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说,如果。”
和泉守呼出了一口气,被迎面的北风冻成了白茫茫的雾。他似乎有些踌躇,走路的速度都比平日里慢上了不少。鞋底碾过沙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把围巾往上提了提,星与月与海的夜晚,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与身边人,又或者世界只剩下了他们周边这小小的一片。深重到近乎墨黑的蓝色苍穹无声地包裹着一切,和泉守终于开了口。
“如果可以的话,要和我交往试试看吗?”
他没敢转头,只是继续往前走。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沙滩的鸣叫连绵不绝,正当和泉守觉得这条路漫长到几乎永无尽头的时候,才听到一声很轻的答复。
“好。”
和泉守猝然转身,黑色的长发散在风里转过半个圈。被他热烈注视着的人仰面望他,明明是在笑,眼角却泛着水光。
“我愿意啊,兼先生。”
和泉守愣了愣,他想张口说点什么,那点声音却被海风吹散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转眼就是寒冬。海浪层层叠叠而不知疲倦,未有一刻停歇。
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梦。
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刚刚熹微,洗漱完出门才瞧见明晃晃一轮太阳挂在天上。和泉守叼着面包在公交站台上看一晚上堆积下来的消息,大多是些不重要的小事,譬如同事问他要不要下班一起喝酒,房东问他下个月要不要续租。他还在挨个回复,通知栏突然跳出来一个小弹窗,和泉守随手就打算划掉,动作却在看见推送词的瞬间停住。只见弹窗上面写着:
“ご縁あればぜひいつか会いに行きたいですね。”*
“若他日有缘,”和泉守下意识地念出了那句话,“一定会去见你。”
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地,和泉守点开了那条推送。点开来是个海滨小镇的广告。介绍了一年一度的月光水母节。蔚蓝色的水母会在夏日的某一天经过小镇的海滩,除了海滩上的观赏台之外还会举办热闹的夜市。林林总总不少项目,和泉守的目光却粘在了最下面的小字上。
“月光水母生活在深海,只有夏季才会短暂地来到浅海。传说中见到月光水母并且许愿,就会和久别之人重逢。”
发动机的轰鸣渐行渐远,和泉守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苦苦等待的公交车已经绝尘而去。下一班在二十分钟后,不迟到的方法只剩下了打车。和泉守粗略计算了一下,东京市区一公里起步价为410円,一公里后每公里约338円。再加上可能出现的堵车情况,每1分半计费80円。他住的公寓离公司大约二十公里,打车需要花费的金额远超他的单日工资。
他想了想,给人事发了消息说是要休年假,转头就回家去了。
行李收拾完了才想起来看手机,人事问他怎么突然要休假。和泉守坐在沙发上想了半天也没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解释自己看了个小广告就打算出门旅行,最后言简意赅地敷衍道:“头疼,出去散散心。”
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人事的短信雪花一样飞过来。先是晓之以理解释年假需要提前打报告然后送去审批,再是动之以情说公司最近很忙离开不人。和泉守被他吵得有些不耐烦,丢了句“那我辞职,裸辞”就把人事拉进了黑名单。世界总算清静下来了,小小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和泉守左右看了看,顺手把房东的消息也回了。好在他一贯轻装从简,背一个拎一个拖一个,两个包再加个行李箱就把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房东拍完照之后钥匙丢在门口的地毯下面,再次站在公交站台上的时候已经是另一种心情。没什么失业焦虑也没什么从头再来的豪情壮志,公交开动的时候和泉守看着窗外的景色渐次后退,心中只有一种久违的平静。他来东京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两个包再带个行李箱,十年过去了,去时仍如来时,也算是有始有终。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了一下,靠着车窗睡着了。
摇摇晃晃坐了十来个小时的公交,双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几乎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在旅馆安定下来已经是凌晨。和泉守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层叠的海浪声从半开的窗户堆进来,漫进耳朵里。
东京漂了十年,活动范围基本在新宿和池袋周边打转。港区江东区和品川区都临海,挤一挤休假时间或许可以去一趟。但工作太忙事情太多生活太累,林林总总的原因加起来,他没看过东京的海。如今重新听到暌违许久的海浪声,他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是想念这样昼夜不歇的吵闹声的。
“海的声音能让人平静下来……兼先生不这样觉得吗?”
和泉守闭上了眼睛,在海浪声中陷入了沉眠。
辞职后的第一天,难得睡了个好觉。闹钟没有工作,生物钟也没有起效,身体跳过适应期直接进入了休假阶段。和泉守在旅馆吃了午饭就从前台摸了张地图出去闲逛,一下午就把小镇摸清楚了。地方不大,平常更多以打渔为生,借着月光水母的名气才会短暂地热闹起来。总的来说是个较为封闭的小镇,经济相对落后的同时民风也很淳朴。路过便利店还被送了瓶快过期的牛奶。本着不拿白不拿的心态,和泉守叼着吸管走上海滩,没踩几步就感觉到有砂砾硌脚的感觉。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走在沙地上。已经是傍晚,浓重的夕色烧着残阳,连带着海平面也染上赤橙。距离月光水母出现的日子还剩两天,已经有不少游客或是嬉水或是堆沙,救生员在遮阳伞下面百无聊赖地玩着贝壳。他往前又走了一段,太阳快要落下海平线,人声逐渐消下去。前头就是礁石的峭壁,他想了想,靠着礁石坐了下来。海水漫过脚踝,他静静地看着海面,然后闭上了眼睛。
“海的声音能让人平静下来……兼先生不这样觉得吗?”
和泉守想了想,挠着脸说道:“没什么感觉,倒不如说完全是心情决定。心情好的时候听什么都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好。”
问话的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愧是兼先生,不过就我个人而言,依旧认为海的声音具有特殊性……兼先生知道吗?1997年格陵兰的伊塔地区发现了一块38.5亿岁的岩石,一般推测地球生命就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最为古老的海洋沉积物,而就在那块岩石上面,看到了明显的生物活动痕迹。”
和泉守惯常是个偏科的,生物早就还给了老师。好在他虽然总被老师批评不学无术,其实相当不耻下问。他偏头看着身边人,好奇地问道:“所以?”
“所以有一种猜想,就是生命其实起源于海洋。”那人笑着向他解释,“原始微生物群落在海底热液口聚集生活,通过氧化海洋中丰富的还原性物质来获取能量,将无机物转变为有机物、从小分子合成为大分子,然后一步一步孕育出生命。”
“唔,也就是说进化是从海底开始的?”和泉守眨了眨眼睛,“还蛮不赖的嘛。不过海底热液口到底是什么东西,海底火山吗?”
“是海底的地壳裂口,海水沿裂隙向下渗流,被岩浆的加热后集中向上流动,”那人继续解释道,“不过这种说法也有缺陷,毕竟海底热液口温度很高,酸性也很强。虽然很适合原始微生物,不过并不适合蛋白质生存……兼先生还记得蛋白质是什么吧?”
“这种东西怎么会忘啦!”和泉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人体的组成部分,鸡蛋里面基本是这玩意。”
“正是如此,不过谁也不能确定。毕竟原始海洋缺氧而富含铅元素,对于人类来说是剧毒。不过就算不相信这个学说,原始海洋的概念也很温暖不是吗?”
“温暖?”和泉守看着他。
“温暖,”那人并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到了海面上,“就算一无所有,迷茫无措,只要想着海洋是故乡,就会变得温暖起来,兼先生不这样觉得吗?”
明明是在笑着的,看见他的眼睛却觉得仿佛心脏被人一把抓住。酸涩、疼痛,各种各样的情绪纷纷涌上来,他脱口而出那个人的名字:
“□□。”
和泉守睁开了眼睛,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大地。没过脚踝的海水已经退了下去。和泉守打了个哈欠,拎着鞋袜慢悠悠地往回走。花了比平常多上几倍的时间才把指甲里的砂砾清理干净,躺着没一会就睡着了。失去意识前和泉守以为自己会做梦,醒过来之后才发现睡眠质量相当好。大脑皮层的细胞并没有擅自活动,伸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他站在窗边,手肘撑在窗沿上,单手托着腮往外看。旅馆的位置和布置其实都相当好,朝南临海,算不上豪华却足够干净舒适。节日前三天还能不用预定拎包入住,想来想去也只好归因到宣传不够。昨天已经逛完了整个小镇,今天索性就在旅馆里面无所事事。放下手机就已经到了晚饭点。人在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事上的时候时间就会很快地流逝,手机,或者说网络实在是个天生的吸引注意力的高手。游戏推特ins,无论有怎样的偏好和需求,大数据都能满足。
不过偶尔也会有大数据也无能为力的地方。
明天就是月光水母出现的日子,小镇为这一年一度的节日拉了横幅,还在路边摆了鲜花。凌晨还能听到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在紧锣密鼓地筹办节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海浪声躺在床上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就近又把手机拿上了。他不怎么社交,没什么朋友,偶尔下班一起喝酒的同事也没有关系好到会在他离职后继续发消息。没什么感兴趣的游戏,刷会推特又感觉到了无聊。逼着自己在网络里沉浸了一下午,终于无以为继。和泉守趴在床上让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开始回想自己平时会干什么。十年的光阴在脑子里打转,却没留下一点印象。工作、工作、工作,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成年人的世界本该如此,上班下班加班,成为社会运作里微不足道的一颗螺丝钉。
“兼先生有想过未来做什么吗?我觉得,兼先生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过去的十年无可凭吊,回忆逆着时间往前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和泉守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去,就这样进入了梦乡。说来也是奇怪,以为自己会做梦的时候一夜好眠,不想做梦的时候直直坠入梦境。不脑部前额叶区域较为活跃时睡眠状态下会出现超过清醒状态下的意识活动水平,自我感知重新出现从而产生清醒梦的状态。譬如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知道身处的梦境是在复刻哪一段记忆。人在浅层睡眠时会有部分脑细胞没有完全休息,将已知的信息重组从而产生不同的梦境。因为重组的时候没有任何规律而言,所以梦境大多都光怪陆离。现实到可以称得上是栩栩如生的梦境并不多见,和泉守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最后也只能归结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兼先生有想过未来做什么吗?我觉得,兼先生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十七岁的和泉守大大咧咧地扬起下巴,“十年之后,我的名字一定会刊登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上!”
“兼先生觉得会是在财经版还是文学版?”
和泉守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大声反驳道:“国文不好怎么了,学不好又不会死,别的不错不就好了吗,真是的。”
戳了他一下的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和泉守愤怒的注视下才缓缓停住,正色道:“万事皆有可能,兼先生未来会成为畅销书作家也说不定。”
“还是算了吧,”和泉守猛然摇头,过长的黑发跟着晃起来,“想想就觉得要吐了。还是创业比较好。到时候开个公司,搞自己想做的……互联网怎么样?我最近看了几本讲这个的书感觉还挺有意思的,到时候你也来我公司给我当……”
他骤然止住了话头,罕见地带着点忐忑不安:“怎么了?”
没有回音,和泉守有些焦急地解释:“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想强迫你干什么也不是说你只能给我打工,我就是……”
“我知道,”那人轻柔地截断了和泉守的话头,明明是很冒犯的打断,由他做来却不会让人生厌。和泉守愣愣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我都知道的兼先生,不用紧张。我只是……”
他顿了顿,才接着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只是觉得,未来真是个过分美好的词汇啊。”
和泉守默不作声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笑了笑,冰凉的手指回握过去。
“别担心,兼先生,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偏过头,将目光投向浪潮迭起的大海,“但是没有办法,兼先生。”
和泉守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坍缩,他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七岁的自己默不作声地把那个人搂住,轻声说:“不管怎么样,我一直都在。”
不要对他说这个……不要对他说这句话!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十七岁的和泉守眼睛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赤忱与坚定,好像无论世间万物如何轮转,他都是其中永恒不变的礁石,“我永远爱你。”
“□□。”
他自梦中惊醒,窗外天光蒙蒙,月光水母就要来了。
上午的时间出门补充了些日用品,吃过午饭回到房间补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广告上写着月光水母会在晚上七点左右出现在海滩,这会窗户外面已经开始有不少人了。和泉守却不着急,慢悠悠吃过晚饭才出发。海岸线固然连绵,这两天和泉守还是打听到了最佳的观赏位置。他抄起新买的小板凳下了楼,突破尚未成群的人群,径直到了礁石的另一边。路不太好走,提到这个地方的店家也特意叮嘱了不要贸然尝试,一定要有同伴在旁边看护。和泉守却全然当作耳边风,一个人拎着板凳踩着崎岖的岩石绕了两圈,最后在两块礁石形成的夹角坐下了。夹角不大,背靠着石壁的情况下脚指头也已经悬空。坐的地方也不高,离海平面只有一米多一点,浪高一点就能打到人脸上。换个胆子小的只怕已经尖叫出声,寻常人安全着想也不会在这停留。和泉守却托着腮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这,海滩上的喧嚣远远传过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海面逐渐褪去残余的赤橙,转而呈现出冰冷的墨色。今夜月色知情识趣地暗淡下去,把光辉都倾到了海里。远处亮起一片盈盈的蓝,像是海上漫起的一阵雾,却又随着距离的拉近逐渐清晰起来。不像是雾了,那太缥缈。极其瑰美的蓝,比起冰冷更适合用高远来形容。远看过去像是波光粼粼,离得近了又觉得是月光沐了海水。光越来越近,和泉守站起身,看见月亮向他而来。
店家说的一点没错,这里是最好的观景点。
成群的水母优雅地游动,分明是光源,却像是在海中的月光里遨游。和泉守怔怔地看着蓝光从他面前流过去,眼前是月,耳边是海。天地苍茫,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真漂亮啊,不过安全起见,稍微往后站一点如何?”
和泉守转过头,与他有着同样瞳色的少年正冲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
“国广,”他隔着十年的光阴再次念出这个名字。
“是我,堀川国广。”夹角的宽度不够,长度倒是能让两个人并排站着,只是有点勉强。和泉守一米八六的个子人高马大,一米六的堀川调整了一下站姿,两个人中间拉开了一点距离,好歹没完全贴上去。只是距离也实在算不上远,甚至说是距离都有些勉强。毕竟和泉守只要轻微地摇晃一下身子,手背就会和堀川的手背贴在一起。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过了一会,和泉守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见你吗?”
“兼先生想说自然会说,”蓝色的亮光照进堀川的眼睛,像是两轮小小的满月,“不想说我也没有必要问,不是吗?”
和泉守哑然失笑:“你总是这样。”
“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人,”堀川也笑了一下,“不过兼先生需要的话我还是问一句好了,兼先生为什么要来见我呢?”
“因为我想见你。”和泉守认真地看着他,“非常、非常,想见你。”
他甚少这样一字一句都念得郑重,仿佛把重于千钧的真心都压在几个音节上。堀川看着他,忽然落下泪来。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和我说什么吗?你说不要把你当成特别的,不要因为你伤心,不想给我增添负担……”和泉守深吸一口气,“我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去外地上学,不再天天粘着你,就算我真的很想见你,我也很努力地忍住了。每天和别人打听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过得开心一点,想过偷偷给你买礼物又觉得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出来是我送的。我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然后等到你投海的消息。”
“兼先生没做错什么。”堀川轻声说。
“可我不在你身边。你最痛苦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国广。”和泉守转过头去看海,水母快要远去了。
“那也是我的要求,兼先生只是体贴我。”堀川同样注视着流动的月光,“怎么会是兼先生的错呢?”
“因为我搞错了啊,以为对你的担心牵挂都是负担什么的。”和泉守垂下眸,“真是可笑的论断不是吗?明明爱这种东西一直都是同时带来伤害和治愈,我却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没有好不了的伤。丢下了失去家人的你,最差劲的恋人也不过如此吧。”
“兼先生也说了,是我们之间。”堀川平静地说道,“我选择逃避一切伤害的同时也已经自愿放弃了所有美好的部分,兼先生一个人,有心也是无力的。”
“真丢人啊,总说我会罩着你之类的话,面对你的拒绝却慌了手脚。”和泉守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在怪我吗?”
“怎么会呢,我爱您啊,兼先生。”
潮湿的海风吹过来,入了夜,把眼泪吹成彻骨的冰凉。和泉守用袖子擦了擦脸,若无其事地说:“明明现在是我比你大了,还是被你牵着走。”
“因为兼先生也爱着我,不是吗?”堀川笑起来,“兼先生知道吗,就好像信任同时带来自豪和负担,作为年上的这方我偶尔也会有类似的想法。想要照顾好兼先生,又害怕兼先生会成长到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这样我就没有办法继续保护您了。当然兼先生肯定会说这个时候就轮到你来保护我之类的帅气话,也一定能够做到。可对我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无法保护兼先生对我来说,太痛苦了。”
“你总是习惯把一切都承担到自己肩上,你活得太辛苦了,国广。”和泉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家人,工作不顺利,就连我去哪所大学都成为你的困扰。留在村子附近你觉得拖累了我,我真的去了东京你又觉得寂寞。现在想想我应该把你一起带去东京,不过怎么样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兼先生当时也只是学生,学校的生活还算轻松,可是带上我就太困难了不是吗?”堀川垂下眼眸,“我没上过大学,最擅长的是织网和打渔,不适合离开村子的。”
和泉守没有再说话了,黑夜里只有堀川的声音随着风和月光水母一起远去:“兼先生不用自责,也不用难过。我一直希望您能忘记我,开始新的生活。您已经很努力地忘记我了,可是您并不幸福。那这一次,我重新向您提出要求可以吗?”
“你提要求我就要听啊,”和泉守扬起嘴角,用着十七岁时的少年语气回道,“凭什么,我才不要。”
“因为兼先生很善解人意啊,”堀川也在笑,在旁人面前他总是笑着的,现在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与平日不同。那是某个冬日的海边,他和兄弟打渔归来正在清点收获。这一次的出海收获颇丰,未来的半个月都不需要再迎着冬日的冷风撒网。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回过头,猝然见到了沙滩上闲逛的另一人。
那是和泉守兼定对堀川国广一见钟情的笑容。
“我想要兼先生记得我,但是不要因为这份记忆而感到悲伤。如果给兼先生留下的都是痛苦的回忆,就算是死我大概也不会安心吧。”堀川说道,“好好地对自己,好好地生活,想起我的时候要高兴起来……兼先生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烤红薯?”
“五个红薯烤煳了两个,还有两个沾了沙子摘不干净。”
“还剩了一个最小的。”
“一人一半,还没手掌心大。”
“一起去近海打渔。”
“抓到了一条很大的鲟鱼。”
“兼先生还被鱼尾巴拍到了脸。”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下船就做成生鱼片了。”
“难得从城里买回来的西瓜埋进沙滩想用海水来冰镇。”
“结果涨潮之后西瓜不见了,也不知道那些鱼吃了没有,不然总感觉怪浪费的。”
两个人都笑出了声,过了好一会,堀川才像是感慨一样说道:“月光要落下去了。”
“是啊,”和泉守说,“水母就要游走了。”
“好好地对自己,好好地生活,想起我的时候要高兴起来。”堀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带着我的祝福,幸福美满地度过这一生。”
“我永远爱您,”
他闭上了眼睛,展开双臂,向前倒去。
回到沙滩上的时候聚集的游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还有些人讨论着方才景象的瑰丽和水母分泌物与海水产生化学反应致幻的可能性。和泉守看着渐渐寂寥的海滩怔怔出神,突然被人抓住了衣角。他转过头,只见是个挎着花篮的小孩正仰着头看他。见他低头,小孩脆生生地开口道:“您好,您和久别之人重逢了吗?”
和泉守回过神,带着点调笑的意味问他:“如果见到了你要对我说什么,如果没见到你要对我说什么?”
小孩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如果见到的话我要对你说,嗯……啊,想起来了!我要说,那真是太好了,买一束花庆祝你们的重逢吧!如果没有的话我要说,太遗憾了,要不买一束花吧,这样下次一定能重逢的。”
中心思想反正是要卖花,和泉守笑着摇了摇头,打开钱包把身上的余额都塞到了小孩的手里,然后拿起了花篮里最后一朵花。那是朵蓝绿色的绣球花,被包装得很漂亮,下面还贴了一张很精致的手写卡片。
“ご縁あればぜひいつか会いに行きたいですね。”
“哎呀您给多了,”小孩试图把钱还给他,和泉守朝他摆了摆手:“这些送你了,别担心我又不是会把全副身家揣在身上的那种傻子,多的部分你拿去买西瓜,或者买红薯。”
小孩听得云里雾里,但看他没有反悔的意思,就慢吞吞地把钱一张一张顺平了再叠好。和泉守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小孩在他身后喊:“那您和久别之人重逢了吗?”
和泉守停住了脚步,过了一会才转过头,露出一个在某个冬日的海边出现过的笑容。那天他刚写完复杂的试题,为了放松出门晃悠,结果在海滩上瞧见艘渔船,本想着凑近了看看,结果其中一人骤然回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那人脸上有着他所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那是堀川国广对和泉守兼定一见钟情的笑容。
“嗯,见到了。”
END
*目前医学上已经有“微笑抑郁”这种说法。患者常常为了维护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强颜欢笑。而当承受的压力大到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也是巨大的,
*摘自土方岁三资料馆2023年10月27日推特,“ご一緒させていただいた堀川國廣の一振にも、ご縁あればぜひいつか会いに行きたいですね。”——和我一起的堀川国广的一振,若他日有缘,一定会去见你。
看完心梗犯了,进医院抢救回来还想再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