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政府批下的公文收拾停当的时候,我恰好看到堀川国广从锻刀房走出来。
正是冬日,院子里红梅正盛,枝横曳斜。从雪地上一行迹子看,他应是要回部屋的,不知为何绕了几圈,在那梅林前驻了足。我打眼看,一枝儿梅花伸到他面前来,光影流动,花瓣层层叠叠开他眼底,当真一幅好画。
只是雪落得急了也没见他有回屋避避的意思。我眼见雪一点一点落满他刀身,发尾,眉间。直至足迹被掩埋。最后竟生出一种,连那对碧蓝眸子也会埋没在这雪中的错觉。
不叫他看来是不行了。我吸了吸鼻子,出声喊他:“前辈?”
“是你。”他像是回过神来,偏头冲我笑,“今儿你近侍吗?”
“是、是的。”我定了定神,“前辈,还是请不要再淋着雪了……”
“啊啊,好的。”
我看见他转身,并未如我预想的一般回他自己的部屋,而是朝我走来。梅花,雪,平安结,刀……真是好画。我漫无目的地这样想着,但好像还缺了点什么东西。
他站定了。离屋门尚且还有一尺,尖风呼啸着在他身旁掠过。
缺了什么……
“今天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近侍工作结束了之后,要去我那坐坐吗?”
“当然好!麻烦前辈了,但是现在……”
“我这就回部屋。不用太担心了。”他对我露了一个笑,扬手递了一支梅来,“这个给你。”
“十分感谢……”
他又转过身去了,背影瘦削,凉意卷起他衣后缘结,有点像血溅在空中划出的迹子。那一刻我捏着花突然醍醐灌顶,有些不可思议地这样想:
应当,缺了一把长发吧。
1.
我和堀川其实并不多熟,顶多也就是我唤他一声前辈,点个头笑一笑就走的关系。他在本丸里算得老前辈,多数人都受过他照拂。因此他突然提出邀约倒让我有点惊讶,像是受宠若惊。
炉火滚烫,白烟缓缓升起,香味甜暖。对方正在煮茶,我也不好插手,就抬眼看这间部屋。虽然清素得没什么摆设,但能明显看出来被好好布置过。哪里都让人没法挑刺,只是有点奇怪的是,东西几乎都是双人份。
明明他是一个人住。
就算是为了招待客人,有些东西也略显多余——比如壁橱里收好的另一份被褥,桌子上的两条红绳——他把领口松开了,衬衣袖子松松扣了两颗。
那么,也许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
茶叶在壶里滚开。他拿了两只杯子,各斟了半满:“也许不合你的口味,就只倒了半杯。”
“……麻烦了,非常感谢。”
我道了谢接过。加了干桔,甜口的,确实不是我的口味。他也只是抿了一口,没有多喝。
“那个,前辈……也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我还是问出口了。
“算不上喜欢。”堀川这样说。起身去把炉子火熄了,只留了炭温着,“但除了这种茶也没有什么好拿来招待的,实在是抱歉了。”
“这样。”追问显得很失礼,但我还是忍不住多说了话,“如果前辈不喜欢的话,换掉怎么样?就算说待客的话,甜口的,茶也不常见……我的话,用江米条或者金平糖……抱歉,我可能说的有点太多了……”
“没事。”
他笑起来,眼神带着些温柔:“你有在这边好好生活啊。因为我这里不太有人来,所以很多东西基本不添换的。至于甜茶……”
他顿了顿:“甜茶的话,原先是给某个人准备的。他的口味,所以不会换。”
这么说起来……
——他在等待着一个人。
一个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到来的人。
得出结论的我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也许和我一样。
“那个人……嗯,是兼先生吗?”
兼先生,这个字眼从唇齿里吐出的时候,令人感觉遥远而又怀念。虽然有些许异样感,但那不值一提。也许是太久没见了,太久太久了。刚来本丸不久的我,对兼先生的记忆尚未完整复苏,所剩给我的只是模模糊糊的形象以及对他的执念。在对兼先生的了解上前辈也许比我要出色得多,比如连兼先生的口味这种小事他也记得。看来要好好跟前辈讨教一二,避免在兼先生到来的时候无法好好照顾他的情况——我暗暗捏紧了拳。
“啊……嗯。”
他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直接这样问,失措了一瞬又立刻回归平静,带着笑点了点头:“是的。毕竟兼先生,是可以称作为‘堀川国广’存在意义的存在,不是吗?”
“也,也许……我不记得了。”
不舒服的感觉。
要照顾并扶持和泉守兼定,也许的确是“付丧神堀川国广”这个存在近乎本能的行动,但堀川国广仅仅只是为了和泉守而存在的吗?
这个想法突兀出现在脑海里。但从表层上看,这点的确无法反驳——所以我没有说话。
“还是说有不满吗?”他把杯里的冷茶倒了,添上一杯温的,“但是你的确是在等着他吧?还是说……啊,有人告诉你不要这么想?是在演练场遇到的兼先生吗?”
“不,并不是,我并没有去过演练场……”
“诶——这样?”尾音拉长。堀川托着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在你之前也有一振堀川国广,说了几乎相同的话呢。他那时候就是被和泉守说了这样的话……”
“这样,吗?但是我并没有看到那位前辈……”
“他碎掉了。战场上的一点小失误……”堀川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就算是有些遗憾,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微小的事情累积到一起就会造成剧烈的波动,最后造成的结果谁也预料不到,类似蝴蝶效应一样的东西——所以根本无法避免。”
“的确……”
“所以,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事吧,可以吗?”
2.
我的事情吗?
突然被问到自己,我有点紧张,不自觉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记忆打从锻刀炉出来那一段儿开始,到如今收束。不过是个初次被召唤至现世的名为堀川国广的付丧神,活了这些时间都算得上是浑浑噩噩,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说的事情。硬要说的话,唯一一直坚持着认定的事情,就是要等待兼先生。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含糊地想搪塞过去:“您不要取笑我啦……我的话,并没有什么故事呀。”
堀川像是有些吃惊一样睁大眼,转而又温和地笑起来。
“居然没有吗?不用紧张的啊,很普通的事情也都可以和我说说。像是平时内番和谁一起做啦,出阵的时候抢了多少誉,某某天厨房里做的东西很好吃之类——就算是这些事情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常理说按着对方的意思走,随便说点事情也能交差。可不清楚是不是太过紧张,脑子里一团乱麻,我甚至都想不起昨天究竟吃了什么。我有些不自在地四下乱瞟,看到桌角烧了一半的香炉猛然一怔,刚才这个东西在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头有点痛。茶水的味道在嘴里腻人,我不由自主咳嗽起来。
他说的那些事情,我有经历过吗?哪怕最普通的事情……都没有印象。
某天的天气,和谁说了话,吃过什么东西……我甚至不记得我是否出过阵,所有的记忆似乎仅限于在天守阁整理文书,以及对和泉守兼定强烈到不正常的思念。
……我不曾经历过。
环境开始改变了。天色从雾蒙蒙的灰色变成深黑,雪愈发大了,像要把这间屋子都埋掉。冷,流动的冷。新鲜的白色,一切都安静了。我无措地看向堀川,对方正凝视着火焰,瞳仁里也是一片跳动的冷白。
“喝茶吗?”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这样回答堀川。
“我不曾经历过……你说的那些。我全都不曾经历过。”
“那你现在有意识到这里不正常吗?”
堀川像是一点不意外——不、应该是早有预料一般,慢慢旋着茶杯盖。香炉的香烧完了,灰烬啪嗒一下落进盘子里。
……自己在害怕。他这样想,我在害怕堀川。自己原来在害怕他吗?没人有闲心去管炉子了。泡沫从罐口煮沸——溢出,白色的东西从罐子口流到灶上,火竟然没灭,在白色的泡沫里显现出惨白的色泽。白色的火焰。他在堀川的眼睛里看到的白色的火焰。
什么都崩坏了。
他害怕堀川尚未说出口的东西,他害怕自己一直以来的选择和坚持是错误的。甚至连他存在之地——也只是一个错误。
他在害怕。
身体发起抖来了。想要下意识逃离,转身就跑,离这间屋子、离堀川远远的——就算被雪埋掉也没有关系。想要不对自己种下的东西负责任,只需要不去看就好了。种子不被照顾也能发芽,但是只要遗忘了,发芽又有什么关系呢?长成参天大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去看,就可以全部——全部当成不存在不是吗?
但是不能逃。不许逃。
有什么东西在这样告诉他。你不可以转身,因为你是堀川国广。
因为你是堀川国广。
他蓦地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对面的人。堀川依旧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在一片湛蓝里依旧准确地分出了不隶属其中的浅葱色的悲哀。浓重而深沉的悲哀,对自己产生的。
不许逃。
你不可以害怕,不允许害怕。
种子已经被注意到了。白色的火焰萦绕在身旁生长泛滥。他有种反胃的感觉。血的咸腥,海水的咸腥。水草与同等苍白的脸色。破碎掉的凤凰尾羽。乱套了,什么都乱套了,明明这些东西都不应该是这样,明明——
但是不能再害怕了。
不论什么东西,逃避了都不能代表从未发生。
请告诉我真相。他这样对堀川说。
好。
对方缓缓勾起一个笑容,弧度完美得像是曾经练习过无数次。
真相就是——
和泉守兼定已经死了。
仿佛带着些胜利的欢欣,他听见对方这样讲。
3.
所以碎掉的本来应该是谁呢?
是堀川国广啊。
所以是我。
堀川国广坐直了身子,冷冷盯着对面的人。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蝴蝶效应吗。
被这样盯着,对方也不恼,反而温和地笑起来。
因为兼先生的那句话……对自己的行事方式甚至存在意义产生怀疑的堀川国广——只是一个念头,但是让你在战场上分神了。
然后你没能躲过攻击。
堀川对他笑着,指了指他的心口。
你想起来了吗?
屋子被雪埋掉了。无法呼吸。难以呼吸。堀川国广看见对方的面容在自己面前破碎,融成鲜红的碎片,结在自己掌心。
视网膜留下的幻影里,是一只破碎的金色凤凰。
然后他闭上眼睛,连同记忆,死在这场雪里。
4.
再次醒过来是非常熟悉的场景。
迟钝的脑子转了一会,终于在周身的窒息感里寻回些许意识。这里,这里的话……
海底——是这里。
蓝到近乎深黑的海。堀川有的时候会迷惑为什么表面上那般深蔚明朗的地方,深处是这样死气沉沉。本体落在自己身侧,想触碰却无能为力——毕竟水草缠绕在他周身。
说起来,自己在这里待着的时候,兼先生过的还好吗?一个人的话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堀川忍不住这样想,不过最坏的情况已经为兼先生解决了,剩下的交给兼先生就可以。
但是,兼先生现在就是真正的一个人存在于现世了。明明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闹脾气,晚上会闷在被窝里掉眼泪。过去还有我陪他讲话,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想岁先生,会不会……想我,会不会哭呢?
说起来,海底真的很冷啊,所以来这里的是我而不是兼先生,真是太好了。
可能是我太贪心了。但是确实时常会想,在我彻底锈蚀掉,死在这里之前,如果还能再一次亲吻兼先生该多好。
兼先生……
“喂,国广。”
他不知道自己出神了多久。直到对面开口,他才注意到朝思暮想的对方已经坐在他面前,衣角随着波澜微微摆动,一头好长发也在水里上下浮沉。
堀川国广震惊到几乎无法思考。
“兼先生、怎么会在……”
“因为你在这里。”
因为这句话,有什么类似记忆一样的东西在堀川脑子里炸开。这不是收缴令下达之后的海底,不是那段近百年时间,是——
他面色一白,下意识去活动手脚。四肢轻盈,本体好端端佩在腰间。
“兼先生……不是……前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已经那么努力地去保护兼先生了,兼先生不该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我是你的意志,也差不多是和泉守的意志。”
那人皱起眉头。
“我觉得你应该想开了,可是为什么还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怠惰,不愿面对——就算是我死了——这样的你,哪里还是我认识的堀川国广,我尊敬的、我爱的那个人——”
“如果是要责备我的行为,你也明明最清楚我有多希望你活下去。”
不。但是,这样的事情。
无法原谅。堀川国广生来就是为了和泉守兼定而存在的,所以因为自己的过错,害死了兼先生……这明明就是无法原谅的事。
“我……我不知道。”
“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堀川国广你真的不清楚吗?如果只是我的附庸,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对你特殊?堀川国广,在你把我当作存在的意义这点之上,我更希望你把我和你,当成平等的人,当成同样的恋人去看待——你不希望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我也同样不希望在你身上发生——你懂吗?堀川国广,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我……”
水草从身上脱落,堀川国广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拥在怀里。
“如果不是因为把你看作生命里最重要的事物,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想让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是开心的,为什么会接受你亲我,为什么会愿意被你抱——”
“你真的一直都要坚持只用一个助手的身份来解释这些,用一个附属品的生存价值来解释这些——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堀川国广,你真的很迟钝。”
对方松开了手。堀川看到他手腕惨白,都锁着镣铐。而过去数百年间他魂牵梦绕的刀陷在之前同等束缚他的水草堆里,金色的凤凰碎在海底。
“我只希望国广做一件事——活下去,你明白吗?作为我的助手,这么简单的事情,能做到吗?——能想明白吗?”
堀川有点想流泪,想反驳,想说出些责备或者哭泣的话语。甚至强行告诉他,我是前辈,所以无论怎样,都该让我来保护兼先生,哪怕牺牲我的生命。甚至只要他想,他可以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选择放弃,跳下去,不顾一切也要抱住那个留在海底的虚影。毕竟就算是梦,只要不醒来就可以当作是事实对吗?
但他这次没有。
他只是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温柔地抱住和泉守兼定。他说,因为我爱您,所以您的愿望,我都会替您完成……如果是您的愿望的话。那么接下来,可以允许我最后一次亲吻您吗?
和泉守好像罕见地脸红了,嘟哝了一句你这家伙真是的,却是乖乖闭上眼睛,温柔到近乎乖顺地,接受了堀川这一个吻。
然后,堀川国广再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松开对方很平淡地道了再见,任凭波浪把他轻轻托起,浮向海面。
真想再看一次本丸的八重樱啊,可惜没时间了,国广替我去看吧。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和泉守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5.
堀川国广又一次在手入室里醒来。
阒无人声。药研伏在他身边打盹,窗帘没拉紧,露出一隙微明的天光。
不知道已经躺了多久。身体是僵的,倒没有痛感。他试着挪了一下,立刻有撕裂的痛从背后传来,他再怎么能忍,也无法抑制地从齿间泄出抽气声。
“醒了?”药研被惊醒,看他这样就明白了,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别乱动,你可是差点碎刀了知不知道?要不是和泉守——”
戛然而止。他好像自知失言一般扭过头去:“……抱歉。”
原来不是梦啊。堀川国广想冲他笑一笑,说没事,麻烦您了,我才是十分抱歉。但他张开嘴却只是徒劳。也许是嗓子太久没使用,努力许久发出的声音仿佛磨砂。
总之他说不出话。
手心是温热的触感。堀川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药研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把那样东西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把你从战场带回来的时候,你就握着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红绳。
原来是这个。
无数次试图牵引他走出梦境的、生命线一样的东西。从兼先生的手上传递到他的身体里。
堀川国广有点想笑。为了我这样迟钝的人,做到这种地步,兼先生才是那个更迟钝的人吧?真是的。所以说果然还是需要跟在我身后的后辈吧,明明让我来保护你就好啊。
像很久之前一样。
但是有冰冷而灼热的东西溢出眼尾,浸湿脸颊的轮廓。
“看你的样子好多了,之前的一个月似乎一直都在做噩梦,好几次像是要醒了又重新睡过去……总之你能醒过来实在太好了,这样我和大将都能松一口气呢。”
药研这样说着,走去拉开窗帘:“天也要亮了……说来是春天,本丸的花也换了一季。今天感觉好些的话,去外面走走吗?”
堀川抬起头来望向窗外。最后一朵梅花从梢头落下,落进他眸底。
兼先生,春天来了啊,他这样想。
是刀子!但是好吃!【流泪猫猫头但是竖起来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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