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京都更盛的春。
和泉守依稀记得,自己刚到屯所的时候刚好踩着春天的尾巴。西本愿寺的庭院里开着纷纷扬扬的樱花,他跟着土方岁三跌跌撞撞地走过一层又一层的木门,还没来得及听清谷三十郎的问候,迎面就望见了樱花树下的堀川国广。
彼时的堀川长发未剪,松松地用红色的发带束在脑后。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衫不加任何装饰,清清爽爽地合在身上。他在树下半仰着头,伸手接了一片花瓣。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白皙又好看,愣生生把初临人世的付丧神的视线勾住了。
他想,这是哪家的人,生得这样好看。
说来也怪,他明明站在那没出声,树下的人却在纷纷花雨里转了身,冲他笑。他缓步走来,俯下身去拂和泉守的发顶,道,欢迎来到新选组,和泉守先生。
这时候和泉守才知道,原来眼前人同自己一样是个付丧神。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见也摸不着。是人世间的一抹幽影,万事览尽,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他却奇异地在随着那人的动作而覆在自己面前的袍袖间,嗅到了一股清香。此后的许多年,那便是他心中春樱的滋味。
自然,这其中曲折也是过了许久,和泉守才从漫长的等待中咂出这些回甘来。彼时和泉守心里的想法十分简单粗暴:
就这?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位自称是他的前辈,土方岁三的贴身胁差的堀川国广,先前那点赏美的心思即刻化作了对于武器的挑剔。他横看竖看前看后看,对于堀川国广这副小身板的第一印象是,不够锋利,不像把刀。
当时他年纪小,看人的眼神都不会藏——虽说几百年过去了也没修炼出什么说话的艺术来就是——看向自己胁差的目光都带了些轻慢。而堀川只是笑,樱花在他背后成雨,春日正盛。
本丸的檐廊上,和泉守抄一块大福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苦笑。
后来他和堀川进了道场手合,差点被对面黑发高束的付丧神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大和守凭着这点嘲笑了他好几日,把小团子气成了个刺猬球。
他哪是不够锋利呢?堀川国广是一捧水,平日里看上去一片柔和,相处起来才能感觉到冰凉。需要对外的时候他就是最刺骨的冰,骨子里狼性最重的一直都是他这把陪着新选组从开端走向落幕的胁差。
可是……
和泉守的眸光暗了暗,视线随着春风飘出去。主屋外的原野上,巨大的万叶樱迎风招展,天际都被染成了粉色。
突发奇想,和泉守起身便往外走。
他足下生风,衣摆卷起草屑星星点点。过了好一会,才到樱花树下。和泉守半仰起头,伸手接了一片花瓣。这一次花瓣确确实实落在了他的掌心,供他低头嗅闻。他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会惊扰一朵花的芳香。然而他却只闻到了一股许是连香味都算不上的,仿若白纸沾上水痕一般的气味。他茫然地抬起头,试图找到记忆里那股味道,却是无处可寻。
可是堀川国广这捧水,只要你做好了被割裂冻伤也不退缩的觉悟,那他便触手生温,是最柔软的绕指细流。
和泉守跪在了地上,花瓣被长风裹挟着飘向天边,他终于是连那点微末的气味也没抓住。
堀川国广总是醒得早,天还没亮他就睁了眼,在夜色里拢发穿衣。和泉守若非是有任务想跟着土方岁三一道前往,早上总是喜欢多睡会。然而因着枕边人的习惯,破晓之前他也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堀川把绸缎一样的黑发随手搭在肩上,再把中衣外衫一件件套好。鬼之副长的胁差其实不太注重仪表,不过土方岁三总是讲究,他也就会把自己的领口弄平整,虽然那人根本看不见他们。
和泉守半梦半醒地,去掬他的发、堀川安抚地捏捏他的手心,替他掖好被子,下床去了。
和泉守有的时候也会想,堀川愿意跟着他,是不是只是一个人寂寞了太久,需要个伴就成了。这个人不必是他和泉守兼定,长曾祢虎彻可以,大和守安定可以,折在四条大乱斗里的那把太刀和泉守也可以……只是他这人格外不要脸些,堀川愿意迁就他。
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不过是黑夜里依偎着取暖。就像他只是望着堀川国广的背影,连他的一缕头发都留不住。
“……明日要去新的屯所,土方先生置办了新的队服。”
迷迷糊糊地,和泉守听见堀川背对着他,一边束发一边道:“我也打算换一身……兼先生呢?”
和泉守摇头。其实他没怎么听清,只是下意识地摇了头,试图让堀川多留一会——当然那天他睡醒之后还是很感激自己的机敏,保住了自己这头帅气的长发。
他翻个身,裹了被子打算继续睡。昏昏沉沉间,额头上有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让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兼先生……”
那天过后,堀川的头发跟着土方岁三剪了短,素衣也换了新的洋装。每日清晨,和泉守连那点发尾也抓不着。人都说情网乃是画地为牢,被困住的却好像只有他一人。
直到那天晚上,他与堀川两人站在前往虾夷的轮船的甲板上时,他才发现尘缘满身的人不止他一个。
和泉守站起身,拂去袴上的尘泥。风停了,樱花在枝头盛开,春意全在花瓣间。可和泉守还是觉得,有风吹过来,花影摇曳才好看。他随着风来,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风,可直到加州喊他过去做当番,风也没来。和泉守转头看了一眼,随着人走了。
“怎么突然想到这来了?”加州用自己的小辫子绕手指玩,“我还以为……”
他闭了嘴,没继续往下说。和泉守笑笑,难得起了点心思:“我碰见大和守的时候,他也挺精神的。”
加州撇了撇嘴,不再言语,领着和泉守换了内番服,下地去了。
畑当番多少有些无聊,更何况是他这样闲不下来的性子。堀川对他的评价是躁,和泉守自己也知道。只是两人都不觉得这是什么重大缺点,和加州的作,大和守的直一样不过是个人特色。锄头挥了几下,扶着腰四处望望。目之所及只有菜田青葱,想来独自操持本丸事务的长谷部也能少掉些头发。
和泉守撑着锄头出神,神思恍惚。
“兼先生,要好好照顾自己……”
堀川国广站在岸上,遥遥地朝着和泉守招手。他的身躯淡的几乎透明,这是未成形的付丧神离本体太远的缘故。他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堪堪走到这里。和泉守从船上垂下目光看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堀川却还是笑,一点一点絮叨着生活中的琐事。他像是要把自己都交代给和泉守,让他的本差从此就算失去了胁差的帮助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兼先生不用担心。”说了许多话后,堀川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风中的柳絮,“一会我就回去了。要不是追着兼先生,大概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这么远,这是好事。”
堀川仰着头看他,和泉守也不说话。两个人注视着彼此同色的瞳眸,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日在甲板上,目送着地平线远去的堀川突然崩溃的瞬间。
和泉守从未那般慌乱过,堀川国广在四个字在他心中顶天立地,是永远罩在前方的山。而当这座山塌下来,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呜咽的时候,他却也从未那般冷静过。
他得成为新的山,于是他搂着堀川说,还没结束呢。
他们的战斗还没结束,新选组的征途还没结束,刀剑的时代还没结束……一切还有转机,未至末路,哪有先认输的道理。
他说,我是为你而生的打刀。国广,你看着我,我的存在就是你的意义所在。
堀川直勾勾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义无反顾地吻住了他的唇。
那是一个过于绝望而又过于炽烈的吻,千言万语都在唇齿相依之间。他们是天下最亲密的人,自此之后和泉守便明白,他们向来都是彼此的无可替代。纠缠着依偎着舔舐着,红线层层堆叠,他们挥舞着镣铐起舞,却也因此获得力量。
就好像现在。百年来未曾远离自己本体的胁差步履蹒跚地来到海边,亲眼送别的自己的本差,自己的搭档,自己的爱人。
船开了。海面波澜四起,和泉守张口欲言,却又言尽于此间风月无声温柔。他看向堀川,最终只是眉目低敛,在心中低语,珍重,国广,千万珍重。
后会有期,堀川笑着说,即使无人再能听见他的声音,后会有期。
兼先生,你若能好好活着,我与土方先生也不算是死去。
和泉守等在树下,樱花静静地挂在枝头。极盛灿烂,却也露出几分将要凋零的凄艳。
风没有来,春意枝头孤单,闹不起来。和泉守苦笑一声,摇摇头转身朝着本丸去了。加州清光对他游手好闲睁只眼闭只眼,大约是在他的身上凭吊着谁的影子。和泉守看得明白,却也无意分辩。
他与那时的大和守安定,到底还是不同的。
那时的大和守安定失了半身,随着病重的冲田总司,是绝路的困兽,连犹斗的余地都找不出。而他生来自由,如今也是天地开阔。
他只是无处为家。
加州清光大约也知道……他只是聊以慰藉。两个素未谋面的旧日队友凑在一处,不约而同地学会了缄口不言,在沉默中咀嚼着思念。
然后在这废弃的本丸中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终焉。
推门进屋,书房的主位一如既往地空着。纵使审神者音讯全无了两年有余,尽职尽责的近侍依旧勤勤恳恳地将书房整理的漂漂亮亮,一应用品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有人归来想必不会有任何不便。而近侍本人则坐在一旁添设的小桌后,殚精竭虑地为着本丸的延续出谋划策。
“我去万屋给你买瓶洗发水吧?”和泉守忍不住吐槽。
“不要浪费资源!”长谷部瞪他一眼,目光在他指尖停留片刻,复又叹了口气,“残余的灵力只是勉强维持我们的人形,你自己也要看开点,否则……”
而和泉守早就拿了自己想要的话本,衣角飘过门槛去了。
他回屋静坐,翻了两页话本子。左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实在是没意思。他眼皮子有些重,身上也有些不爽利,动作都有些不灵活。他索性往地上一道,本子打开朝着脸上一盖,闭眼睡了。
梦里混混沌沌,千百年光阴水一样淌过去,又搅成滔天的漩涡将他裹入其中。恍惚间听见长谷部惊喜的叫声,和泉守茫然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浅葱色的眸子。
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一时恍如仍在梦中。
兼先生……
他听见一声暌违已久的轻语。
东风乍起,枝头春意喧闹。樱花灿烂炽烈,随风落下。飘荡,飘荡,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花事已了,风还未停。
春已归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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