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Are You Lost》
在函馆分别的前夜,和泉守兼定收到了来自堀川国广的一个吻。
阿兼还是这样。堀川国广把踮起的脚收回去的时候,笑笑地这样说。接吻的时候紧张得会闭眼,捏在他肩膀上的手也会不自觉地用力——像个小孩子。也像第一次一样他没有叫兼先生,但和泉守没有不满,只是扯了他踏进雪里。和泉守还是走得快些,堀川跟在他身后,黑色的天雪崩一样压在他们肩膀上。
兼先生会走的吧。堀川问他。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用你来当作告别,或者只是因为我比较贵?他答非所问,泄愤般踢起一脚沙尘,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不出他所料堀川国广摇头。他说,刚刚那也是告别,兼先生。
和泉守莫名其妙当了两次离别的载体。他想幸好文字没有付丧神,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于是他停下脚步,堀川也站定。他转过头看着对方。堀川小小地立在他面前,两个人的足迹蜿蜒着,一路伸进院子里去。
他说,你不会想我吗?国广。
当然不会,兼先生。付丧神不会思念任何人。
堀川国广回答他。足迹和声音一同延长进和泉守目不能及的黑夜。
和泉守跟铁之助走的时候没能见到土方岁三。怀里揣着主君的长发,堀川国广和他告别。
第二次告别了,兼先生。
有点多余。和泉守说,你舍不得我了?
堀川国广笑了。说,我会和岁先生一起回老家找您。
——堀川国广没能回来。
——和泉守兼定辞别了土方岁三的家人。
他在人间的路上磕磕碰碰,为糊口做过许多工作。追债的搬货的,日本二战那会儿还为了本体着实东躲西藏好一阵子。日子尚不如新选组——他为了省钱总是租一角地板就完事。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喝了酒也睡不着的时候就爬起来擦刀。同居的人都是生面孔,看他喝酒也来讨一口。讨着讨着就熟了,熟了就来套他口风。籍贯哪里啦,家里有些什么人啦,有没有老婆啦——
或许人类本都是空心的,需要拿故事来填补。但和泉守总是说他们全死了。一句话打发,那些人却像从空掉的瓶子一同倒进他脑袋里。哗啦。他从来不听别人的故事,他自己早就被故事填满了。他从来不说自己的故事。回忆说一句就洒掉一点,全说完了和泉守兼定也就变成了空酒瓶子。他闭紧嘴,掐的一小段腌鱼块在嘴里静静发出腥味。生命死去的味道。和人死掉时候血的鲜腥异曲同工。
他没见过,但总是会想堀川国广死掉的时候——或许不能说是死掉。那个时候他还没死。只是告别。但在和泉守的生命里就算是彻底消失了,那也就是死掉了。和泉守舔了舔唇,好像能尝到一点鲜血的腥味,也许是铁腥味。是他不注意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了。
堀川在最后一晚共寝的时候说,我们只是刀剑。心脏是铁块。是冷的。一块铁不会思念另一块铁。兼先生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
和泉守记住了。他记得当时握住的堀川国广手的触感。光滑。干燥。温暖。像一块将将被锻造出来、尚未完全冷却的铁的表面。
但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付丧神了。
一块铁不会思念另一块铁。但一个人会。如果他思念的是另一个人那当然更好。这是以前的和泉守兼定不会懂的事情。但他现在懂了,说明他是一个人了。
和泉守确信堀川比自己还更早抛弃这层身份,或许他也在和泉守认识到之前更早地抛却了另一层。人会老。但付丧神不会。人脆弱。但付丧神不是。但人会爱上短短一生中的一切。
付丧神就是这样成为人类的。
他就是。他知道堀川国广也是。
他骗了我。他思念我,他不承认。他爱我,他不承认。他说来找我,他没能做到。他知道那是永别,但他只说告别。堀川国广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把和泉守当成后辈的大人。他跟我做了人类之间才会做的事情,但他说这仅仅只是因为好奇。
堀川国广,为了减少和泉守在离别时的痛楚,连自己的心都可以欺瞒。
简直是绝无仅有的诈欺师。
所以堀川国广的心恐怕真的仅仅只是铁而已。只有这点他没有欺骗和泉守兼定。
但如果真是这样,和泉守兼定早该找到替代品了。
他在思念堀川国广。他见不到堀川国广。他渴望见到堀川国广。堀川说他们都只是铁。所以他进了无数家铁匠铺,刀店,五金店。他甚至连汽车那种盖着钢铁壳子的蠢东西都会去触碰一下——隔着一层油漆。他知道堀川国广死了。死了、或是失踪了——无非两种下场,总之不在人间。他想如果真的跟堀川国广说的一样,那么他触碰这些铁块的效果是一样的。
堀川只说错了一点。心脏是有温度的。是铁块做的也是一样。竭力伪装也无法否认。和泉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个。
但人间那么宽广,他找不到第二块和他一样有温度的铁。
他为什么会思念堀川国广呢。
一个人真的会去思念一块铁吗。
——也许是因为堀川教会了他生长心脏,所以这是本能。想要找到根源,仅此而已。
和泉守喜欢自问自答。这点和堀川国广一模一样。
在寻找了多少年又多少年后。和泉守兼定放弃了大海捞针。他开始习惯在失眠的晚上凝视自己的本物。那振纤长而美丽、土方岁三和堀川国广都引以为傲的刀。
看了那么多人间情爱,和泉守再怎么迟钝也该懂了:他从多久以前就爱着堀川国广。樱花到了春天就会盛开,白天过了就是黑夜,付丧神死去了也不再会活过来——他爱堀川国广,就是和这些一样的、理所应当的事。但他越来越感觉这振刀的陌生。感觉到自己的陌生。接触过的鲜血,尸体。都像是上辈子见到的事情。包括爱。包括记忆。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理所应当都跟着时间,一年一年地翻过去了。泼掉了。滴答。滴答。和泉守兼定是个空酒瓶子。或许曾经被装满过,装满了他自以为也无法被确认的两情相悦。但他连堀川国广的音容笑貌都快想不起,无边无际的水隔断了现实与过去。和泉守起坐徘徊,进退两难。
想要记得堀川国广。想要见到堀川国广。
人类总是喜欢睹物思人。和泉守当年嗤之以鼻,但如今悲哀地发现他似乎连可以缅怀堀川国广的东西都没有。史料、纪录片。有人记得土方岁三。没有人记得堀川国广。没有人记得千万朵里的某一朵花长什么样子。他在存在的意义上死去了。现在又要在记忆的意义上再死一次。和泉守结束每日的工作,嚼着茶泡饭,习惯性地打开天气预报。作为现代日本里的一个普通齿轮,和泉守早已经习惯独自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工作——他突然有点哽住。
天阴了,积雨云聚集起来,湿漉漉地浸透城市。
他惶然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堀川国广。
情感和记忆就像植物的根系,在血肉土壤里扎根。不加以限制和修剪,很快就会把血肉之躯胀破。所以人类的遗忘是保护机制。和泉守听说过很多妖怪。不能算付丧神。一般是死去的人从强烈的情感里而生的。比如桥姬,比如阴摩罗,比如影女,或是夜啼石——被强烈的情感冲破的下场只有成为人间的死骸罢了。他们死去了,他们的感情还活着。付丧神不会变成妖怪,死掉也不会有骸骨。但——和泉守想,如果真的同他猜测的一样,纵使堀川抛却了人类的身份而决然赴死,会有那么一份情感,也留下来吗?
……会有凭依之物吗?
他想起:自己是土方按照堀川国广的样子打造的,因堀川国广而生的。
堀川没有否认过,可能他虽然对自己的身份不太自信,但对和泉守的没什么不满——毕竟打造他的是名刀匠。于是和泉守匆匆忙忙去把藏在枕下的长刀翻出来。有关那振胁差的记忆也被翻出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堀川国广如此相像。甚至突然错觉那就是堀川国广。
——如果留下来的话。
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为了确认什么猜想。或许只是太久没看到堀川国广饮血的样子。他将刀尖送入自己的心脏。付丧神只要本体不碎,肉体怎么伤害也不会死。所以他重复了这个动作很多次。一遍遍将冰凉铁片探进心脏。本物回到它的衍生产物里是不会痛的,除非那东西本来就不属于自己。所以人类被刀刺中会痛,所以人类接纳他人会痛,所以人类甚至连回忆自己也会痛。于是和泉守,感到遥远而熟悉的痛感从记忆里传过来。同他初次见到堀川国广时心脏的悸动一样,同他初次亲吻堀川国广的时候一样,同他初次向堀川国广告别的时候一样。本物上有细小的裂纹,是和心脏一起碎开了。鲜血的热度一直浸透到刀身里,粘稠地温暖着。像唇齿交叠时湿润地、带着腥味的触感。和泉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被打碎,又血淋淋地拼凑起来,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他不明白这动作有什么意义。但荒诞无稽地,冰凉的铁第一次有了温度,鲜红地灼热地,像生命沿着刀尖流动。
他知道那只是属于自己的体温。但还是用衣襟擦干血迹,珍而重之地把刀刃握在掌心。一瞬间光滑而温热的触感,好像握住了谁的手。和泉守兼定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他的心脏。堀川国广深爱的凭依之物。
即使堀川国广死去了九十九次,也会在和泉守兼定的心脏里第一百次醒来。所以铁会思念铁,所以铁会生之为人。和泉守兼定因堀川国广而生。堀川国广的爱补完了和泉守兼定。他们的爱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和泉守兼定如今的心脏。
他再世为人。堀川国广是他心脏里永恒的空洞。他是堀川国广存在于世的最后证明。
而这一刻他们都再次成为了人。堀川国广坦白了爱意,同他永远地在一起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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