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从竹制的廊架上垂坠下来,为每一个春末夏初编织幽梦。
“我刷到一条视频。”安定将屏幕里看完的内容划走,“视频说清光的真打出现在了洛杉矶的一家古董店里,一百万美刀起售。”
清光不甘示弱:“最后请专家现场鉴定证明是中国制造的仿品,这条视频我也刷到了。”
“哈哈哈哈,不过确实有这个说法不是吗?”安定道,“就算是仿品也仿得有模有样。”
“最近好像很流行这种活动:在线下的古董店里捡漏,然后拍视频传到线上。”堀川非常认真,“本来特写里亮出刀铭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会是真打,但也不得不说,中国工匠制造仿品的技艺越来越高超了。”
“什么啊,你们两个!”清光撇撇嘴,“他绝对不如我可爱。”
捡小漏者吃大亏,世上可没那么多便宜的好事,何况一百万美刀也称不上便宜。
“堀川大人——”狐之助用前爪拍了拍障子门的边缘,“请按照约定时间准备出阵吧!”
“是!这就来!”堀川答应着站起身,又向清光和安定快快地鞠了一躬,“我先失陪啦!”
和泉守站在淡紫色长廊的另一端。
“诶,原来兼先生已经到了。”
“想你难得在早上有休息时间,所以就没有提前喊你。”和泉守抓抓头发,“说起来,少了你帮忙的话,把这一整套衣服从里到外迅速穿戴整齐还真是很苦手……”
“果然还是让我来帮助兼先生吧,休息时间当然可以自己决定做什么。”堀川笑着说,“非常乐意效劳。”
“咳咳!二位大人请听我讲。”狐之助清清嗓子,“这次的情况和以往有所不同,虽然只监测到了一位溯行军的行踪,但其强度似乎是空前的。注意哦,主君用的量词是‘位’,不是‘只’。”
“用修饰人类的量词来修饰?”堀川一下子抓住了重点,“意思是具有人类的相貌、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吗?”
“是的。”狐之助表示认可,“如果主君没有判断失误的话,对方是和泉守兼定的真打。”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和泉守抄起袖子,“知名刀匠在锻刀时通常会锻两振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振称为真打,另一振称为影打,国广你也知道的吧?”
“我知道。”堀川回答,“虽然两振都是真作,不区分真伪,但真打的品相相对好一些,所以经常会得到刀匠的青睐,然后因此被供奉起来,供在家里啊、刃物店或者神社之类的地方;影打一般会被卖掉,也就是作为商品在市面上流通,等买主买走。”
“呼……”狐之助松了一口气,“原本担心二位大人抵触,还在冥思苦想该怎样开口讲这个问题,看来是本狐狭隘了。”
“等等,主君会不会判断错了啊?”
“主君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本家的人。”狐之助把香杉木跺得噔噔响,“本狐可是守护着现任主君长大、主持了审神者交接仪式的,还请和泉守大人不要质疑‘正仓院*’这个姓氏的含金量!”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是……有希望主君失误一次的私心。”堀川垂下眼帘,“虽然一定会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但一来是看着自己的样子、二来是看着熟悉的样子,任谁都很难毫无挂碍地白刃相向吧。”
“堀川大人不必忧虑,凡事论迹不论心。”狐之助劝慰道。
“这可说不准。”和泉守看得挺开,“人可是会因嫉妒之心而变成般若的啊,付丧神也是一样的道理,也许那家伙面目扭曲又丑又凶呢?”
“嗯……”堀川似乎被说服了,“也是。”
“既然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那就请二位大人出发吧。”狐之助递上表单,“目的地是文久二年五月的江户,溯行军的活动范围应该会在浅草地区的浅草寺附近到刃物店比较密集的区域,大致是浅草和上野的交界处。主君还说很抱歉,因为时间跨度和自身能力的关系,只能做到将范围粗略地框定在这个区间,余下的,就不得不拜托二位大人了。”
“已经很精准了。”堀川连忙说,“其它更加细节的工作本身就应该由我们来完成,主君不需要抱有任何自责的情绪。”
“江户的浅草吗……这地方我很熟啊。”
“是逸话里兼先生与土方先生相遇的地方呢。”
“丸十老人的刃物店。”和泉守逐字道,“有点怀念啊,虽然阁楼黑洞洞的,但总比出羽那个杂草长得比大门还高的仓库要好上不少。”
丸十的店很大,容得下一振千两兼定。
丸十的店很小,容不下再多几振宝刀。
“这种级别的家伙为什么会被溯行军收编?”行走在江户下町的街道上,和泉守发了问,“截至目前,我们碰到的溯行军一直都是无铭刀居多吧?”
无铭刀未必不是好刀,一振刀的整体素质要综合考量:未出师的刀匠都没有铭款,但没有铭款的刀不代表就出自未出师的刀匠之手。如果哪位大名家锻出的刀要献给将军、供进神社,许多便不落款;还有他们不满意的作品,也会省略这道工序。散落的刀剑一旦无铭就很难认定其身份,就像在血火掠过的焦土上为士兵们的遗骸收尸,生者此刻竟变得格外仁慈,可如果最贴身姓名牌都不知被丢去了何处,更悲哀的是面目腐败后连亲朋也不能辨识、不能认领,孤魂野鬼就只会在荆棘之地游荡,注定无法魂归故里。
“我之前无意间读到过一本相关的书,或许可以为兼先生解除一些困惑。”堀川回忆着,“书上说,物品的付丧神都是有特性的——比如灯笼鬼就是很想吃油,吃不到油则会变得低靡黯淡;唐纸伞妖就是很想为人遮风挡雨,长时间被闲置不用的话则会加速褪色和破败……它们最终都会因怨恨而攻击人类。刀如果没有遇到合适的主人、没有被合适地使用起来,那么嗜杀的特性则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突出。”
“明白了。”和泉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实战刀的标准和规格被锻造出来却无法接触实战,也很可悲。”
“是啊。”堀川点头,“御神刀另当别论,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为供奉而生,所以很多连刀镡都没有,祓除邪秽、祈福禳灾是他们的天职;可对于实战刀来说,奔赴战场的愿望经年累月可是会发酵成执念的,执念太过深重的话恐怕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所以他现在可能已经不是刀剑的付丧神了,称之为刀剑的鬼更恰当一点。”
“也就是说,我们是有鞘刀,而他是无鞘刀。”和泉守活动了一下手腕,“总之,不管是神是鬼,只要统统斩断然后回去交差就没问题了!”
浅草热热闹闹的,俨然当年模样。没有多少高门大户,却有不少小摊小贩,充满了市井风情。
和泉守像个月初刚拿到零花钱的高校大男孩似的跑去买了两小包煎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见有卖这个的。以前都是看别人买看别人吃,虽然没有肚子饿的感觉但也很羡慕,现在买来稍微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不为过吧!”
“谢谢兼先生。”堀川捧住了装煎豆的小纸包,“可我还是不太明白……溯行军不赶早不赶晚,偏偏赶在这个时间段内出现,是有什么特殊的企图吗?”
和泉守突然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国广,今天是五月几日?”
“五月十五日,星期四。”堀川感到疑惑,“怎么了?”
“每年五月第三周的五六日是浅草神社举办三社祭的日子,单数年规模较大,双数年规模较小。”和泉守闭上眼,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公元1862年……文久二年,双数年,但就算规模较小也能吸引成到千上万的人来参加。第一天主要是看音乐表演和歌舞表演的,第二天中午开始游行,第三天最为隆重——黎明时分,会有几十人分别抬着三座宫神舆和八十座町内神舆巡绕浅草四十四町的主要街道,围观群众极多,走一圈下来耗时很长,晚上才能回到神社。”
“三社祭?溯行军会和这样的大型祭典有关联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香火和供奉对付丧神会有一定影响。”和泉守绞尽脑汁挖出来一个他也讲不太清的例子,“这么说吧,虚空藏菩萨的道场在四国境内的太龙山,那么虚空藏菩萨在太龙山的力量就会强过他在其它地点的应身;应身和应身的能力大小也不尽相同,正常情况下是离道场近了强、远了弱;但有的寺庙离得远却香火旺盛,有的寺庙离得近却门可罗雀,那么香火旺盛的寺庙里应身的能力就会更强一些。我也是很多年前听新德寺的僧人说的,时间一长未必记得特别准,但基本遵循这个原理。”
“距离道场越近、信众的数量越庞大、吃到的香火和供奉越多,神明就会越强对吗?”堀川举一反三,“鬼也一样?”
“应该是吧。”和泉守揣摩道,“鬼这种东西啊……搞不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伪装成神。”
“现在是五月。”堀川说,“距离逸话中兼先生和土方先生相遇的时间还有半年左右。”
“下半年就没有特别可圈可点的祭典了。”和泉守思索了一阵子,“零星的中小型活动倒是有,但想找一个比三社祭更大的根本不可能。”
“如果想要最快实现奔赴战场的愿望,那么对方的目的一定是取代兼先生!”堀川反应过来,“寺庙供奉佛像,神社供奉御神体,有所关联但功能不同,身为刀剑男士的我们自然明白这一点。同时,因为主君提到的范围是从浅草寺开始而不是从别的地方开始,所以我们可以暂且假设对方被收纳在了浅草神社里。”
“浅草神社一直对外开放。”和泉守说,“我们能不能先进去看一眼,如果确定是的话就把他直接拿下?”
“能,但不合适。”堀川十分冷静,“我们不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不知道他在宝物殿里还是配殿里。退一步,就算我们看到了对方,并且确定了身份,冲上去直接拿下的话一定会被冠以侮辱神明、扰乱治安的罪名并被逮捕。我们不是来惹是生非的,而且也不能打草惊蛇;如果我们进去与对方打了照面,让他有所防备,接下来的行动就相当于没有任何遮掩地呈在明面上了,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大动干戈是下下策。”
“有道理……”和泉守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呢?”
“然后,在三社祭举办前与举办中,特别是第三天,神职人员外出的工作量会大大增加,神社内部就会陷入空虚;又因为香火与信众的缘故,对方就有可能借此机会让自身的力量达到顶峰,并且离开原处,前往刃物店密集的区域。我想,他的目标丸十老人的刃物店。”
“鸟居分隔神界与人界,平时又有神主看管,他未必出得去。”和泉守抱肘,“在举办祭典的时候,大家普遍都会去关注祭典活动,很少有人会去特意关注一家并不出名的刃物店吧?”
“就是这样!丸十老人虽然善于鉴识刀剑但几乎是个盲人,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如果这位特殊的溯行军进入店内,丸十老人充其量只能知晓这是一位怪异的武士,而他在达到目的前也不会无差别攻击路人,更不会表露出任何危险性。”堀川继续补充,“像兼先生所说的,刃物店的阁楼一片漆黑,就证明这里并不是一片随时都有人盯着的区域,只要过后没有任何盗窃迹象、没有任何物品丢失,剑还是剑,就可以瞒天过海;而对方仅仅需要再经过半年的等待,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甚至改变土方先生的命运。”和泉守道,“剑和人是会相互影响的,走好了是相互成就,走坏了是同赴无间——谢了,国广!你帮了我大忙啊。”
浅草寺的鸽子扑棱棱地飞起,一点两点逗破夕阳,落去了该落的地方。
对付丧神而言,半年长不过一弹指;沉寂数百年就为了这一刻啊,还有什么是不能等待的?
刀剑在阒寂的深夜中嗡鸣。
“您就是和泉守大人吧?”
来者声音空洞,如同深谷里幽远的回响。
“您就是和泉守大人吧?”
他又重复了一次,似乎靠近了些。
“正是。”剑架前,苍白的付丧神缓缓抬起了头。
“吾乃‘无铭’。”声音的主人跪坐下来,不像是进了别人的殿,倒像是回了自己的家,“和您一样,是刀剑的付丧神。”
“您有何祈愿?”付丧神的声音同样空洞,“您应当是有备而来的吧?那您也应当很了解——祓除邪秽、祈福禳灾,都非我所擅长。”
“吾的确有备而来,但吾并非有所祈愿。”无铭微微地笑了,“没有祈愿,难道就不能来了吗?”
“您很特别。”
“燃着几枚通宝的香,许着千两黄金的愿,一次次做着与付出不成比例的祈祷,即使是神明也无能为力啊。”无铭那双森绿的眼睛隐藏在骨质面具留出的孔洞后,仿佛能看透人心,“全无半点福,男也求、女也求,老也求、少也求,又让您如何是好呢?”
无铭一番话,换来片刻相对无言。
“虽然并不擅长,却还是在竭尽全力满足别人的愿望,您真善良。”无铭不紧不慢道,“即便如此,您也是有愿望的吧?”
“是祓除邪秽,还是祈福禳灾?”
“不。”无铭轻声细语地纠正,“不是神主对您的要求,而是您自己的、发自内心的愿望。”
付丧神聆听过无数愿望,可这是第一次有谁询问他的愿望。
“吾还是想不明白啊……”无铭露出苦恼的表情,“神明与信众,到底是谁在依靠着谁呢?究竟是神明安抚着众生,还是众生托举着神明?失去了神明的众生该去哪里寻找慰藉,失去了众生的神明该去哪里寻找寄托?信众永远功利、永远无厌,得一望二不知满足,不灵验的神明终被遗忘,被遗忘的神明走向终结——和泉守大人,到那时,您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会让那一天出现的。”
“吾也希望如此。”无铭在面具后提了提嘴角,“倘若您有朝一日终于了解了自己的愿望,吾将随时为您效劳。”
“凡事总有代价,条件需要交换。”付丧神追问,“您的代价和条件是什么?”
“是您的真身。”无铭坦率道,“但您大可安心,吾乃信守承诺之辈,绝不会在您折断前强行将其收走。器物的寿数本就恒长,刀剑更甚,而您又是和泉守兼定的真打,定然比那驽劣的影打更加锋利坚韧。”
“您的来意与言谈一样特别。”付丧神有所动摇,“您会怎样帮助我?”
“吾会为您献上良策。”无铭长长一拜,“您希望从这苦闷清冷之地脱身,追随一位主君,并伴他奔赴战场吗?”
付丧神感到震动。
“割破温热鲜活的肌肤,划开黏腻花白的脂肪,再贴近富有弹性的肌肉、筋脉,斩断脆硬的骨骼,欣赏喷薄的血液……就像盛开的朱顶红一样。”无铭停顿着、凝固着,动作轻缓,虚无缥缈,宛如一位技艺高超的演员正在忘我地表演梦幻能*,“兵戈相切的铿锵之乐、敌首哀嚎的绝望之音……何等美妙啊,身为一振为实战而生的刀,您会向往吧?”
“您的描绘很吸引人。”
“神主与巫女们像对待无知的稚童一般将您看管起来,将您困在鸟居、参道与宝物殿之间,使您失去了大千世界。”无铭演绎着极为凄婉的悲哀,“使您失去了世俗与典雅共存、热烈与静寂相依、繁忙与慵懒同在的风景和人情……”
舞台与观众的界线已然模糊。
“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付丧神希望听他说下去:“为什么?”
“因为,他们畏惧您的力量。人类狂妄自大,却畏惧己身不了解之物;他们奢望掌控所有,却只能在青苹之末耍弄卑劣的把戏。”无铭悄无声息地近前,“您是否也畏惧自己的力量?”
“我从未畏惧过自己的力量。”
“您是否愿意听取……”无铭变更了说辞,“吾粗浅鄙陋的建议呢?”
“那么,请尽力展示您的策略吧。”
“天才刚刚亮,大家一早就很有精神呢。”堀川混在参加祭典的人群里,“兼先生,队伍大概什么时候会经过刃物店附近?”
“从神舆通过雷门开始算的话,再快也要到中午或者下午了。”和泉守提醒道,“人一多就容易拥挤踩踏,祭典上经常会有口角之后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我们也得谨慎一些,千万不要被人群冲散了,一旦散了就需要互相等和找,很耽误时间。”
“兼先生你看!”堀川向人群欢腾的方向望去,“宫神舆来了!”
晨曦之下金光闪烁,人们的欢呼声簇拥着斑斓的神舆,屋根顶端的凤凰在抬手们的摇动中振翅欲飞。
“喔!还是一样壮观啊。”
“神舆在摇晃,真的没问题吗?”
“很正常。”和泉守摆摆手,“负责抬神舆的那些抬手们会在抬的过程中故意摇晃神舆,用这种方式尽全力营造出轿子里神明力量高涨的感觉,算是比较别致的民俗景象吧。”
“浅草与上野之间,有许多刃物店;其中有一家店铺,主人是一位老者;老者名曰丸十,多么普通的名字;丸十双目失明,却是鉴宝的高手;高手流落至此,做起了糊口的营生。”无铭抚掌而歌,口中极富节律地吟诵着稚童歌谣般的故事,“曾经有一名窃贼,深入了大名的仓库;窃贼盗窃了宝刀,却不知销往何处;宝刀生满了锈迹,没有店家接纳;窃贼心生一计,蒙骗了盲眼的老者;老者接纳了宝刀,却迟迟无人问津;无人问津的宝刀,被老者收进了阁楼。”
“后来呢?”
“后来啊——来自多摩的武士,拔出了这振宝刀;武士是农家的儿子,宝刀……”无铭刻意地停顿于此,“是您的影打。”
“我该如何信任您?”
“吾当然知晓,吾所说的这些听上去丝毫不可信,仿佛天方夜谭。”无铭谦逊地开口,“您也大可不信,再等待下一个三百年。您的一生中,有许多个三百年吧?”
一振刀的一生中,有许多个三百年。
在化为灰烬之前,还有多少个三百年?
“我信任您。”
“吾与您彼此信任,交心亦是必须。所以,请直白地告诉吾吧,您羡慕他么?”无铭试图将这唯一的观众引入他的世界,“或者更诚实地说,您嫉妒他么?”
付丧神不语。
“您可以取代他,也应当取代他。”无铭的声音又轻又细,像逐一洒落在殿内的银针,掷地有声,“强者才更应该具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请您坦然地走进那家刃物店吧,不动声色地斩断那驽劣的、却被盲眼老人心心念念当作宝物的剑,至于其它琐事,吾将为您善后。委屈您暂时藏身于漆黑低矮的阁楼,但不出半年,那位来自多摩的武士就会带您一同远走。届时,您将会随这位武士四处转戈,也将会在他未来的后半生中使他成为更接近于鬼的存在;有了主君,您将体会到掌心与血液的温暖,不会再感到凄清孤独;此般岁月或许短暂,但定然辉煌:您的名字将与他写于一处——名扬天下的宝刀将会是您,这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吾深信不疑。”
付丧神面部的孔窍中流淌出象牙色的粘液,包裹着纤浓艳丽的血丝。
那粘液仿佛有生命,翻滚涌动,攀覆上苍白俊秀的脸庞,凝结成骨质硬壳,抽拔出一对坚实的长角。
“和泉守大人。”无铭再拜,背后浮现出许多虚无的幻影,“信众的信仰将为您加持,菩萨的神舆将把您庇佑,香火与供奉将使您骁强。”
那些幻影缓步走来,穿过付丧神的躯体,像穿过一道隔世的障壁。
人们的情绪依然饱满高涨,呼喊着、欢笑着,热情有增无减。
“神舆很沉重吧。”堀川随人潮向前走去,“抬手们一边抬一边走还要一边摇晃,非常辛苦呢。”
“的确很沉,轿子的材料货真价实,就算那些看上去不大的也很沉,重量以吨计算。”和泉守像个长年累月生活在江户的原住民,“所以那些抬手们基本都有‘神舆肩’,一种特殊的职业病——喏,就是肩膀和脖子后面长出来的大肉块,这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光荣,也会受到同行与信众的仰慕。有的抬手为了快点形成‘神舆肩’,想让淤血尽快堆积起来,会把护具都舍弃掉。”
“已经是下午了。”堀川摸出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怀表,“快到了吗?”
“按照这个速度,应该快了。”
“丸十老人不来参加祭典吗?”
“丸十老人已经盲了十年了。”和泉守不着痕迹地一叹,“十年里,他一次祭典都没参加过,这种大型活动对盲人也不友好,很容易出事。他一般都安安静静坐着,只听听声音——热闹来了就来了,热闹去了就去了。”
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像潮水一样,只留下无力自救的生命和津湿的遗迹。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发,四面八方仍源源不断地有人加入,在主干道上汇聚成一条祥和欢腾的巨流。
“兼先生,势至菩萨的神舆很奇怪!”堀川着急道,“摇晃得太剧烈了,不像是抬手们刻意制造出来的,但大家好像都还没意识到!”
“快看!势至菩萨显灵了!”有信众高喊一声,又向四周的众人招呼,“势至菩萨显灵了!”
势至菩萨的神舆上方凝结出一片惨绿的火光。
“势至菩萨显灵了!”众人欢喜起来,“势至菩萨显灵了!”
火光愈燃愈烈,幽翠冰冷的焰心黏附在凤凰的冠羽上,微微颤动。
“可恶……什么菩萨显灵,是那家伙才对吧!”和泉守沉声一呼,“国广,盯住它!”
“是!”
神舆摇晃着,火光腾空而起,像是急于脱离一具不适宜的肉身的魂魄。诸多信众颤颤巍巍地向着宫神舆所在的方位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不住地虔诚叩拜。汹涌的人潮暂时停住了,不再向前涌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和泉守与堀川迅速抓住时机,踩着人与人之间难得空出来的间距夺路而奔。火光跳上波纹般细密的青瓦,又犹豫着纵身跃下,像是来回寻觅着什么它所不熟悉的事物。
“兼先生!他在找丸十老人的店面!”
“加持的力量在今天最强,他平时走不出参道,只有这一次机会!”
“好!”堀川提高了步速,“那我们就尽量在他进店前将他拦下来吧!”
火光森然,外焰燎伤了悬挂在店面门头上方的门帘,生发出一种接近于农作物收获后焚烧秸秆与柴草的气味。
“我听说这家店有和泉守兼定。”苍白的付丧神吐露出如此话语,像念诵真言一般念诵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异样。
年迈的丸十盘腿端坐在靛蓝的褥垫上,他枯瘦,却无颓唐之相,使见者不自觉地联想起法隆寺钟声里入定的老僧,可又难以从那纵贯右眼的疤痕上移开目光。他缓慢掀开松弛的眼皮,露出白翳蒙蒙的眼珠:“我们有初代和第三代的兼定。”
“太平庸了。”付丧神道,声音仿佛从常年无水可打却不改阴冷潮湿的古井中传来。
“呼,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和泉守抽刀将那被燎去一角的麻质门帘“唰”地挑开,“也不要紧,总之赶上了对吧?不谙世事就出门乱逛可是会露马脚的,你这家伙。”
付丧神应声回头,一张头生两角、缠绕着血丝的煞白面具亮在了二人眼前。
“是怪士面*……象征武士的魂灵。”堀川右手按住刀柄随时准备招架,“但又有般若的长角,他恐怕已经变成鬼了!”
付丧神扬起了无鞘刀,刀光如碎裂在雪野里的镜子,慑人神魂。
“和恶鬼战斗,真让人跃跃欲试啊。”和泉守的右脚稍退了半步——店铺狭小,未必能让他完完全全转得开身,每寸距离都必须尽到其应尽的用途才行。隔开一层与阁楼的竹木结构低矮,容人通行但容不得再高出一截,使他无法将剑举过头顶,只能压低一些。但姿势不掩剑势,剑光清凌凌地闪过,带着尖锐的风鸣落下;恶鬼翻腕来迎,刀背斜走接下了这无甚章法的一剑。堀川抽身找寻破绽,后撤匀出些许空间但不离三步开外;和泉守转而以切先刺向敌人的面具,却在接近那坚硬骨质的刹那直转而下刺去了对方的小腿,这源于柳刚流的路数却被恶鬼以分外吊诡的姿态化解。扬手之时剑风拂面,通体白如怀纸的付丧神偏过脖颈向后倾倒,兵刃堪堪击碎了面具一角,骨片骨屑迸飞后露出一只灰白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眼睛啊!
像直面一方惨淡的镜子,镜中的万物都褪尽了色彩与光泽。
和泉守愣了神。
这几天里,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真打的付丧神该是什么模样、会是什么模样、能化为什么模样,在谈不上深奥的脑海中百转千回——他设想过神,设想过人,也设想过鬼。在看到怪士面的那一刻,他原本已经放了心,左不过是对上一个稍微锋利点的敌手,是神是鬼统统斩给主君看,管它是名刀还是宝剑都不在话下;可人偏偏最怕坦然过后的急转,不乏铺垫,却没有商量。
剑道忌讳四个字:惊、惧、疑、惑。
恶鬼迅速作出反应,雪亮的刀光从和泉守头顶的半空中斜劈了过来。
“兼先生小心!”
堀川双手牢牢握住刀柄,将那兼并着短剑与砍刀优势的胁差架在高位挡开了白刃,相接之处星火四溅,金戈磋磨。接住白刃不易,卸去力道更难,堀川对攻击距离与被攻击距离天生有极度清晰的直觉,身为短兵,容错余地较长兵更小,出手一旦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面具如砖缝间生出根系般生出裂隙,在彻底崩毁前强硬却固执地维持着原状,响起细弱的咔咔声。一尺九寸锋芒下转,二尺八寸迎刀来接,堀川闪身避让,骨片骨屑于无人触碰中徐徐脱落,如土之崩坠,如瓦之破碎,如干瘪的虫茧,只能孵化出残损的成虫。
恶鬼……不,付丧神的面目有如未经上色的工笔,纤毫毕现,却因为缺了这一步骤而仿佛不在人间。和泉守侧身提剑,取右下段位的姿势,衣角却挂翻了丸十老人立在案旁的座架,缜密的攻防间生生被剥开一个万分拙劣的空缺;付丧神竟能无声无息地移身换位,举刀刺来,转眼向上一提——
有破绽!
堀川屈膝抢步,以和泉守的羽织为遮掩,刀尖迅疾地刺穿飘飞未定的浅葱色织物,狠狠钉进了付丧神的胸口,动作熟稔稳健,恍若隔海相望的古国那运斤成风的故事,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
拔刀。
付丧神没有流血,也没有立刻化为灰烬;他似乎不知疼痛,又似乎第一次知晓“受伤”为何物。
当啷。
刃物店的地面上落了一把断作两截的剑。
游行队伍终于途径此处,沸腾的喧哗盖过了金石的颤音。
“很抱歉。”堀川将座架扶起来,立回原处,又将散落的剑逐一收齐摆好,“磕坏了一段……实在很抱歉,我们会赔偿您的。”
“丸十的店里尽是些老东西。”老人道,“物品和人一样,都是有天命的,磕碰也是它们的命数。”
“咳,请您别这么说。”面对老人的客气与宽容,和泉守更不好意思了,“毕竟是我们不对,所以,该赔偿我们一定是会赔偿的。”
“丸十这里有第二代的兼定,您似乎与它很有缘。”老人意欲从褥垫上起身,“如果您能将它从鞘内拔出,白送给您也可以。”
“不不,谢谢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和泉守赶忙安顿老人坐下,“在下有自己的佩剑,至于那把二代兼定……半年后,会有一位武州多摩的武士来到这里,请您将那把好剑给他吧,他才应该是这把剑的主人。”
“听起来很离奇。”老人点了点头,脖颈上枯核桃树皮似的皱纹与斑块抻开又皱缩。他安稳地坐回褥垫上,不再执着:“但丸十从来都不讨厌的离奇的事情。”
“我也应该对兼先生道歉。”行走在浅草与上野之间的街道上,堀川低着头,“情急之下刺破了兼先生的羽织……兼先生明明很在意这件羽织的。”
“这种小事根本不要紧啊,本丸里还有很多件一模一样的可以换。”和泉守回应道,“这件上面的刀伤反而比较有纪念意义。”
“其实……”堀川踌躇着,“我还想问兼先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丸十老人的眼睛……他真的有在暗地里做过什么让奉行所头疼的事情吗?”
“眼睛吗?没什么特别的,和奉行所也没半点关系。”和泉守放松下来,“有伤痕的右眼是早年与人决斗的时候被刀尖划盲的,没有伤痕的左眼是后来锻刀的时候被铁水烫盲的。虽说还有光感,但几乎没有视力了。”
堀川若有所思:“都与剑有关啊。”
“所以丸十老人总在说,与剑扯上关系,睁眼反而危险。”和泉守道出了自己的猜想,“鉴定刀剑可能不单凭视力,大概感觉更重要。就像天天接触好东西的人,没有系统地学过鉴定也知道什么东西对、什么东西不对吧。”
“和另一个自己交手的时候……您迷茫吗?”
“喂喂,国广,超过一个问题了啊。”和泉守倒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能说是惊讶和怪异吧,是个怪异的对手,如果下次再碰上的话我绝对不会大意了。”
“兼先生难道还想再碰上一次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碰上不碰上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和泉守正色,“一般三招左右就能看出对方所属的流派了,但是他好像了解很多流派的招式,架势很唬人却又不太熟悉——或者说是被灌输过却没演练过,甚至有些地方还相互矛盾。用剑战斗这种事,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纸上谈兵可不行。”
“有很多与土方先生交手过、甚至命丧于土方先生剑下的人的影子啊……”堀川喃喃。
二人的身侧拂过一道飘若鬼魅的身影。
和泉守再次警觉:“是溯行军!”
“吾乃无铭。”无铭用白绫捆扎着断作两截的剑,放慢了脚步,最终停下。他转身一拜,又抬起头,从衣袖上沿露出隐藏在面具孔洞后的、森绿的眼睛:“和泉守大人。”
和泉守抚上了刀柄。
“兼先生。”堀川提醒道,“我们的任务目标里面没有他。”
“可这是溯行军。”
“吾乃无铭。”无铭重申,“和泉守大人,我们会再见的。”
无铭飘若鬼魅,若烟,若尘,若每一个寂寥的灵魂。
“中国的很多戏剧和兵书中都说,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堀川坚持,“意思就是不要阻截撤退的军队,也不要逼迫陷入绝境的敌人,就算是围城也要留出缺口,防止敌军集中残部疯狂反扑。而且我们人手有限,对落单的敌人穷追不舍未必是好事,主君没有下达指令的话,一定有他自己的定夺。”
而且,那振自称“无铭”的刀刚才还在这里 ,现在却已经不见了,明明连眼皮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的功夫,即便要追也不知道该向哪里追吧。
“真是没办法……”和泉守嘴硬,“被你说服了。”
“那,兼先生,我们要不要顺路告诉神社里的神职人员,菩萨和鬼的事情?”
“这就不必了。人可是靠信仰活着的啊,我们非要去捅破这件事不就相当于否认了别人的信仰吗?所以,好人做到底。”和泉守招呼道,“走了,国广!”
“是!兼先生!”
*正仓院:即日本奈良东大寺内的正仓院,是用来保管寺内财宝的仓库,建于公元八世纪中期的奈良时代。日本正仓院收藏有服饰、家具、乐器、玩具、兵器等各式各样的宝物,总数约达9000件之多。此处用作审神者的姓氏。
*梦幻能:“能”根据故事的构想,可以分为“现在能”和“梦幻能”两种。“现在能”一般描绘的是现实世界中的人和事,而“梦幻能”则多为幽灵鬼怪的故事。现存的能中,几乎一半是梦幻能。这种被称为“怨灵之舞”的能剧,主角都是怨灵,配角大多是游方僧人。游方僧人会询问怨灵经历过的恩恩怨怨,怨灵在讲述了自己的痛苦和怨恨后,心中的怨念得到了倾吐,在心底深藏的执妄也得到了緩解。再经过僧人的劝说和点化,怨灵就会离开现世前往彼世。
*怪士面:也写做“怪”“灵神”“罔像”或“危”。此面与“三日月”面相似,但比“三日月”面更接近世间活人的表情,多用于武士魂灵。
*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出自《三国演义》。原文为“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孙子兵法·军争篇》
打戏写得太精彩了,考据也非常细节……实在是强得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