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川国广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满地都是枯枝,每一步都会踩到落叶,不过叶片碎裂的声音倒是给孤身一人的情况增添了些许安心的意味。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堀川松了口气,左右寻找着合适的地方,正打算把相机架起,忽然听见一声急促的呼喊:“喂!”
他回过头,只看见一片漆黑在他面前飘过。下一秒他就被突如其来的怪力扑倒在地。预想之中的钝痛并没有传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垫在了他的脑后。满身都是暖融融的体温,堀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什么人扑倒在地了。
荒郊野外,没被野生动物袭击,反而被个人撞上。堀川试图挣扎,发现动作困难之后便放弃了抵抗,心平气和地试图谈判:“您好?理论上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树林里静悄悄的。九月刚开了个头,树林里已经听不见鸟鸣。连风声也恰到好处的停滞。空气中流淌着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压在他身上的人才起身。堀川微微眯起眼睛,逆着天光打量着眼前的人。
那是个比他高上许多的男人,一头长发自然垂下,这会坐在地上,末端在枯叶上散开,几乎像是童话里的场景。可视线往上抬,过于锋利的眉眼又是另一种童话了。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像是笼在他身上的辉光。
“不好意思,我可能搞错什么事情了。”他倒是没一点尴尬,唯一能看得出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挠了挠自己的脸,但直接目的可能是掸去粘在脸上的碎叶。“毕竟这里是青木原树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富士山脚下,可以看到百年前的熔岩地貌。”堀川的语气中带上了些无奈,“也是知名的自杀胜地——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里很美,不是吗?”
那人咳嗽了两声,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然后向他伸出了手。他的个子在日本人里面绝对算是出挑,站在堀川身前把阳光都挡没了。堀川思索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借了力站起来算是初步表达了和解的意思,堀川掸了掸衣服正打算寒暄几句就离开,一低头却发现摔在地上的单反呈现出一个危险的角度。他倒吸一口凉气,那人顺着他的目光明显也发现了被他撞飞出去的相机,神色开始呈现出明显的不自然。堀川皱着眉去把相机捡起来,最金贵的镜头倒是没什么问题,倒是边角磕掉了一点外壳。堀川松了口气,抬头看见那人正紧张地看着他。又像是为了掩饰这份紧张,目光欲盖弥彰地游移着。堀川刚想笑,那人忽然正色看他:“不好意思,所有损失我会赔偿的。”
这份坦然倒让堀川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意识到把自己撞倒的这人其实年纪不大。眉眼锋利却又有些青涩,看上去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成为了自觉年长的那一方,堀川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外壳磕到了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
那人“哦”了一声便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沉默着。堀川等了一会没有下文,转身就打算离开继续拍摄,忽然又被人喊住了:“要不认识一下?我叫和泉守兼定。”
分明是初次见面,这个叫做和泉守兼定的家伙却能精确地卡在他的每一个情绪转折处做出反应,比如主动拉他起来,主动提出承担损失,还有现在的互换名字。堀川自认为是个不太好懂的人,却无端有种被人牵制的感觉。谈不上愉快,却有些新奇。他眨了眨眼睛,主动伸出手去:“堀川国广,是个摄影师。”
和泉守随手把脸侧垂落的发丝拨到脑后去:“来拍照吗?九月的青木原可是很热闹的。”
“所以要抢在警察之前啊,搜索什么的对景观的影响很大。”堀川往前找寻着合适的角度,“和泉守先生是为了什么呢?”
“我吗?”和泉守自然地伸手过去拨开拦在堀川面前的树枝,“路过看见有新鲜的踩踏痕迹就跟进来了。”
不知道该评价为见义勇为还是多管闲事,堀川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其实如果真的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总是拦不住的。你看,每隔几米就有警方悬挂的珍惜生命的告示牌,可是每年九月搜寻到的尸体依然在增加。”
“我知道,”和泉守神色淡淡的,像是随口说道,“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放任一条生命在我面前就这样消失。”
“就算付出十万日元的代价?”堀川回头看他。
和泉守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顿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贵啊?”
“开玩笑的,”堀川继续往前走,趁着和泉守松了口气,算好了时机头也不回地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接着说,“实际价格是三十六万日元。”
走在后面的人一个踉跄,差点在树海里面跌个跟头。
青木原树种单一,茂密的树枝遮天蔽日,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同时因为磁铁矿的缘故连指南针都无法使用,每年发现的尸体除了部分特意选择此处为长眠之地的,还有一大部分是活活困死在了树海里。堀川进来之前做足了准备,和泉守却还是不太放心地一直跟在后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自己见过的人真的出了什么事大概会做上一辈子的噩梦。
实在是过于直来直往的表述,因为过于坦荡甚至没办法指责自我中心,毕竟他只是跟在堀川身后,偶尔两个人才会讲几句话。傍晚之前两个人回到了堀川租下的露营营地,堀川本想请他吃顿晚饭,他却摆摆手表示自己要去上晚班了。没什么挽留的借口,堀川只好和他挥手作别。等到背影也不可及,堀川才恍然想起,他们俩甚至没交换一个联系方式。来去匆匆,像是他做的一场白日梦。
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夜晚的篝火旁,他抬起头,看着夜幕中繁星这样想到。
出了田儿浦,遥看富士山。皑皑白雪降山巅。*这会已经是开放时间的尾巴。游人并不如夏日里那么多。近来少雨,游过富士五湖后只能对着赤池的空地拍下一张充满遗憾的照片。下午的时候他才推开了景区内一家家庭餐厅的大门,午饭已经结束了,晚饭还没开始。餐厅里冷冷清清的,角落里还有几坐着歇脚的游客。堀川看了一眼前台,液晶屏上滚动播放着暂停营业的红字。堀川有些无奈,补充不了食物能补充一点体力也是好的。他刚想找个地方坐下,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惊呼:“咦?”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浅葱色的眼睛。
和泉守兼定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高高一个马尾,末端垂到大腿,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白衬衫外面围着黄色的围裙,袖口挽上去,露出一截小臂来。
“该说好久不见吗?”和泉守更快地反应过来,“堀川国广先生。”
仔细想想也不意外,富士山附近,上夜班。堀川摇了摇头,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和泉守先生难道是在等我吗?”
“算也不算,”店里明显的不太忙,和泉守索性在他对面坐下了,“只是猜测你这几天肯定要上山,五合目附近我们这还算是比较不错的餐厅了。吃过饭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和泉守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堀川歪了歪头,下一秒就被人扣住了手腕。他刚走过风雪满境的富士山,家庭餐厅里却是一直开着空调的。和泉守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腕的瞬间,他几乎是被烫了一下。抬起头带着点神秘意味的笑容,堀川被和泉守拉着像是做贼一样在店内绕了两圈,在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溜进了员工通道。
到了员工休息室和泉守才松开手,堀川转着自己的手腕,有些无奈地说:“虽然不太了解,但我个人认为这绝对违反了员工守则……您怎么看?”
“没事,”和泉守随意地一挥手,“我去后厨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堀川不是什么闹腾的性格,从小到大恪守校规,工作之后也从来没有过违约迟到的记录。这会坐在餐厅的员工休息室里大概是他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他想了想,接受良好地开始点餐:“芝士汉堡肉加一份可乐,或许还能有一小份蛋包饭?”
“了解,”和泉守打了个响指就进了后厨,堀川坐在员工休息室的桌子旁,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经历,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笑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完全新奇的体验,完全陌生的接触,名为和泉守兼定的存在谜团重重,浑身上下却又散发着未知的吸引力。并不是单纯地好奇他的家世来路,被挑起的是非常罕见的,对于一个人的本质的探索欲。
关于和泉守兼定是怎样的一个人,抱有了相当程度的好奇心。
半个小时的功夫,桌面上已经摆好了堀川点的餐品。热乎乎的汉堡肉和蛋包饭造型上就相当完美,是很值得拍照发ins的精致。蛋包饭上还用番茄酱写出了“くにひろ”的假名。堀川看着有些忐忑的和泉守,忍俊不禁地用手指沾了点冰可乐外壁上液化的水在桌上把自己名字的汉字写了一遍:“堀川国広,汉字的话是这四个。”
“原来如此,”和泉守点了点头,“堀川(ほりかわ)比较难写就写了国广(くにひろ),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堀川拿起了刀叉,“直接这样喊我也没关系的。”
他低着头专心切着汉堡肉,忽然有声音落下来。带着点局促,却又浸满期待:“国、国广。”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继续低头切着汉堡肉,在和泉守看不到的地方弯眸笑起来。
“嗯。”
吃过饭收拾了餐具,时间也不早了。和泉守出门看了看天色,回来问道:“也不早了,你是要住在山间小屋吗?”
“嗯,已经定好了六合目的房子,明早要去富士山顶拍日出,拍完浅间神社再下山,下午的新干线。”他三言两语把自己的行程交代完了,“和泉守先生呢?富士山还有几天就要封闭了,餐厅也要关门了吧。”
“我家就在山脚下,树海旁边的村子里。冬天砍柴捕鱼忙点农活,春天有别的事情要忙……”和泉守看着他,“你这一次就把所有富士山的景色拍完了吗?”
“还没拍到赤池呢,”堀川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单反,“雨量充足时才会在精进湖的东面出现的直径五十米左右的小湖,近年来鲜少出现,拍不到会很遗憾。”
“那你时间选的可不好,六七月份降雨会多一些,这个时间不怎么能见到。”和泉守在他对面坐着,“不过我会在富士五湖那边打渔,确实也没怎么见过赤池就是了。”
“真可惜,”堀川看着他,眼神中都透着抹不去的笑意,看上去亮晶晶的。他眼睛本就大而有神,这会简直像是地面上的两颗星星,“那我得常来,不然错过就不好了。”
“我帮你拍?”
“您会调整焦距和曝光度吗?”
也许该露出个受打击的表情来,和泉守却抑制不住自己嘴角的上扬。他单手托腮看着桌对面的堀川国广,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装进眼睛里:“那你打算怎么办?”
“每年都来看一看吧,”堀川冲他眨了眨眼睛,“七月份一开山就来。”
“那人可太多了,”和泉守摆了摆手,“这山上简直寸步难行,排队三小时还没吃到午饭,我们忙到晚上都没空休息。”
“听起来确实很不方便拍摄,可是……”堀川故意拖长了声音,勾了好一会和泉守的目光才接着说道,“七月头下雨更容易些,九月虽然人少,看见赤池的概率却微乎其微呢。”
“那……”
“但我确实不太喜欢太多人,”堀川抢在和泉守之前说道,“每年九月来等一等,好像也不错。”
和泉守哑然失笑:“等着拍赤池?”
“谁知道呢,”堀川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出发。今天谢谢你……兼先生。”
和泉守被他突如其来的称呼转化定在了原地,堀川拿着相机和围巾往外。走出家庭餐厅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淡了,他抬起头看着暗蓝的天空,喃喃自语:
“夏空と 心を照らす 輝きや”*
他回过头,家庭餐厅灯火明亮,像是另一方天地。回想起临别前和泉守怔愣的表情,他忍不住在天地辽阔之间笑起来。月色与雪色交映,他一边向着山间小屋的方向走去,一边想着明天从浅间神社下来之后要请和泉守做点什么。九月初是富士山开放时间的尾巴,游客稀稀拉拉,错过饭点就会有一段相当悠闲的时光。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回过头,家庭餐厅已经遥不可及了,灯光却仿佛还能瞧见似的,照得脚边的月见草盈盈可爱。
富士山巍峨耸立,更古长存。月见草随风摇曳,富士山快要封闭了,它也快要凋零了。
直到明年的夏日,星星点点的月见草会重新盛开,在富士山下。
END
*《万叶集》山部赤人
*摘自刀剑乱舞音乐剧2023年野外祭9月19日的日替作诗部分。
堀「夏空と 心を照らす 輝きや」(夏夜的天空中,照亮我心的光芒)
安「切っても切れぬ 二つ星かな」(斩不断牵系的 双子星)
安「清光……げんきかな」(清光……会不会在看呢?)
堀「兼さん……今日も背が高いな~(ステージから客席方向見ながら)」(兼先生……今天也很高大呢。(看向观众席方向)
安「堀川、あれは富士山」(堀川,那是富士山。)
富士山の裾野に夕陽が沈む✨#歳三さんの遊んだ浅川 pic.twitter.com/s61ORee7tC
— 土方歳三資料館 (@toshizoofficial) December 9,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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