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花期

雾中有一大片盛开的桔梗花田。和泉守兼定站在紫色的花田中,身周尽是浓重的湿气。

“和泉……守……兼……和……守……”

雾时浓时淡,断断续续的熟悉声音也像是频道没有调准的收音机,在沙沙的杂音里时强时弱。一个人影站在不远的前方,凝视着自己,像是悲伤,又像是忧虑的眼神。

……国广?是国广吗?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和泉守朝人影的方向走去,但是人影也以相同的速度面朝着他后退,无论和泉守怎么走,都无法缩短他与人影间的距离。随着雾气渐浓,人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了。

等等我,国广!

“兼先……兼……先……”

国广——!

“兼先生!”

和泉守睁开眼。

屋内一片敞亮。阳光从半开的纸门倾洒进来,已经是六月了,天亮得很早。有的刀剑在房间里装上了挡光用的暗帘,但和泉守的房间还是维持原样。曾在屯所呆过的他并不介意早起,如果不是特殊情况,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准备起床了。

身下湿漉漉的。他伸手一摸,后背竟然全是冷汗,被褥和衣物都被浸透了。

“兼先生。”

和泉守侧过身,看见踩着台阶从院子里走进来的堀川国广,鞋子提在手里,左手还抱着一大束和泉守在梦中见到的紫色花束。

“没事吧,兼先生,刚回来就看见兼先生很难受的样子。做噩梦了吗?还是说……”

他一边说,一边将花放进床头的花瓶中。那里面已经有上周放入的向日葵花束,堀川将蔫了的橙黄色花朵摘掉,又调整了一下新放的花的位置,忽然回过头来。和泉守猝不及防,撞上堀川的视线。

蓝色的眼睛……

——和泉……守……

怎、怎么回事?

和泉守的视野忽然像讯号不良时的通讯画面一样忽明忽暗,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只是时间变成了夜晚,拉门上的纸都剥落了,墙上都是斑驳的暗红色。耳边响起电波一样的刺啦声,细听之下,好像还夹着谁微弱的呼唤。因为杂音太响,听不清是谁,但是却感觉很熟悉,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兼先……生……

杂音中传来像是水流的声响。不是溪流那样的潺潺流水声,而是更为沉闷的、缓慢的声响,仿佛他身处深海之中,正在不断下沉。

——兼先……生……

——这是……约定……

后背忽然一凉。堀川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阳光倾洒在木制地板上,门上的纸跟刚糊的一样笔挺,四周的墙壁也很干净,不见什么暗红的污渍。

是……梦吗?

“以防万一,还是查看一下比较好吧。”堀川一边说,一边试图往下脱和泉守湿透的单衣,“也可能是伤口恶化了。”

“啊?不用了啊。”和泉守努力摆脱刚才的景象带来的不安感,故作轻松地说,“这种程度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差不多可以让我出阵了吧,身体都快生锈了。”

“不行。不管怎么样,衣服都得脱下来,出了这么多汗,感冒就不好了。被褥也要换一床,请乖乖转过去,兼先生。”

“……”

面对固执起来的堀川国广,和泉守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周前,和泉守在出阵中受了重伤。在手入过后,伤口很快就看不见了,但审神者还是坚持让和泉守静养一阵,还给他安排了面向院子,日光最充足的一间房间。虽然和泉守的确是主战力之一,但审神者这么安排,倒不是因为他对和泉守特殊照顾,而是另有原因。

随着时间推移,刀剑男士与时间溯行军的战斗逐渐白热化了起来。近年来,审神者的队伍不断壮大,时之政府一度占据了优势,大家都曾以为战斗接近了尾声,和泉守的本丸还在一个晚上提前开了庆功宴。

但是以某一个时间点为分界,战况忽然发生了变化。

既然硬碰硬不成,那么便从内部瓦解敌方的意志——这恐怕就是时间溯行军的策略。

在一些本丸中,出现了时间溯行军侵入刀剑男士意志的现象。在时间溯行军的盅惑下,被说服的刀剑男士或是杀害毫无防备的主人的,或是对昔日的同伴兵刃相向,还有的在某个夜里忽然消失不见,再次相见,已经是在某个战场上了。

“具体的做法谁也不清楚……毕竟被直接搭话的刀剑男士都加入了敌方,溯行军的语言我们又不懂……”

在本丸的会议中,审神者向大家传达了目前的危机。

当时和泉守正坐在靠近窗台的位置,接近正午的阳光晒得他昏昏沉沉,一连串的事务联络听在耳朵里,几乎要让他打起瞌睡来。审神者的语气变化让他正了正身体,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

“但是如果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恐怕我们会面对战力不足的问题。”

在和泉守的记忆中,审神者很少用这样严肃的口吻说话。即使在战况最紧急的时候,他也依旧带着温暖的笑容不停鼓舞大家,这个本丸也因此度过了不少危机。审神者曾说过他在现世的职业是“高中教师”,那应该是与私塾的讲师差不多的职业,而他身上也确实散发着适合类似的气息。

但现在,那习惯上扬着侃侃而谈的嘴角紧紧抿着,总是泛着笑意的眼睛里写满忧虑。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但恐怕敌人是利用了刀剑男士心中的空隙,像病毒侵入有漏洞的系统那样。遗憾谁都会有,溯行军恐怕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大概是顾虑大家的心情,审神者并没有说透,但是在场的刀剑,包括和泉守在内,都听出了其中隐含的话外之音。

如果溯行军说,加入他们就可以挽回原主的性命,改写悲剧的结局……自己会同意吗?

浅葱色的羽织一闪而过,还是刀剑的自己被交付出去,离开熟悉的温度,放进一双稚嫩的手。

土方先生……

忽然之间,刚才还敞亮的会客室像夜色忽然降临一般罩上一层灰色,和泉守环顾周围,发现刚才还坐得满满当当的房间,此时空无一。墙上有大片暗色的污渍,歪斜的门框被风吹的吱嘎作响,呼啸声中夹裹着断续的,混着电流杂音的呼唤。

兼……先……

——是谁?

究竟是谁在捣鬼?

和泉守想拔刀,但是身体却不听控制。他低头一看,发现手脚都被长长的,丝带状的黑线缠住了。

这是……什么?

像是,头发……又像是……海草?

就在和泉守这么想的时候,大量的水突然从黑线各处涌出,哗啦啦的水流声由远及近,松垮的纸门被崩腾的水流猛地冲开,瞬间就没过了和泉守的头顶。

“和泉守?”

和泉守猛地抬起头。迎上审神者关切的目光。

“没事吧?”审神者问。

和泉守回过神,发现自己单膝跪在洒满温暖日光的榻榻米上,手搭着腰间的佩刀,仿佛要拔刀的样子。周围的刀剑男士都盯着他看,其中来自堀川国广的担忧眼神最为明显。

“啊……不……”

和泉守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衣服被拉扯着黏在脊背上,布料已经湿透了。

“有点,头晕……”

“是吗……”审神者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毕竟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太过勉强。”

他转向大家:“进入六月了,天气也很闷热,今天的晨会就开到这里吧。现在局势不明朗,大家小心为上。如果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要怕事小,记得随时向我报告。”

和泉守与堀川国广是最后离开会客厅的。在堀川国广踏出会客厅之后,和泉守忽然听见审神者的声音。

“和泉守,等一下。”

他回过头,看见审神者朝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个御守。蓝色的御守与万屋卖的没有什么不同,和泉守一时有些困惑。

“主人,这个我已经有一……”

“拿着吧。”

话没有说完,和泉守就被审神者打断了。

“受完伤的身体最容易受邪气侵蚀。这个御守上有我的灵力,拿个安心也好。”

审神者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这件事不要对别人说。”

审神者的声音与平时有些不一样,又低又急,仿佛在被谁追赶似的。

和泉守点了头,将御守收进怀中。

在离开会客厅前,和泉守回过头,只见审神者还看着他,微笑着。只是稍微一恍神,那笑容竟然变成了堀川的脸。和泉守大吃一惊,定一定神,再去看的时候,站在那里的依旧是审神者,注意到他的视线,审神者抬起手,笑着朝他挥了挥,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审神者在会议上没有提及,溯行军这番动作影响的不只是直接受到干涉的刀剑男士,而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这些关于溯行军的传闻,原本应该与刀剑男士同一战线的审神者们,因为内奸存在的可能性,不能对属下推心置腹;应该并肩作战的刀剑男士们,因为担心身边人已经受了溯行军的蛊惑,而开始彼此怀疑,其中不同派别之间的矛盾最为明显。在一些本丸,甚至出现了刀剑男士之间自相残杀,以及审神者过度提防刀剑男士而大肆刀解,导致余下的刀剑男士反抗,造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余下的本丸虽然还算稳定,但由于顾虑溯行军的干涉,审神者在传达作战计划的时候多少有些保留,只肯说最低限度的信息,因此造成刀剑男士的死伤也不少。和泉守的本丸因为审神者调解得当,还没有遇到以上的情况,但和泉守依旧能感觉到,本丸的氛围在逐渐发生改变。

就在他谢过审神者,走出会客厅的时候,和泉守感觉到肩膀被忽然撞了一下,与此同时,后背传来如针刺般的视线,但是当他环顾四周时,大家却好像都低头走着自己的路,没有人在看他。

然而武士的直觉让和泉守非常肯定,视线是存在的。在这个本丸里,怀疑的种子已经落下,任何偏离常规的行为都可能成为养分,让它疯一样地生根发芽。

所以和泉守没有立即向审神者汇报他所看见的情景,也没有向其他刀剑男士提及。如果说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只会让当前的局面更加混乱而已。

无形的猜疑,比有形的敌人更能瓦解战斗的意志。

“好像的确没有大碍的样子。真的只是做噩梦吗?”

堀川国广帮和泉守套上替换的衣服。汗湿的衣服已经收进了竹子编的洗衣篮中,榻榻米上的被褥也换成了新的,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所以我都说了吧……你还真是会担心。”和泉守活动一下肩膀,故作无奈地回答。

“那昨天在会议跌倒呢?也是大白天做噩梦?”

“……”

和泉守一时语塞。

在小事上胡思乱想并不是和泉守的风格,但是短时间内频繁地看见如此相似的梦境,不往深处想才不自然。

向审神者报告有风险,本丸其他的刀剑男士的也难以信任……看见这些景象的事,和泉守无法对任何人说。

但是如果是堀川国广的话……

如果是堀川国广……

和泉守想起堀川国广初次显现的那天。本丸的正月刚刚过去,庭院里的残雪还未消融,堆积在梅树枝桠的边缘摇摇欲坠,和泉守不得不把洗衣篮挪远一点。因为正月假期中下的大雪,要洗晒的衣物堆积了许多。

“真是的……让刀做这种事……不就是几天不洗,脏了反过来不就是了……”

在被炉与橘香里度过了新年的三天假期的和泉守一边跺着脚重新适应寒冷,一边往晾衣绳上挂被单。就在他嘴里抱怨嘴里抱怨个不停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声音。

——“哎呀,外表和实力难道不是同样重要的吗?”

和泉守猛地回过头。

少年模样的脇差站在庭院的一角,手搭在腰间的配刀上。对这个姿势,和泉守再熟悉不过了。

“国……”

“不好意思,我在找兼……和泉守兼定先生,他大概这么高,是十分帅气的刀,请问你有看见他吗?”

堀川国广将手举到比自己高的位置,煞有介事地比划着。但还没问完,他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满树的梅花映在他的蓝色眼眸中,新雪都仿佛能在那笑意中融化。

“兼先生,好久不……”

他没能说完。和泉守一个箭步冲上去,白色的被单悄然飘落,被单之后,堀川的声音戛然而止。寂静之中,传来轻微的吱嘎声,一小段树枝落下来,与积雪一同掉在被单上。

当时的和泉守已经显现了几个月,对守护历史这一新的职责,他从主人那里听了许多次,但是在内心的某处,他还是没有什么实感,对于新的世界,对这具新获得的身体,对自己再次作为刀剑被使用的事实。与那个诚字旗飘扬的时代相比,世界变了太多,太多崭新的事物涌入,和泉守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不由得有一丝迷惘。

但是堀川国广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在原新选组的同伴中,堀川是在和泉守之后第一个显现的。不久之后,大和守安定、加州清光,以及迟了一步的长曾祢也来到了本丸。在与昔日的同伴并肩作战的过程中,和泉守也逐渐斩断了迷惘。诚字旗并不只存在于过去,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只要那里还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还有共同战斗的目标,诚的精神就不会熄灭。

如果是国广的话……

“兼先生?”

蓝色的眼眸稍微眨了一眨,带上了些许疑惑。

“……不,没事。应该只是神经紧张而已,最近本丸的气氛也很压抑。”

和泉守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说。

那家伙很爱担心……现在还是不要因为一点没有根据的推测,让他操心为好。就连这随口胡诌的理由,和泉守都怀疑能不能让堀川信服。然而堀川只回答了一句“是吗”,就转身离开了。

嗯?今天倒很好打发嘛……

和泉守正这么想着,堀川又折返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茶杯。和泉守一见杯子里的液体,立即如临大敌般坐直了身子,脸上的表情比看见敌袭时还要警惕。

“摆出那副表情也没用哦,兼先生。”

好像知道和泉守要说什么,堀川率先开口道。

“今天可非喝不可。兼先生自己也说的吧,因为跳过了一天,所以才会反复的,不是吗?”

……这就叫挖坑给自己跳吧,和泉守想。

杯中褐色泥浆般的液体是用堀川从万屋带回来的草药磨的,说是有安神止痛的效果,不管和泉守怎么说,都坚持让他喝下去。和泉守坚持不懈地据理力争,好不容易在昨天用已经完全伤愈这个理由让堀川给他停了药。

如果不喝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噩梦没有那么简单了吗……

和泉守望着杯子里散发着令人不悦味道的药剂,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堀川似乎看出了和泉守眼中的犹豫,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再喝一天。之后作为奖励……”

“什么?作为奖励,有什么?”

和泉守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噩梦的事好像已经完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哈、哈……国广……你这家伙算计我吧。”

“呼……才没、那回事……”

堀川小口小口地喘息着,手肘撑在地板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和泉守。

“说想要活动身体的……不是兼先生吗?”

“哈、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啊……”

和泉守伸出手,抓住了掉落在地板上的木刀。

“只是手合的话,平时就有在做的吧。”

“……是吗?我倒是很期待……能和兼先生比试的。”

仿佛跟随和泉守的动作,堀川也坐起来,整了整衣服。时间还早,手合场空空荡荡,身体擦过光滑的木地板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见带着回音的摩擦声。

“真是的,又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说法……下一回合要是我赢了,这次可真不喝那个药了啊。”

虽然出阵还不行,但是如果不介意对手是我,倒是可以陪兼先生切磋一下——这是堀川提出的“奖励”。

和泉守嘴上夸张地抱怨,但是心里却很高兴能活动一下。被按着休息太久,身体都有些僵硬,这也是刚才他会被堀川击倒的原因。和泉守坐起来,望着不远处的堀川。后者已经站起了身,左右活动着腿脚。不知为什么,看见堀川的动作,和泉守有一种错觉,好像他知道堀川下一秒会说什么。

“那么如果我赢了……”他仿佛听见堀川这么说。

看见和泉守还坐在地上,堀川微微一笑。

——“那么如果我赢了,兼先生就要听我一个请求哦。”

堀川的声音与脑中的重合,和泉守一瞬间有些恍神。

这是怎么了?眼前的场景好像似曾相识,但是与那种模糊的似曾相识又有不同。在和泉守的脑海深处,确实有与之吻合的记忆,并不是任何一次寻常的手合,而就是这一次,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但是无论和泉守如何竭尽全力搜索,得到的都只是一片空白。

“兼先生?”

——“兼先生……这是……约定……”

温热的水珠落在脸上。

和泉守躺在手合场的地上,后背一片冰凉。眼前映着一双与他同样瞳色的蓝色眼眸。堀川国广在他身上俯视着他,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鬓角,眼里带着笑意。

“是我赢了,兼先生。愿赌服输,要记得约定哦。”

——约定?

……什么约定,你在说什么?

我们不是还没开始比试吗?

无数的问题在和泉守嘴边打转,他想开口,但是舌头却不听使唤,擅自动了起来。

“当然了,我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和泉守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坐起来,抓住堀川伸出的手。手指相触的瞬间,四处一下子暗了下来。

什么……?

和泉守想张口,眼前却浮起一大串气泡,仿佛身体瞬间没入水底,呼吸都感觉到困难。指尖传来湿滑的冰凉触感,他低下头,手里抓住的东西不知何时变成了黑乎乎的,水草似的浓密细线。他对这东西有印象,之前例会时看见的梦境中,和泉守就是被这些东西缠住了手脚。

那声音又回来了。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刺啦刺啦的,电流似的声音。

和泉……守……

——是谁?

你究竟……想做什么?

给我看这些……究竟是为什么?

声音逐渐弱下去了。

……兼先……生……这是……约……

——等一下……

等等……

和泉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那海草的似的物体争先恐后地吸附上来,手合场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敞开,在门的另一端,仿佛有什么攒动着,等待着猎物上门。和泉守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往前拽去,越来越接近那通往不知何方的入口,但是他不想松手,在那谜一样的物体对面,有他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不能放弃。

谁会松手……谁会松手啊!

脑中回响的怒吼与胸中强烈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和泉守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自己真的喊出了声。

……不可以……耍……

等一下……等等,国广……!

“兼先生!”

缠绕在身周的束缚忽然减轻了。重新获得了手脚的掌控权,和泉守一下坐起身。在看清周围之前,额头就传来一阵剧痛。等视野好不容易从一阵一阵的白光中恢复,和泉守才看清盖在身上的薄被,以及跌坐在床铺前,同样揉着额头的堀川。

“痛痛痛……因为兼先生好像在做噩梦,所以上前叫一下,没想到竟然会忽然跳起来……”

“啊,抱歉……”和泉守挠了挠脸颊,稍微转过了头。移开的视线前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被黑暗笼罩的庭院让和泉守想起刚才的梦境,大开的门洞,以及在黑暗中攒动的不知名的物体。

……刚才,我叫了“国广”?

“兼先生……”

和泉守转过头。堀川的脸近在咫尺,眼里写满了忧虑。

“究竟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

和泉守望着堀川的脸,他的额头上还有一块头发遮盖不住的红印,与他的表情有些格格不入。和泉守想笑,但是想到现在的情况,到底忍住了。

——“……国广,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竟然有这种事……”

听完和泉守的叙述后,堀川国广感叹了一句,就陷入了沉默。过了半晌,他才再次开口。

“接二连三看见相同的景象……说是巧合,未免也太牵强了。”

“我也这么想。”和泉守说。

两人在平时喝茶用的小桌前相对坐着。堀川的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指骨发白。面前的茶早已不冒热气了,但是堀川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茶杯看,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前所未有地凝重。

“兼先生,难道说……”

“啊……没错。”

和泉守立即回答。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搭档,和泉守不用等堀川说完,就能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溯行军的入侵……

“这么想才符合逻辑。”和泉守哑着声音说。“既然如此,不如尽早思考对策。盲目的乐观只会敌人更多时间。”

“但就算说要想对策……”堀川用手指点着额头,很为难的样子。“毕竟没有前例,有也……”

他停顿了一下。

“如果,找主人商量一下呢?如果用主人的灵力的话,说不定……”

“先不告诉主人。”和泉守立即说。

堀川注视着和泉守的双眼,没有问为什么,和泉守也没有说。静默之间,庭院中的蛙声似乎被放大了几倍,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的聒噪。

“我知道了。”最后,堀川终于说。“我会去想一想办法的……兼先生就好好休息,疲劳也会给敌人可乘之机。……好了,夜已经很深了,快些睡下!”

到了这时,堀川国广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和泉守被催促着躺进床铺,棉被盖到下巴。

“国广。”

在堀川离开房间前,和泉守用手肘撑起上身,将搭档叫住了。

“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

堀川偏着头,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笑了。

“到时候兼先生就会知道了。”

和泉守感觉堀川的那笑容中,多少有点狡黠的味道。

——“结果,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吗?”

“嗯?这个主意不太好吗,我以为兼先生会开心的……”

“倒也不是不开心……”

和泉守望着面前的小桌。上面三三两两地摆着几样小菜,烤香鱼、盐煮毛豆,擦萝卜,都用小碟装着,正中央是一壶清酒。

“我想兼先生会受影响,这阵子太过压抑也是原因之一,偶尔放松精神,应该会有一点效果。话虽如此,特殊时期,也没法弄得太丰盛……万屋主人也说这是最后一壶了。请对次郎太刀先生和日本号先生保密哦。”

“你一整天都在忙的,原来是这个……”

自从堀川昨晚卖了关子之后,和泉守几乎好几天都没看见他,偶尔瞥见几眼,也只是撞见他在灶间神神秘秘地捣鼓着什么。还有几次,外出采购一些调味品的和泉守在万屋撞见堀川,刚好看见他和万屋的主人小声交谈,或是用衣服裹着什么往外走,神态极其小心。但是当和泉守想问什么,堀川总是用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走了。这几天在完成别的当番的时候,和泉守时不时地会担心,责任心有些过强的堀川是不是在勉强自己,或者,更可怕的,他是不是要熬出一服比之前喝的还要苦的药剂,逼自己喝下去。

现在看来,那些都是杞人忧天了。

“不过……这样好吗,在这个时期喝酒……”

撇开和泉守的身体状态不谈,在这一个月内,战斗的形势越发严峻,和泉守虽然还没有被派去出阵,但是从万屋贩卖的越来越简单,有时甚至全部缺货的调味品中,他多少能预料到一点战场上的情况。

“正是因为是这个时期……不是吗。”堀川微笑着说。和泉守从那语气中感到了一丝熟悉,他怔了一下,很快跟着笑了。

“啊啊,是啊。”

以前在屯所的时候,那个人老说这样的话。

他不再纠结于这场小小的奢侈的合适性,而是动手将堀川与自己的酒杯都倒满了。

酒盏相触,发出音乐般的轻响。几颗煮毛豆下肚后,和泉守用筷子刺破烤鱼的表皮,白色的嫩肉露出来,带着微苦的香气,白萝卜泥带着一股辛辣,就着清酒喝下去,散发出蔬菜特有的甘味。

“还合兼先生胃口吗?如果和内脏一起烤会更下酒,但是季节不对……”

“啊啊,已经很美味了。”

和泉守由衷地说。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谁这样饮酒是多久之前了,不止如此,像这样没有时间限制地,一边聊着柴米油盐一边吃饭,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与清光还有安定在早餐桌上为了最后一块鸡蛋烧拌嘴,被堀川叮嘱着多吃些蔬菜,长曾祢拿着今天的当番表从外面谈进头来,这些时光也仿佛像是前世的回忆,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

果然是绷得太紧的缘故吗……

倒在床铺上的时候,和泉守带着醉意想。

不管是像这样敞开饮酒,还是覆上来的体温,都是与目前的战况中格格不入的行为,不合时宜得近乎奢侈。但是正是这不合时宜的奢侈,让和泉守的身心一下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堀川看似误打误撞的对策真的有效,一直到失去意识为止,和泉守都没再看见那些奇怪的景象,时不时在耳边响起的断断续续的,电流般的声音,也像融进黑暗中的蒸汽般,消散得无影无踪。耳边传来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蛙声,交叠的呼吸中偶尔夹着水珠掉落的闷响,和泉守偏过头,只看见堀川微微濡湿的额头,一双蓝色眸子在夜色里,亮得难以置信。

——“兼先生……可以……听我的愿望了吗?”

他听见堀川的声音在耳边说,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我希望……能和兼先生一直这样下去。”

“啊啊……可以啊。”

他嘶哑着声音说。

这样……算是圆满解决了吧……这样……就好……

这是和泉守在坠入梦乡前,最后的念头。

天快亮的时候,和泉守忽然被一阵灼烧般的疼痛惊醒。

“国广?”

他下意识地唤,朝身边的床铺摸去的时候,却发现身边没有人。堀川的被子拱着,仿佛还留着体温,但是床铺却空空荡荡,被子的主人不知所踪。

灼痛仍在持续,疼痛以左胸的某处为中心,朝周围一圈圈扩散开来,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和泉守喘着气将手伸进衣服中,指尖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他咬着牙将那东西拽出来,猛地往床上一扔。

那是个蓝色的御守。和泉守猛然想起来,主人将御守交给自己后,他就一直收在衣服中,后来发生了手合场的怪事,他就一时将它抛到了脑后。

就是这个御守在发热……?

和泉守望着被褥中央的御守。小小的布袋安安静静地躺着,看不出一点燃烧的迹象,只是内里却鼓鼓囊囊的,而和泉守明明记得那天之后自己就没有碰过御守,更不用提去装什么东西。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御守系口的绳子拉开了。

大片的桔梗花瓣从御守中散出,那是御守的尺寸根本装不下的数量,床铺一瞬间就变成了紫色。在看见那景象的瞬间,和泉守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沾血的桔梗花瓣在眼前片片散落,回忆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就没过了他的头顶。

堀川站在桔梗花田中。弥散的氤氲雾气在花瓣上留下晶莹的水珠,湿润的桔梗花呈现出比平时更为艳丽的紫色。堀川只是站着,没有分神观赏,也没有弯腰去采。

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有人拨开花丛,越走越近。堀川依旧没有回头。

“兼先生,睡不着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一般。

和泉守提着灯笼,站在堀川身后几步远,脸色与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即使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和泉守的表情也是充满勃勃生气的,无论是强烈的愤怒,还是高昂的战意,都在他脸上鲜明地体现出来。但现在,垂落的刘海遮住了和泉守那双蓝色的眼眸,经常咧开微笑的嘴唇紧紧抿着,脸颊的肌肉绷得一动不动,这样的表情在和泉守的脸上,面具一样不自然。

“你究竟是谁?”

他压着声音问。比愤怒更强烈的感情藏在他隐忍般的语气下面,暗流一样涌动。

堀川没有作声。

“回答我!”

和泉守抽出了腰间的打刀,刀口笔直地指向堀川的后背。

堀川终于转过身来。闪着寒光的刀尖正对着他的眉心,然而他却一动不动。

“我是堀川国广,是你的助手兼搭档啊,兼先生。”

堀川说得那样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和泉守不过是睡迷糊了在说胡话。和泉守显然被那语调激怒了,怒意并未在他的表情下隐藏多久,他的嘴角抽搐着,很快就扭曲起来,刀柄被攥得紧之又紧,连带着刀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在堀川的眉心晃动。

“胡说……!”

一声怒吼响彻了平静的花田。然而除了空荡空间中的回声之外,和泉守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堀川还是什么也没说,没有“冷静些,兼先生”,也没有“这样下去会把大家都吵醒的”。他只是站着,任由风轻轻吹动他的额发。在他的四周,桔梗花的花茎轻轻摇晃着,两三片紫色的花瓣打着旋飘过两人身边。

“你胡说……”

和泉守又说了一遍。压低的声音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真正的堀川国广……已经折断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将这个事实说出口,仿佛将刚愈合的伤口又揭露一层,即使想在不知名的敌人面前竭力忍耐,也依旧听得出背后的痛楚。

——“我的搭档堀川国广……他已经死了!”

看见御守中的紫色花瓣的瞬间,和泉守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好像有一柄长枪没入深处。一时间,和泉守的眼前全是染血的花瓣,在那剧痛中,记忆如同散落的桔梗花瓣一般纷纷扬扬,堆积成他一直不愿去注视的真相。

“是我赢了,兼先生。”

堀川国广双手撑在手合场的地板上,俯视着和泉守微笑。后者呻吟一声,伸手去够掉落在身边的木刀。

“国广……抓头发也太犯规了吧。”

清晨梳好的长发,现在仿佛被狂风吹过一般散乱地铺开。堀川也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摸了摸后脑勺。

“抱歉……一时沉浸在战斗中……那么,要再比一次吗?”

“不……”和泉守用手肘撑起身体,“愿赌服输……赢了就是赢了。说好的……赢的家伙可以提出一个愿望,什么都行。”

“我就知道兼先生会这么说。”

堀川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多了丝促狭。

“算计我吗……那么,你想要什么愿望?”

“这个嘛……”

和泉守看着自己的搭档侧着头,思考了片刻。

“其实……净想着手合的事,还没有想好……可以先放着吗?就算隔的时间长了,也不可以耍赖哦,兼先生。”

“当然了……我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和泉守说。

“对了,兼先生,这个……”

“这是什么?”

和泉守接过堀川递过来的东西,双指一捏,发现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放了什么东西。

他和堀川坐在马上,他们的身后,大和守与清光正牵着马出来,将轻便的行李装到马背上。很快就是出阵的时间了。

“主人给的御守……不过我稍微改了一下。”堀川将小布袋拿过去,轻轻一拉袋口,几片紫色的花瓣掉了出来。

“花?”和泉守接过堀川重新递过来的御守,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蓝色布料边缘的银色丝线在光线下变得透明,鳞片一样闪闪发光。

“虽然以兼先生的实力可能不需要……不过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请拿着吧。兼先生有时候很莽撞啊。”堀川说。

“莽撞是什么意思……”

和泉守嘴里嘟囔着,还是将御守收进衣服中,煞有介事地拍了两下。

“我会珍惜的。”他说。

夏日的阳光下,庭院里的花开得正欢,与御守中的花瓣同样颜色的桔梗花在微风中左右摇曳。一片花瓣被吹离了花蕊,打着旋往廊下飘去。再回过神的时候,坐在廊下的人变成了和泉守自己,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中。

——“兼先生……”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漆黑。和泉守与堀川坐在正对庭院的廊下,中间隔着一张矮桌。

“兼先生……这样好吗?”

堀川轻声问。

“在这个时期……”

“正是因为这个时期,不是吗。”

和泉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哑着声音回答。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脸颊有些发红,但是嘴角却是上扬的。

“你也……看到了吧,现在这个本丸的氛围……也许一时改善不了,但是不定期放松的话,可是会透不过气来的。”

“是啊……说得也是……”

——“那个敌人,究竟是什么呢。”

堀川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毫无预兆地在战场上出现的,那仿佛细长黑线般的生物,像海草一样看上去弱不禁风,却相当坚韧。在前些日子的战斗中,和泉守与堀川亲眼看见同伴大太刀被灵活到诡异的丝线缠住了本体,然后整个拖入其中。再张开攻击的时候,黑线汇聚在一起,竟然组成了同伴的大太刀的形状,简直像是被吞噬,然后再被同化了一样。与此同时,刀剑男士与审神者失踪的消息层出不穷,他们也在战场上看见过许多次主人的友人,然而和同伴的大太刀一样,是吞噬后被同化的状态。细长的黑线仿佛潜入他们的眼睛里,黑洞一样旋转着,望上一眼,就像要被那诡异吞噬似地。本丸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大家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却又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但是他们还是要继续战斗。以前是,现在也是。

“话说回来,国广……”

为了打破这凝重的气氛,和泉守故意用更加明朗的声音唤。

“嗯?”

堀川望着一片漆黑的庭院,似乎还在思考,但是听见和泉守的声音后,他立即将头转了回来。

“那个愿望……你想好了吗?”

“啊……那个……”

堀川挠了挠脸颊,好像难以启齿。和泉守难得见到搭档这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怎么了?都说了,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事的话。”

“嗯,确实如此,不过……”

“那就说吧。”

“那……”

堀川越过两人之间的矮桌,在和泉守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有那么一秒,和泉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是很快,他就松动了神色,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手掌在木地板上拍了拍。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需要用什么愿望,放马过来吧。”

“说什么‘放马过来’……又不是战斗啊,兼先生。”

面前的蓝色眼眸如同雨后的湖面,温柔平静。

说话声低了下去。温热的夏夜空气里混着清酒的辛甜,交握的十指之间,世界仿佛陷入沉睡,连虫鸣都只有零星的几声。

——“兼先生……”

他听见堀川喘着气唤。

“兼先……生……”

蓝色的双眸仰视着他。交握的手掌间尽是滑腻的血液,和泉守半个身子探出悬崖外,下面是翻涌的黑湖。无数水草般细长的黑色丝线从湖底升腾起,像在有意识地鼓舞士气一般,不停摇晃着。不远处传来刀刃相接的声音,混杂着长曾祢的怒吼。同伴们都在与敌人战斗,一时脱不开身来,悬崖上只有他们二人。和泉守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将搭档拉上来,但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只能堪堪扯住堀川的身体。两人的呼吸都很急促,但是堀川的神色却很平静。

“放手吧……兼先生。”

他淡淡地说,好像他不过是在催促和泉守去完成今天的内番。

“这样下去,只会一起折断而已。”

“胡说……我会把你拉上来的……!”

和泉守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但是他和堀川都很清楚,他不过是在逞强。在他的腹部,有一大片衣料被血染成深色,血迹还在越扩越大。染血的紫色花瓣混着破碎的蓝色布料飘散,有几片落在堀川沾满血污的侧脸。黑色的丝线顺着堀川脚边的岩石攀上来,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拉。和泉守拽着堀川的手臂痉挛着,身体已经开始发抖,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兼先生……”

“你给我闭嘴!我绝对不会放手……绝对不会!”

在和泉守近乎绝望的嘶吼中,堀川忽然微笑了。

“说起来,兼先生还欠我一个愿望吧……”

和泉守猛地睁大眼睛。

“不……!”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搭档,他已经知道堀川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住嘴……绝对……我绝不允许……”

他想叫出声,但是刚才的嘶吼与失血似乎已经耗去了他的大部分体力,他听见自己游丝一般的声音,仿佛快要淹没在风声般,没出息得让他恼怒。

“兼先生……请松手。这就是……我的愿望。”

“不,那种……事……”

“愿赌服输,兼先生,不可以耍赖哦。”

——“这是……约定……”

“不……不可以——国广!”

堀川的手指从和泉守的掌心里滑脱了。黑色的丝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和泉守拼命探出手去,仅仅分毫之差,他的手掌擦过了堀川的指尖。堀川的脸在他面前飞速远去,一瞬间就落入了河底的黑暗。无数泡沫涌出,巨浪拍打在岩壁上,水汽扑面而来。

“国广——!”

最后一条丝线也沉入了湖底。湖面重归最初的安静平和,一如堀川国广的双眼。

和泉守站在桔梗花田里,他本应已经失去的搭档垂着手,站在他的对面。

“真遗憾,你想起来了啊。”他说,语气却丝毫没有遗憾的样子。

“那之后的记忆,我就没有了。是失血过多失去意识,或者我也摔进湖面了……总之,我也跟国广一样,被你吞噬了吧。”

“很聪明……他们总觉得你头脑简单,实在是太低估你了。”

对方也许是想开个玩笑,但是和泉守却并不买账。

“——我再问一遍。”他咬着牙根说,“你究竟是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堀川模样的刀剑轻轻一笑。和泉守瞥见一条黑色的丝线在他的侧颈一窜,很快就像蚯蚓钻入土壤一样,隐入衣领消失不见了。

“我一直在看着你啊,和泉守兼定。”

不知道名字的刀剑说,用的还是堀川国广的声音。

“以那样的方式失去原主……连原主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是什么样的心情?”

“住嘴……”

“时代的车轮……历史的脚步杀死了你的主人,杀死了你的搭档,即使如此,也要守护所谓的历史的你,又得到了什么?”

“住嘴!”

“历史只会一次一次重复而已……历史背叛了你,和泉守,正如时代抛弃了新选组一样。即使如此,你还要继续守护吗?”

“住嘴、住嘴、住嘴!”

闭嘴……不要用那家伙的声音……不要用国广的声音,国广的脸说这些话!

“帮助我们吧,和泉守。和我们一起,改变历史。”

安静的蓝色双眸染上了黑色。原本属于少年的清润音色变了,像是无数人在用同样的节奏同时说话,同调得诡异。越来愈多细长的黑线从堀川背后伸出,仿佛被风吹动一般轻轻摇晃。和泉守不合时宜地想起桔梗花的动作,低头一看,桔梗花田里也窜生出无数黑色的细线,他的脚边不一会就全是黑色的暗流,水草一样挥动。他想起这是对方的世界,虽然不知道原理,但是他现在似乎还能保持自我的意识。但是如果不想办法,他恐怕也会很快被这些细线吞噬,就像他的同伴一样。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他绞尽脑汁,想要引对方说更多的话,以此拖延时间,“把那些审神者和刀剑引到这里,然后用这番鬼话盅惑他们?反抗你的就吞掉,是这样的吧?你这卑鄙的怪物!”

为了刺激对方,和泉守故意用了贬低控诉的词句,但是对方却不为所动。

“盅惑?不……恰恰相反啊,和泉守。”

堀川的身形开始解体,变形,无数的黑线散开又聚拢,变成了同伴的大太刀,又变成了主人的朋友,一个个和泉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他们的声音交错着,对他说着话。

“我们从一开始,就拥有相同的目的……我们不过是帮后来的人察觉这一点罢了。历史是一切痛苦的源头……那些悔恨、那些无奈……需要斩去的,是痛苦的根源。再怎么强烈抵抗,一旦放弃了执念之后,就会发现,我们想要的是同样的事物。”

一些黑色的细线顺着和泉守的脚踝攀上来,他想象那东西钻进自己皮肤的模样,脊背升起一股寒意,但是他按捺着没有动。

“不是这样的吧?”他淡淡地问,“国广就不一样。”

和泉守不知道那生物有没有感情,但是在这话出口的瞬间,他从那不断变化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像是恼怒的神情。

“堀川国广……没有想到他在被吞噬后,还能保持自我意识那么长时间,甚至还想尽最后的力气,将你的意识也拖出去……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堀川国广的本体已经完全消亡了,他的意识也是。”

和泉守握着提灯挑柄的手指攥紧了。

“你利用国广的记忆……”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但是却失败了。“你利用了他的人格,做出这种虚假的世界,为的是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为你们战斗……如果我在这个世界出阵了,是不是就和被你吞噬的那些刀剑一样,对真正守护历史的人拔刀了?我差一点,就成了你们的傀儡……”

那东西大笑起来。无数的笑声混在一起,在花丛中回荡。

“真是愚蠢……我所做的事,和时之政府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所谓的付丧神,不过是从世人传颂的历史中提取出来的一段记忆罢了……为的就是让你们为时之政府卖命。守护一次一次重复悲剧的历史,到底有什么意义?至少和我们,你有想要改变的事,有最终的目标。”

细线又汇聚成了堀川国广的样子,只有眼睛还是黑色。少年模样的脇差对和泉守伸出手,就像每一次出阵前一样。

“帮助我们吧,兼先生。”

堀川国广的声音说。

“只需要一杯药,我会帮兼先生把今晚的事情全都忘掉……兼先生可以在这里,永远和我在一起。在有堀川国广,在土方岁三不用死的世界里。”

——“我希望……能和兼先生一直这样下去。”

和泉守站着没有动。

一望无际的花田好像变成了巨大的画布,闪现至今与堀川国广度过的一个个瞬间。花丛沙沙作响,夹裹着风的窃窃私语。

——不好意思,我在找兼……和泉守兼定先生,他大概这么高,是十分帅气的刀,请问你有看见他吗?

——兼先生,这个……

——说什么“放马过来”……又不是战斗啊,兼先生。

——兼先生……请松手。这就是……我的愿望。

——愿赌服输,兼先生,不可以耍赖哦。

“新选组已经不在了,兼先生……为什么要回到没有我,也没有土方先生的世界中去?”

和泉守环视周围。仿佛无限延伸的桔梗花丛,朝自己伸出手的黑色眼睛的搭档,铺天盖地的黑色细线,他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最后将视线收回,落到他提着的灯笼上,有一根细小的黑线在灯笼下方一窜,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你错了。”

他低声说。

“新选组……就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猛地将手中的提灯往脚下一掼,火点着了他的衣物,恍惚之间,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惊叫,但是他看不见那东西的表情,在无边无际的花田中,火焰一瞬间就蔓延开来,映雪的红梅,覆满残雪的被单,夏夜的清酒,装满花瓣的御守,全都在火焰中扭曲、消失,最后留下相视而笑的他与堀川,只一瞬间,就被火光吞噬了。

和泉守感觉自己在坠落。身遭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想张口呼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和泉……守……

和泉……守……

有声音在叫他的名字,那呼唤很模糊,但是却持续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勉强辨认出呼唤来自正上方,于是他朝那里伸出手臂。

有谁抓住了他,将他一把拉了上去。

和泉守一下浮出水面。

“和泉守!”

是长曾祢。他抓着和泉守的手臂,半拖半拽地将他弄到岸边,和泉守抬起头,正迎上清光与安定忧虑的目光。他想说话,一张口却吐出一大口水。

“没事吧?”

长曾祢拍着他的脊背问。

“亏你还能上来……你在那下面呆了三十多分钟,我们还以为真的要不行了。”

“我……”

和泉守咳嗽着,呕出喉咙残存的水。在地面蔓延的液体一片漆黑,不像普通的湖水。

“三十多……分钟?”

“我们听见你叫堀川的声音,好不容易才甩脱敌人追过来。”清光补充说,“结果刚好看见那东西把你拖进去……长曾祢抓住你了,那是那东西力道很大,三个人一起也拉不上来。我们还以为你也要……”

他的目光落到和泉守的右手上,不说话了。和泉守顺着清光的视线望去,看见手里熟悉的刀柄。堀川国广的本体躺在在他的手心里,刀刃只剩半截。

“和泉守……”

长曾祢还在拍着他的脊背,只是节奏有些乱了,清光与安定弓着背望着他,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模样。看到他们的表情,和泉守的胸口像再次灌满了湖水,冷冰冰、沉甸甸的。

——愿赌服输,兼先生,不能耍赖哦。

——我还不至于那么小家子气吧。

和泉守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潮湿,对同伴们露出微笑。

“回本丸去吧。”

他将断裂的刀刃用腰带系好,站了起来。

清光与安定还有长曾祢相对望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要说和泉守兼定从此就跨过了堀川折断的事实,那是骗人的。回到本丸之后,他还让审神者看了一下堀川国广,在确认了确实无法恢复后,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让人替他手入,也不让人拿走折损的脇差。

长曾祢去看过他一次,但是出来之后,他对着在门边等待的清光与安定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进去。

在幻境中,和泉守被愤怒支配,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他与堀川,或者说与堀川国广的形体最后的会面。现在回到本丸中来,曾经堀川国广所在的地方被空白代替,失去搭档的事实才真正击中了他。痛楚从每一个回忆残存的角落慢慢渗透进来,如同一种并不致命却持久的慢性病。

但是最终,和泉守还是从房间里出来了。披着熟悉的羽织,头发梳成精神的高马尾,腰间佩着两把刀,一把打刀,一把脇差,脇差的刀柄上还留着刮痕。看见他的模样,清光他们也并没有惊讶。这就是新选组,将失去也背负起来,作为前进的动力,而不是沉浸在失去中。

他们走过来,兜住和泉守的肩膀,长曾祢伸出手,和他碰了碰拳。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知道彼此已经做好了准备,即将前往下一个战场。

和泉守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在他回到本丸后不久,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大片盛开的桔梗花田。他在花丛中前进,紫色的花丛仿佛延伸到永恒,仿佛怎么都走不完,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

前方的不远处,有一个人影。他往那里走去,人影没有消失也没有远去,随着距离的缩短,慢慢清晰了起来。

“欢迎,兼先生。”

堀川坐在矮桌前,面前放着一壶清酒与两个杯子。

“正是合适的温度哦。”

和泉守在矮桌前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每一次对酌一样自然。

“真是傻瓜。”他说,“最后的力气,就用来做这种事。”

“抱歉啊,兼先生。”

堀川微笑着,只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歉意。更多是一种计划被发现后的狡黠。

“如果我最后还是没出来,那怎么办?你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愿赌服输嘛。”

堀川笑着说。

“而且和输赢没有关系,我一直都会把赌注下在兼先生身上的。”

——“兼先生的话,一定会没事的,我这样相信。”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强风。无数的桔梗花被连根拔起,堀川国广的身体被罩在紫色的旋风中,一瞬间就看不见了。风停止的时候,原地空空荡荡,矮桌、清酒、乃至漫天遍野的桔梗花,都消失不见了。

和泉守睁开眼。窗外,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吹离了树枝,悄无声息地飘落到窗棂上。

他知道,这漫长的桔梗花的花期,终于要结束了。

八重音

我还没有学会写个人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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