街还是砍人堀川都眉眼弯弯听着,提前给他凉好茶水。有时堀川讲屯所里的事,总司今天又做了什么事惹土方先生恼,近藤先生今天给大家分了团子大福还是水羊羹,晚饭的豆子汤合不合兼先生胃口——每每絮叨着就困了,醒来的时候,他总是给和泉守兼定拥在怀里睡了一晚的。
无趣是委实无趣,也无关一切文学作品里跌宕起伏的戏剧化爱情,所以没什么可说。
只是他俩往那一站就是一段风月,毫不风月的事被他俩做出来都像是带了惊人的风月浪漫。这也许是因为纵是生在乱世,他们的爱情也无关战争,无关托付,与沉重压迫下才滋生的感情都无关。起因只是和泉守兼定在京都大雪里的一个回眸,或者堀川国广在树底下看樱花,风吹花落的那一瞬。
足以一眼定终身。
04.
“诶?和泉守兼定?”
面前的人歪了歪头,有些兴味地看着他:“听起来不像是人名呢……请问您是妖怪吗?”
和泉守兼定噎了一下, 立刻回嘴:“难道堀川国广听起来不特别吗?真是的……”
堀川国广挑了挑眉:“原来您知道我叫堀川国广?”
……
和泉守兼定决定闭嘴。
他想不通。自己也算是个脑子灵光的,怎么一见到堀川就像本丸里的三日月宗近一样脑子不太好使了?可他想了想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打小就没什么东西能瞒过堀川国广。堀川国广多了解他!从生活脾性,再到爱好,别说撒谎了,就连他脑子里想什么,堀川国广差不多都能猜出来。
所以这种低级错误,他在国广面前早就不知道犯过多少次……
思绪被话语突兀地打断。
“呐,您明明就认识我嘛,为什么装着不认识呢?”堀川眯起眼睛,露出个稍显狡黠的笑:“别看我这样,接受能力也是很强的嘛。就算您说‘你是我跨越时空而来寻找的同伴’还是‘我在你小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你’什么的,哪怕显得有些中二,我也能全盘接受的哦?”
他原本并没有想要从和泉守兼定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答案。只是单纯地想要调侃对方,就那么说了。堀川国广想,对方实在不愿意说也没什么,许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或者从谁的嘴里听说过自己。这都是平常的事。也能用来解释自己的那份莫名其妙的情感不是吗——
能吗?
“不能说的……。”
“……诶?”
堀川国广,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和泉守兼定的眸。分明平淡无波,却让他看上一眼,就感觉悲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堀川惊了一惊,无措地挪开眼睛,眼底落入一片金红。
“刀?”
牡丹唐草,朱红刀鞘,金粉凤凰。修长的本物被他刻意掩在身后,露出的一截并未多长——但恰好就被堀川国广看见。
带着刀?可现在是平成年间……
“您是剑道社的成员吗?”堀川国广这样问。和泉守兼定摇了摇头以作回答。
“不是吗?”堀川国广有些困惑:“那,您是在玩cosplay?”
对方的眉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真的是吗?”堀川国广的眼睛亮了起来,很惊喜的样子:“我也喜欢这个呢!虽然自己几乎不出角色……那您是在cos武士吗?”
和泉守兼定存心逗他:“不是武士,是浪人。”
堀川国广历史一向学的不错。但有关江户时代,他读的不多,也就是模模糊糊晓得一些,掌握不清。武士跟浪人他是略知一二的,他想两者都是带着刀,都同等为自己的理想而效忠,那索性就没什么区别了,只看出身论英雄,那确实没什么意义。
但是他毕竟不清楚。所以也就不作评论,只是含了个笑:“这样嘛。嗯。这振刀真好看,合适您。”
被如此评价,和泉守兼定好像很高兴。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回身把刀全部抽出来,抱在怀里:“喂,国广,想拿刀试试吗?”
“诶?我可以吗?”
对方点头。堀川小心翼翼从对方手里接过过分修长的金红长刀。分明该是杀伐之物,却除了美丽与凛冽,并不让他觉得恐惧。反而,与和泉守兼定给他的感觉,相似到极点。
竟都是一般温柔。
一瞬间堀川国广认定这样的想法:这个人和这振刀,其实是同样的东西。一般美丽而肃穆,令人心甘情愿想要臣服。
凛冽的温柔,指尖冰凉的触感遥远而令人怀念。堀川国广持刀平举,刃尖寒芒如水,教人不由自主想到它被谁使着,刀风过处人头滚地,殷红的血滴子凝在刀尖,宛如托举落花般美到惊心动魄,还有、还有——
惊人的熟悉感。
记得高中在文学部,有个部员跟他戏言,江户时代的传奇,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的两振佩刀,一振铭文和泉守兼定,另一振——
堀川抬起头。对方的头发已经不滴水了,所以他把浴巾披在肩上,湿透的浅葱色蔚然深秀,教人想起来某一日倒映在谁眼里,浸透水汽的天空。
有什么东西“铮”地断了。
“我……曾经见过、您……”
……就算我有一天全都忘记了,只要再见到他,也一定会想起来。我最喜欢的那个人,我愿意追随一生的那个人——
“兼、先生?”
兼先生。
久远而熟悉的称呼,黏黏腻腻哽在堀川国广喉间。他张了张嘴,声带像是锈住了,声音艰涩,千般温柔竟也无法出口。
对方听到那句“兼先生”时就仿佛定住一般,不清楚是不是在犹豫,只是安静盯着堀川国广,像是等着他给自己下文。而堀川也失语一般,怔怔看着熟悉的棱角轮廓。
于是沉默着。两两相望。
直到堀川国广。定了许久,再次哑哑唤:“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终于——不可置信地、带着些失而复得的疯癫与欣喜,上前一步,死死抱住了堀川。
堀川国广听见他声音嘶哑:“国广。”
05.
自打确认堀川国广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和泉守兼定就一直在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告诉堀川国广真相。
他当然是想的。过往的百年里,他早就记不清自己设想过多少次与他的国广相逢的情景了。他早想过了,如果在本丸与对方相逢,他一定会打一坛子酒,和堀川对坐到半夜,大哭大笑也好,抱怨他来的太慢了也好,就是抱着他哭一场,丢个人也行……
可是他从见到堀川的第一眼就清楚,对方已经只是个人类,不再是作为刀剑的付丧神“堀川国广”的存在。就算堀川想起一切,自己也无法把他带回本丸,无法再次和他并肩作战。
自己甚至连、和他稍微相处得久一点,都无法做到。
所以,回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于重逢的喜悦之外。
除了在自己的痛苦上再徒增堀川的痛苦,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不是吗。
所以这是不对的。只是单纯地为了自己“想要与国广重逢”这样自私的念头,而让堀川独自一人背负着与他同等的孤独与悲伤在现世生活下去,这样的念头是不可以被允许的。
——绝不能被允许。绝不可以这么做。
所以记得的人只有我一个就好。作为幕末存留至今的唯一见证,日本最后的名刀——
和泉守兼定,生来就是铁,所以心脏也该是个铁块子。不该任性,不该动摇。
……不该哭的。
可就算是在本丸的这段日子已经成长到习惯以大局为重,已经稳重到无论何时都可以被人依赖,已经坚定到可以抛却情感、甚至不再考虑自己真实的心意——在面对堀川国广时,和泉守兼定还是不由自主动摇了。
想要亲吻他。想要拥抱他。
想要那双眼瞳再次温柔地注视自己。想要再次呼唤他的名字。
想要将这份炙热而深邃的感情,同等地传达给他。
和泉守兼定知道自己应该装作若无其事。
寻常避雨,寻常点单,在店里相安无事坐到雨停时离去。就像他没有遇见“堀川国广”这样一个人。
就是一场最普通的现世远征,再简单不过。
相思满喉,三缄其口,欲说还休。
但是他终究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
蝴蝶效应一般,之后的发展就再不是和泉守兼定所能控制的了。他只能看着事态一步步滑向失控,甚至自己都无法挽回地沉溺其中。
到现在这个地步。
——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呢?
终于无须压抑自己浓烈到极致的情感,终于可以好好地拥抱对方,终于可以再次凝视他的眼睛,终于熬尽百年千年长相思,得与自己最重要的人重逢——
和泉守兼定对这些却止口不提。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拥抱着堀川国广。鼻尖贪恋对方身上的气息,轻轻蹭着堀川颊侧,手上的力度又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堀川国广被抱得快喘不过气,只好安抚一样,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和泉守兼定眉畔:“好啦。兼先生,不要再这样抱得这么紧了,好不好?”
“国广。你叫我几声吧,我想听。”和泉守兼定喃喃,手上的力度松了些,却任性地、仍然没有放开怀里的堀川国广。
堀川就不由自主笑了,温声在他耳边唤,兼先生。他抚上对方温暖而宽厚的脊背,想着当年要他照顾的小孩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经长成了这样可靠而强大的样子。声音不自觉就又柔了几分,尾调细声细气,哄当年小孩儿似的。
可是他的兼先生,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样想着,堀川微微皱了下眉,带些无奈地弯起唇角:“兼先生,您长大啦。”
突兀地,他掌心触及的背脊开始微微发抖,然后紧拥着他的人也开始发抖。
和泉守兼定。
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了。
06.
雨停了。近黄昏,竟还出了点日头。透过窗掠进店子,给两人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他们已经叙了好一段时间的旧。堀川国广倒是没怎么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听和泉守兼定给他絮叨本丸里的事。审神者的性子,新选组其他三位的日常打闹,本丸里其他刀派的同僚们,还有时不时的战斗和远征——和泉守兼定抱怨还没当年巡街有意思。
堀川国广听着听着就笑了。
听起来是个很平和的地方,兼先生在那里应该过的很开心吧,这样就好。
说着和泉守的杯子就空了。堀川国广起身给他做了杯拉花,和泉守看着杯口的奶油猫咪发愣,给堀川拽了一下。醒过神来喝了一口,立马皱起眉头,跟堀川抱怨:“怎么这么苦……”
堀川国广,一面笑着安抚炸毛的大猫咪,一面目光在店里转了好几圈,还是给他倒了牛奶。他笑:“因为看到兼先生现在这样可靠的样子,想着会不会口味也改变了……没想到兼先生还是这么喜欢甜口呢。”
和泉守兼定闷闷地不说话,接过杯子泄愤一样喝了一大口。
兼先生不大高兴。堀川眨了眨眼睛,瞬间就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但是无话可说——没有什么好解释或是安慰的。他只是挨着和泉守坐下,轻轻戳了下和泉守的脸:“好啦。兼先生,京都这时候难得放晴呢。高兴一点好不好?”
“不好。我想吃国广捏的点心。”和泉守兼定转头看他,眼眸晶亮:“想吃红豆大福,三色团子也想要,还有国广煮的年糕小豆汤,要甜口的,烛台切做的我吃不惯……”
“好好。”堀川国广眼眉温柔地笑了:“晚饭给兼先生做小豆汤好不好?倒是甜点得等晚上再做,现在店里材料不够呢。”
“不要。”和泉守兼定难得耍了小性子:“现在就想吃点心。”
啊啊,这可难办了呢。耍小性子的兼先生——该怎么办才好呢?
所以堀川国广——
带着些苦恼地皱起眉笑着,一边说着“兼先生真是的,这么任性可是会招人讨厌的啊”,一边主动扑进对方怀里,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但是现在店里真的没有材料嘛,先用这个补偿一下兼先生好不好?”
软糯的撒娇。和泉守兼定最拿堀川没辙的一点。他清楚对方肯定早就看出来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故意不说破,当成小孩子一般宠着他罢了。
于是他也就咬上对方的唇,耳鬓厮磨了许久。等到堀川满脸绯红,他才松开,声音还带着些沙哑:“那我们吃了晚饭再去买?”
“好呀。”
小豆汤香气甜暖,是新年的气息。和泉守兼定在炉子边上看火,熏得昏昏欲睡,倒在堀川国广膝盖上眼皮打架。堀川弯起眼眸温温柔柔地笑了,轻轻捏了捏和泉守兼定的手:“等下去街上,兼先生刀要带吗?不过说不定会惹麻烦的哦?”换来和泉守兼定带些嫌弃的语调:“又不是第一次来现世远征,国广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以为我是怎么带着刀进你店的?”
“好啦好啦,是我想多啦,兼先生最厉害了。”堀川笑,旋即想起什么似的:“诶,那兼先生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啊。”和泉守纳闷:“现世远征一般都是三人或两人,担心有刀剑会在现世迷路走丢什么的……这次是加州和大和守跟我一起出任务的,只不过他俩去另一边排查情况了。”
堀川了然。笑眯眯点头:“知道加州先生和大和守先生在照应兼先生我就放心了呢!”
“喂国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明明是我在照应他们俩!”
“知道了知道了——啊,小豆汤煮好了呢。”
晚饭吃罢了,碗筷也给和泉守主动涮了。堀川国广手脚麻利地锁了店门,拉着和泉守兼定的手往超市走。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霓虹闪烁。下了雨的缘故,街灯下弥漫着水汽,行人三三两两。他俩并没有怎么多话,只是牵着手并肩走,一点不像是久别重逢。就像凡俗里相识相守,平平常常的一对人儿似的。
“兼先生,羽织没披吗?”
昏暗里,堀川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儿。
“来现世,太不方便了。我没地儿放,所以干脆直接塞给安定收着。”
有轻轻的笑声传来:“那真的辛苦安定先生了呢。”
“喂——国广!”很不满的语调。
“嘿嘿。兼先生也辛苦啦。”
这样说着话,也就到超市了。看起来依旧是百年前一般平淡如白水的日常,和泉守兼定看堀川拿了个篮子,小小的身影在货架里穿梭,突然有些鼻酸。匆忙喊“慢死了我去店外头等你”就撞出了门,任由黑暗把自己淹没。
察觉到周身气息不对的时候,他眼角还挂着点东西。也不去擦,余光瞥一眼身后灯火通明,再回身立足昏灯深巷。没有羽织,只发尾红绳一如当年,他抽刀出鞘,寒芒如水——
那一瞬间落在堀川国广眼底,竟像隔过千年百年。
07.
堀川国广给和泉守兼定擦了脸上染的血,又好像没事人似的,继续给他捏大福。团子是做不成了,和泉守兼定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插不上手,只好坐在一边数他捏好的大福打发时间。可光坐着未免太闷,于是他看中了堀川买的那堆东西,伸手扒拉扒拉,最里头是几个瓶子。伏见酒。
“国广你还买了酒?”
“我知道兼先生想喝。”对方手上捏着大福一派气定神闲:“毕竟您可是——”
“我知道的啦!”
忙到半夜。
和泉守兼定咬着大福提议,索性已经够晚了,不如出去看星星。堀川思考了一下,看看外面灯彩通明还是选择折中方案,打包东西拽着和泉守就上了屋顶。
星子出来了。墨蓝淡白的云层晕染,澄净而又柔软。和泉守兼定把包裹打开,里头的东西都胡乱摊在地上。两人肩并肩坐着,先是咬着点心讲笑话,到了后来就嫌甜腻得过了头,有些不够味儿了。
于是酒碗碰撞,伏见酒烈烈的香气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
“国广。”
堀川转头,和泉守兼定浅葱的瞳里倒映着他的脸,和眼底浸透水汽的,像是百年以前的星河。他的声音也像浸了水汽,温凉而沙哑:“我之前做了梦。”
“嗯?”
“梦见你来本丸了,也是给我捏大福,陪我喝酒,晚上跟我出来看星星。”
“这样呢。真好。”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你。”
“……”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没人说话。夜风呼呼地掠过两人,万分寂寞。
“国广,我不想走了。”
兼先生醉了。堀川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他想开口说兼先生别闹,您总要回那里的,但他面对对方的眼神,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个小孩子大了,他早该清楚的。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肩都已经结实到可以让堀川国广安心靠着的地步。不再是他说什么都只能听着,而是习惯自己拿主意了。
“你为什么那么聪明啊,你干嘛要猜出来啊。我没打算让你想起来的……”
堀川国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语言在这一刻失却所有作用,无法表达,无法描述——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是眼尾发红,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和泉守兼定。
“这次现世远征之后我就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来这个时空了,我怎么能再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啊?”
话尾余音带着哭腔。
然后。
原本一直笑着的堀川国广,从认出对方开始,无论何时都一直挂着温温柔柔的笑的堀川国广,突然弯下腰捂住了脸。
小声地、从指缝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
和泉守兼定一时间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堀川流泪的样子,甚至连稍显脆弱的样子都没有见过。记忆里的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会冲他笑,至多温柔地皱一皱眉。
因此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去拥住堀川略显瘦削的肩膀。许久。直到对方抬起脸,泪渍斑驳里依旧是温柔而勉强的笑容,说:
“兼先生真狡猾。这样子……让我怎么放心您一个人回去啊……”
“我是前辈嘛。总不能让兼先生担心我的……所以我不能再哭了呀。”
天空暗下来了,星子被云层遮住,万籁俱寂。无风无月,微光晕染出相拥的两个身影,轮廓温柔一如当年。
08.
“所以,拜托加州先生和大和守先生,把兼先生带回去吧。”
堀川国广的眼睑有点肿,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如既往冷静自持。他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宿醉蜷在沙发上睡着的和泉守兼定,眼眸里都是悲伤,却又无限温柔。
加州清光跟大和守安定面面相觑。
这样一个本来该是老队士重逢的感人场景,他俩却没感到欣喜,反而谁都搞不清楚状况。
两人昨天砍了一天时间溯行军的脑袋,本来回到落脚地儿直接倒头就睡的,结果半夜被和泉守兼定一个讯息砸过来全部吵醒。大和守起先一脸懵逼地听着对方明显醉得狠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给他报了个地址跟他说要介绍个人给他认识,然后在加州清光惊恐的眼神里淡定地挂了电话,甩出一句:“录音了。别管他,明天找过去把他拖回本丸就行了,睡觉。”
“不……”加州刚说一个字就被已经陷入睡眠状态的大和守捂住了嘴。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他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样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的钱都在那家伙身上……他不会跑去喝花酒给全喝没了吧……
“原来这家伙不是自己跑去喝花酒……是遇见堀川然后一醉方休了啊?所以他要给我们介绍的人就是你啊——早说嘛,他还喝成那样……”加州话说了一半,刚要表达欣喜却突然瞪大眼睛:“等等……难道你——”
长久的沉默。
大和守安定率先开口:“堀川,能再次见到你,就算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还是很高兴。我想和泉守肯定比我们还要高兴得多。所以我想,要是我们就在这时候把他拖回去,他会难受一辈子的。”
那家伙,其实一直都希望你能多依靠他一点的。你明明比我们都要了解他,为什么在这一点上这样想不清呢。
堀川眼圈红红的,看一眼大和守,等了好久才说:“兼先生他昨天说不想回去。”
这回换成大和守安定沉默了。
“但是我们也没法把他带回去,传送装置在那家伙身上,他不醒我和安定都没法回去。”加州突然开口,面不改色。头一次觉得在堀川面前睁眼说瞎话这么容易,反正对方也不懂本丸里的东西。
“所以堀川你就好好想想怎么和那家伙道别吧。”他挥挥手:“我和安定出去逛逛——”
余光瞥到堀川好像松了口气。
踏出店子的时候堀川在后面说:“加州先生您也回来了,真好。”
加州清光没敢回头,拉着大和守安定几乎是一路逃出了那条街。确认堀川看不到自己之后他才喘着气问大和守:“我这事是不是做得不太厚道啊……”
“嘛,倒也没有……”大和守被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一会才能清晰吐字:“只是没和堀川好好叙个旧,真是……”
“别提了。让他和和泉守好好待会吧。这么多年了。”加州叹了口气。
“顺便,反正他也有传送的东西,我俩先回去得了。”
和泉守兼定宿醉醒来的时候堀川不在他边上。醒酒汤凉的正好,他喝了,还是头疼。钝痛的脑子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自己在哪。
国广不在。绕着店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找得烦了,他从怀里摸出来个东西,随便朝着某个方向挥了挥,声音含糊:“国广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啊。”
视线里有团东西抖了一下。
“真是的……”
和泉守兼定摇摇晃晃走过去,直接把角落里披着被被缩成一小团跟山姥切相似度奇高的人提起来:“躲着我干嘛?”
堀川没挣开,扭过脸去,声音小小的:“是兼先生昨天说自己不想走的。加州先生和大和守先生又说,您不醒他们也没法回本丸,所以我只能等您醒……”
和泉守兼定感觉头更疼了。
“等会儿……他俩来了?他俩还骗你?”
“……?!”
“看灵力波动他俩都已经回本丸了啊!”
堀川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唉。”和泉守兼定扶着额痛不欲生:“所以国广你还不明白他俩是什么意思吗!”
堀川缩了缩脖子,还是摇头。
和泉守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人怎么就这么固执,简直固执得可爱。
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啊。
“好好跟我道个别就这么难吗……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那么任性的。”和泉守声音带了些无可奈何,里头含着软软的请求意味。
堀川拉紧身上的被被,低着头不讲话。好一会,他说:
“好。”
09.
和泉守和堀川去的是附近的一座小神社。
自入梅以来难得的晴天。京都没下雨,天色湛碧。神社门口一道儿斜坡直拉往下,水流一缕一缕,在两人脚边蜿蜒迤逦。七夜月过了一大半,石板路边紫阳花,尽是鲜嫩的淡绿微紫,水淋淋开成一朵朵花球。
任谁看了也不会想到他们即将别离,都是一般平静。安定走之前把羽织扔下了,和泉守兼定总算穿得正经,披着羽织,佩着刀。堀川国广跟在他身侧。两个人并肩走着。不说话。一直走到神社门口,湿漉漉的水从檐上直滴下来,沾湿两人的肩。
“兼先生。”最后还是堀川国广先开口叫的和泉守。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绞得发白了也没有停。一双眸水汪汪的,明净像夏季将雨未雨的天空。
“嗯?”
和泉守兼定回头看他。
“那个,一直都没有考虑过兼先生的感受,我……”
和泉守兼定出人意料地没有搪他,大大方方应了。
“国广你确实就是那样子。从来都只是自己拿主意,无论受着什么都自己咬牙忍。先前在队内巡街的时候给我挡刀也是;被土方先生训的时候主动帮我揽下责任也是;刀剑收缴的时候你自作主张代替我去也是;刚才想让清光安定把我拖回本丸也是。简直又自大又惹人讨厌。”
堀川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小的:“抱歉,我……”
“为什么你总是不清楚,看着你独自去承受那些的我,会有多难过呢……”
和泉守兼定的声音低低的,堀川国广一时竟听不出来那到底是埋怨还是宠溺的口气。不过反正也不重要了。下一秒,对方扣着手拉他过来,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低头开始在他手腕忙活,语气平淡:
“但是就是这样,国广才是国广。”
“……诶?”
“国广总是把自己当作前辈的吧。不习惯依赖,不愿意依赖。总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哪怕我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本差了也还是这样——”
“我……”
“所以我有的时候会想,国广对我究竟是喜欢,还是只是前辈对后辈的保护欲而已。说不定国广对我并没有喜欢,只是为了保护后辈才选择了给我那种反应而已。因为国广无论何时都是个温柔的人,会做出那样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
一直到现在。
“并不是这样的啊……”
温柔的语调。有什么冰凉而滚烫的东西落在和泉守手背,滚过堀川纤细腕骨,濡湿红绳。
“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前辈……只是因为喜欢着兼先生,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您受伤,所以才会那样做……”
“结果却对兼先生带来了这样的困扰……”
虽然是笑着,声音却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但是因为这样,国广才是我最喜欢的那个国广啊。”
终于如愿以偿听到这话的和泉守,带着些狡黠的笑意:“你可算是说出来这句话了呢。”
他松开手。堀川把手腕举到面前,上面结了根红绳。他再熟悉不过的平安结。
“兼先生……”
“是我跟歌仙兼定学的。啊,你不认得他吧。就是那个二代兼定锻的刀,算是我祖宗……算了别管他是谁,好看吗?”
“嗯。”
堀川很温柔地笑了。点头。
和泉守松了口气,换了手揉揉堀川发顶:“那,我走啦?”
堀川还是乖巧地点头,看着和泉守兼定启动装置,身形被金色光晕笼罩。他突然流泪了。脸上却还是笑着,转过身去,轻声说:“要出梅了,兼先生下次来记着时间,就不用躲雨啦。”
对方怔了一下,笑了,声音很温柔。
“嗯。”
尾声
又一年梅雨将尽。堀川关了店子,出来打着伞沿石板路慢慢走,神社静谧,紫阳花一团团开得温温雅雅。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雨滴打在伞面上的轻响。
堀川踏进神社。灯火昏暗,门口垂坠的布条摇摇晃晃,连同钱箱的注连绳都旧得不成样子。木地板泛着潮气,掌心里的五块钱被捏得发热。他将硬币投进钱箱,心想,愿兼先生武运昌隆。
从神社出来的时候雨已经不下了。他掐了两朵紫阳花握在掌心,却随着动作,平时都好端端掩在袖口里的红绳突然露出来,灼痛他的眼眸。
堀川回身。神社里空无一人。他笑了,又用口型说了一遍:“兼先生,再见啦。”
又出梅了。再过一阵,就该是蝉鸣阵阵,日头敞亮。
别离一季。
夏天临近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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